无论他是否祈祷 无论他是否祈祷 第57章

作者:陆辞宗 标签: 近代现代

  “你的图纸忘在我这了。”沈光霁说。说完还有一点紧张,脸看向别处,尽量隐藏起来。

  “他妈的!”徐远川骂了一句,后面还有一句没说,被沈光霁单手从下颌往上掐住了脸,意思是不许他说脏话。他于是撅起张不太开的嘴,上下一合,把话嘟囔完:“真帅啊...”

  沈光霁放开手,任他把衣服拿下来左右看。

  徐远川设计的是沈光霁穿那套中式,他穿西装,沈光霁做出来的正好跟他相反,中式那套尺码小,西装尺码大。

  沈光霁站在徐远川身后,眼里故作的冷漠都快失去效力。

  他先前根本不知道徐远川自己也把衣服做出来了,或许还把那当成惊喜要送给他,结果他早就借用了徐远川的惊喜,导致惊喜变得重复。

  按理来说,惊喜一旦重复就会沦为可惜,他原本也在某天打开衣柜时骤然感到失落,一颗心沉到谷底,以为衣服白做,惊喜就像笑柄。即便在此时此刻,他也觉得根本就新意全无,哪怕徐远川看起来很高兴,那也一定是因为自己几乎没给他送过像样的礼物。

  结果徐远川突然转身抱着他,额角落下一点碎发,眼里亮晶晶的,就这么挂着笑容晃他的胳膊,说:“太好了!那我们就可以拍四套照片儿,先穿你的,然后穿我的,第三套拍我们都穿裙子,第四套就拍我们都穿西装,怎么搭配都是情侣装。”

  他笑出两颗深陷的酒窝,道:“我爸爸以前跟我说,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可以在最亲近的人面前直面表达,我想他教我的道理一定也有能够听取的部分。所以老师,我觉得幸福,现在就要告诉你。”

  沈光霁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好像丧失了语言功能,可他知道徐远川不喜欢他沉默,还说过希望他每句话都能有回应,于是他低头,吻在徐远川那双盛满爱意的眼睛上。

  他清楚地感受到徐远川的睫毛颤动着,很快闭起来,微微仰头,接住他的吻。

  可惜他暂时学不会这样的直面表达,希望徐远川能懂,他其实想说一样的话。

  “这个地方好,在幸福路,你也会幸福的,老师。”徐远川对工作室的好奇还没结束,一边往中间的楼梯走,一边回头看沈光霁,一副人在跟前都很不舍的模样,“装修风格也适合你,什么时候弄好的,你之前每天那么早出门儿就是在这里吗?”

  “不是给我的。”沈光霁没有回答他具体什么时候,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选择了说实话:“你的生日礼物。”

  徐远川保持后退的姿势在第一级台阶上愣了很久,像在消化,半天才转了转脖子,有些无措地看着沈光霁,眼神很复杂,有点像惊喜,看久了又像难过。

  沈光霁拿他没办法,走过去扶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过身,示意先往楼上走。

  徐远川脚步不动,背对着沈光霁问:“你当时一直在等我回来,要送给我吗?”

  可他却没来,开学二十天,没给沈光霁打过一个电话,甚至在答应了沈光霁会很快回去的情况下陪室友去参加一个莫名其妙的活动,手机一点信号都没有,还让沈光霁冒着雨跑来找他。即便如此,从夏季延迟到冬季,这份惊喜最后还是送到了他手里,沈光霁从来没想过要收回去。

  沈光霁还是没回答,沉默错开徐远川,径自往楼上走,徐远川只得跟上。

  刚一上楼,徐远川又愣住了。二楼除去中间有一张大号的工作台,贴着墙面有一块投影布,以及投影仪旁摆着个宽大的懒人沙发,其余地方都挂满了衣服,各类款式应有尽有。不过似乎每一套都没有库存,挂起来的就是全部。

  徐远川把沈光霁往前推了一把,感叹道:“这么多套呢,老师,那还等什么,我要是你早就开门营业了。”

  “店名还没取。”沈光霁说:“这是你的,我不决定那些。”

  徐远川正要反驳,沈光霁又道:“你是画过的所有稿子里,唯独只记得那两套吗?”

  徐远川飞快接话,“也不是,就是对那两套印象更深。”

  沈光霁捏捏他的脸,“那你为什么不仔细看看。”

  徐远川隐约猜到了什么,往前跑了两步,一件一件拿起来看,记忆似乎在脑海中重组,他从这头走到那头,脚步越来越快,刚才差点要拿来开玩笑的“干嘛啊难道我才是幕后设计师”卡在喉咙口,顺着喉管往下掉,沉甸甸的,仿佛要把内脏都砸碎。

  而沈光霁的目光一直追着他,像在追一只张开翅膀的蝴蝶。

  他向来是认为徐远川在发着光的,不论什么时候。

  二楼的每一套衣服都是徐远川设计的,他有无数的草稿像垃圾一样随手扔在沈光霁宿舍的阳台,也有无数的作业留在沈光霁的电脑上没有删,沈光霁把它们都做了出来,精细程度远胜徐远川画图时的想象。

  徐远川把手里的衣服挂回衣架上,又问了沈光霁类似的问题:“你当时每天早出晚归,就是在做这些吗?”

  把他锁在家里,不许他跟着出门,不告诉他自己在哪,但每到饭点一定会回来陪他把饭吃完。

  就是在这里做他的设计吗。

  “你太狠了,沈光霁。”徐远川说着笑起来,“得亏我挺自恋的,否则真的会相信你说我的画是垃圾。”

  沈光霁仍然没打算把话收回,“不包括你的设计图,这些我都保存好了。”

  “啊,那就单纯指我画的你呗?”徐远川走过来,故作生气地瞪着沈光霁,“你就是想说画上的人是垃圾,所以你要把它扔了,你就是拐弯抹角骂你自己,我现在也真他妈的想骂你。”

  沈光霁的表情不太好看,但比起不开心,更像在懊恼。

  “骗你的,爱你都来不及,你怎么什么都信。”徐远川捏捏他的耳垂,又围着那些衣服转。

  尺码都是沈光霁能穿的,但徐远川太常穿沈光霁的衣服了,也就相当于他们俩都可以穿。他以前没想过要穿自己设计的衣服,毕竟这个专业就不是他所热爱的,可现在看它们一件件摆在面前,又觉得从事这个行业也可以很快乐,至少能跟沈光霁一起工作,帮得上他的忙。

  不过还是忍不住说:“你实在太考验我的心理承受力了,全都堆在一起来,不怕我抱着你哭吗?”

  沈光霁摇摇头,淡淡道:“每一年生日都没给你送礼物,一起补上。”对于这件事他其实有点心虚,猜不到徐远川会怎么回答,于是又立即补充:“话就说到这里了。”

  他的意思是到此为止,他该忙自己的事情了,然而徐远川假装听不懂潜台词,还在拉着他说:“那聊点儿别的。”

  沈光霁瞥他一眼。

  徐远川指指落地窗,“你这玻璃是单向的吗,要不是的话,那我们在这里做爱岂不是四面八方都能看见?”

  所幸沈光霁已经习惯徐远川的说话方式了,此时最多是面上镇定,心下无奈,但不跟他计较。

  徐远川似乎也不是真的好奇,见沈光霁不回答,他就收回目光,往刚才就很感兴趣的懒人沙发上面躺。一躺就陷下去,两条腿晃了晃,毫无负担地享受起来,“今天就待这儿好吗?晚点儿想在楼下吃饭。”

  沈光霁无声地勾了勾唇角,目光停在徐远川身上,在想,还好。

  还好,徐远川没有不接受,没有说他预想中的那些“为什么给我”一类的话。

  在沈光霁的认知里,被爱是一件过分奢侈的事,就像他妈妈常说的那样,没有任何人有义务对你好,别人对你好你都要记清楚了,那欠的都是人情债。小时候总听类似的话,观念早已根深蒂固,每当看见有谁能大方接受他人的好,心里就会感到荒谬,认为这类人多少有些自视甚高。

  他从前看唐颂就是那样的,唐颂从来没有丢失过自信,始终认为自己值得所有人爱,接受爱慕十分坦然,沈光霁起初觉得他自恋过头,后来才知道,其实是自己嫉妒那样的心态。

  徐远川也一直都自信,自信到从一开始就相信沈光霁一定会爱上他,感情以外的事也一样,从不担心拒绝东大改考西大,学一个不感兴趣的专业会影响未来,他甚至早就跟沈光霁说过:我学什么都行,反正肯定是第一。

  沈光霁最初也感到不屑,可如今看见面前这个接受他突然送到的礼物却一点都不惶恐的人,他只觉得可爱。

  “唐颂那天来,说让我跟他做个交易。”

  徐远川窝在沙发里,有些犹豫地向沈光霁说了实话,“他给我看了一张照片儿,是你在美院后面的,看起来很糟糕。他说他还有视频,如果我能劝你回去工作,他就发给我。”

  沈光霁正在工作台边裁布,听见这话也不意外,“没打算违约,到时间会发给他。”

  徐远川半坐起身子,探出个脑袋对着沈光霁,“那我能假装是我的功劳,然后找他把视频要来吗?”

  沈光霁抬眼看他。

  徐远川连忙躺回去,“无事发生,无事发生。”

  早上是吃了饭出来的,现在一点也不饿,离饭点还早得很。徐远川见沈光霁走到哪儿都在工作,也不过去打扰,把手机打开,找出那封早应该看的邮件,侧过身背对着沈光霁看。

  刚看到开头的“小远,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沈光霁就走过来,他下意识把手机锁屏,没让沈光霁发现。然而沈光霁只是以为他要睡觉,拿了件大衣给他当毯子盖。

  “中午叫我。”徐远川眯起眼睛朝沈光霁笑了笑,装困装得十分自然。

  沈光霁没说什么,从他刚才的角度其实能看见一点亮起的屏幕光,他以为唐颂那天来家里跟徐远川交换过联系方式,徐远川现在或许在看唐颂说的所谓视频。他不知道视频里有什么,在美院那几天经常喝得烂醉,唐颂什么时候来过又什么时候走,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但他过来的确只是为了给徐远川盖件衣服,徐远川想看什么他都无所谓了,只要人在他身边就好。

第62章

  “小远,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沈光霁不擅长叙事,邮件写完以后不敢重看,没有修改,语无伦次,像一条崎岖山路走得磕磕绊绊。

  他说自己是一个坏人,人生中占比最多的两个关键词是“欺骗”和“自私”,总是偷享属于别人的快乐,所有的不幸都是活该。

  他最初的记忆大概要从小学开始,更早的已经没印象了,跟徐远川不同的是,他天生没有那种舍弃不好回忆的技能,总对痛苦记忆深刻,而他害怕那些事情,从小就在尝试如何逃避。

  比如父亲从牌桌上下来,骂骂咧咧回到家里,借着摔东西发泄脾气时,他从不阻止,有的时候会反锁上房间门,假装听不见粗糙嗓子里的恶心脏话,被子蒙住头,在黑暗中祈祷看不到头的生命就到今夜为止,如果天会亮,就快快长大。

  有的时候妈妈也在家,那样外面的声音就会更大,旧房子不隔音,他清楚地听见他们争吵的内容。实在太频繁了,总是重复那几句,尤其是妈妈哭喊着的:我真希望你去死!

  还有的时候不在深夜,父亲白天就回了家,如果正巧碰上沈光霁刚放学回来,沈光霁就成了他无端暴怒的出口。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妈妈在面对这些,六七岁的沈光霁只会大哭,八九岁的沈光霁想阻止也无能为力,他自己已经浑身是伤了,被头发挡住的疤永远褪不掉,他谁都保护不了,遇到害怕的事情只想藏起来。

  那年还在上小学低年级,动静太大,巷里的邻居都围到门外探头看。这事几乎每天都要发生,沈光霁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看不腻。

  曾经也有邻居对沈光霁好过,他们住在巷子外面的楼房里,经常在饭后散步时遇见放学的沈光霁,然后就会让他来家里写作业,给他吃在家里永远见不到的儿童零食。后来被父亲发现了,他就以沈光霁为借口找邻居借钱,于是他们不敢再把沈光霁带回家,见到他只会远远地叹口气,跟身边的人说:算了,还是别管。

  沈光霁想,他一定不是一个好孩子,他喜欢他们家里的大桌子,还有不开裂的布沙发,洗澡不用提着水桶装水,窗户可以左右横着推。为此,他对父亲产生了憎恨,某天被按在地上掐着脖子快不能呼吸时,他学妈妈说过的话,扯着嗓子低吼:我希望你去死!

  正满脸焦急的妈妈愣住了,阻拦的动作都停了一下。沈光霁不明白说错了什么,没有多余的力气顾虑那么多,他快不能呼吸了。而那天晚上妈妈一边给他擦药,一边掉着眼泪问他:你还是个孩子,你现在就有这么恶毒的想法,以后可怎么办。

  沈光霁只记住了“恶毒”这两个字和妈妈停不住的眼泪,身上哪里都疼,忘记了反驳说,他只是重复了她的话。

  沈光霁喜欢画画,他自己也不知道受了谁的影响,从小学的第一节美术课开始就喜欢了。他把这个秘密告诉妈妈,妈妈并不懂这些,以为画画就是一张纸一支笔,在哪里都可以,于是把换掉的旧挂历裁成两半,反面的白纸给他当美术本。

  我们家里没有条件让你去外面学这个,咱们就在家里画,好不好?妈妈已经把所有能给你的都给你了。

  大概是这样跟他说的。

  “她的语气很温柔,我心中只有感谢,除此之外无话可说。”

  沈光霁的学校离家很远,离家近一点的学校学费要贵一点,规定要穿校服,校服需要交钱,春夏秋冬,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每天要走很远的路上学,为了不让妈妈一个人在家痛苦,他回家的路总是跑。也有可能是每日每夜的祈祷灵验了,他并没有吃过多丰盛的饭菜,也没有一个很好的基因,但他就是不停地长高、长高,长到父亲动手前会先让他下跪,哪怕他还那么小,直视父亲的时候必须高高仰起头。

  母亲有时候会阻拦,有时候不会,比如父亲如果喝得烂醉,阻拦他只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每当那时,他仍然只能祈祷,希望这一刻突然死掉,说不定面前的魔鬼会因为害怕落荒而逃。

  “可是那样妈妈会很难过。她总是说,要我好好长大。”

  沈光霁个子长得太快,却没有那么多新衣服可以穿。小镇上有许多孩子跟他一样,尤其是他们学校的,其实他原本不放在心上,后来有一天,市里的领导来他们镇上视察,他们学校也开始要求着校服了。沈光霁回到家,没有把校服的事告诉妈妈,因为家里又一团乱,父亲砸碎了厨房的玻璃,妈妈蹲在地上哭。

  老师催了沈光霁很多次,就连另外几个跟沈光霁一样家里贫困的孩子也都穿上了校服。沈光霁站在座位上,手指绞在一起,透过缝隙看自己短了一截的裤脚。班上的同学都在看他,他害怕他们盯着自己短掉的裤腿和洗旧的鞋,一瞬间好想消失。

  最后他终于试探性地跟妈妈提了一次,妈妈当时沉默了很久,在围裙上擦擦沾着洗洁精的手,擦到一滴水都不剩,把钱给他了,说:光霁,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别过这样的日子。

  隔天沈光霁去把校服钱给老师,班上却突然有了学生丢钱的消息。他们调查来调查去,最后一口咬定小偷是沈光霁。

  沈光霁到底是没机会穿上校服。班主任打电话回家,电话是在家睡觉的父亲接到的,妈妈白天在上班,这个点不在家。

  父亲大老远跑到学校里,冲进沈光霁的班级,在课上把他一脚从椅子上踹翻。沈光霁猝不及防,摔在过道时桌子也倒了,生生砸在他的后背,一时间疼到发不出声音,眼前一片模糊。

  而他的噩梦才刚起一个头。

  父亲扯着他的头发把他从地上拽起来,骂着难听的脏话,问他是不是偷钱了,沈光霁连连摇头,哭着说没有。他以为父亲不会相信,他以为自己会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头破血流,结果没有。父亲根本不在意他有没有偷钱,他只是问:你说,是谁冤枉你!

  极度恐惧之下,沈光霁颤抖着抬手,指向了说丢钱的同学。他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学习成绩不如沈光霁。

  父亲立刻松开了沈光霁,转头朝向那个慌慌张张躲去老师背后的学生。

  老师上前劝阻,说这里都是孩子,大家会害怕,不要这样闹,有事去办公室谈。但父亲根本不会听,他随手推翻了别人的课桌,把讲台上的粉笔盒摔出门外,黑板擦砸在门框上,发出巨大的一声响。他大吼着:把你爸妈给我叫来!诬陷我儿子偷钱,我让他赔!

  身边有同学在推沈光霁的胳膊,小声说:你快拉住你爸爸呀!沈光霁没敢动,他甚至不敢扶起自己的桌子,于是一直愣在原地,直到校长和主任带了保安一起上楼,把父亲从教室拖出去。

  父亲足足闹了一个星期,每天都在学校大门口大声嚷嚷,那个学生连放学回家都趁人多时往操场后面翻墙跑。堵不到人,又进不去学校,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把沈光霁的校服钱拿去买了一盒烟几瓶酒,醉意上头,把这事轻而易举地忘了。

  “从那以后,所有人都讨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