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他是否祈祷 无论他是否祈祷 第60章

作者:陆辞宗 标签: 近代现代

  快成为一句咒语。

  “小远,我想我从一开始就明白你。”

  有很长一段时间,沈光霁都在观察身边人的性格喜好,他从前并不擅长这件事,但为了说他们爱听的话,强迫自己慢慢擅长。一开始很不习惯,习惯以后觉得虚伪,觉得虚伪却仍然会做以后,就说明已经习惯。

  徐远川经历的,他大多都经历过,所以后来在徐远川说一些话的时候他都表现得很容易接受,因为徐远川还在逐渐适应的阶段,哪些话属于心口不一,一眼就能识破。他想,这些话说完,徐远川大概也会在心里厌恶自己,而厌恶也要说,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这种目的通常是与人亲近。他们都一样。

  沈光霁在国外时也常去兼职,做过家教、做过收银员、穿过厚重的玩偶服,做过一切能做的。他们都从十岁开始生活在别人的家、都把心里话寄托于手中的画笔、都曾经被其他学生恶意对待。

  他无数次和徐远川的人生短暂重叠,他希望他们是“一样”的。

  然而事实上他们又存在着巨大的差异。

  徐远川很勇敢,又或者说,他似乎做任何事都没有顾虑,这让沈光霁感到心慌,一度想要毁掉,恨不得只能看到他哭、看到他软弱,最好把他养成玻璃器皿里的金鱼,活动范围只限于沈光霁的掌心,一旦离开就要窒息而死。

  可徐远川知道沈光霁在想什么,他说:我不带你走,你把我关进来。

  被困进水里的明明是徐远川,沈光霁却觉得窒息的是自己。

  沈光霁身上有数不清的疤,他很希望这些伤全部都是父亲造成的,那样它们就会日渐淡去,他也能做一个更纯粹的受害者,而不是经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不正常。可实际上除去脑后和背上那两道他看不见的疤,所有留下的伤痕都来源于自己。有时是控制不住情绪,让人感到为难,造成无法挽救的后果,他想要提醒自己别做错,又有时只是单纯的“赎罪”方式。

  这么多年来,他学会了示好,却始终学不会道歉,也许是因为妈妈去世时把他所有没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后来那些咽下去的话就永无天日。而徐远川根本不需要向谁道歉,他走不出去,也不能把徐远川关进来。就好像在谁也确定不了的某一天,他变成了那条金鱼,徐远川却没有手捧着玻璃器皿。

  没有人困住他,但他就是不能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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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徐远川从沙发上起来,有些麻木地揉了揉眼睛,没回头,拿着手机往楼下走。

  今天的阳光特别好,到处都暖洋洋的,适合一切能用笑容表现的好情绪,而徐远川心不在焉,临到一楼时一脚踩空,整个人突然失重,摔倒在楼梯下。

  他一声不吭,撑着地面爬起来,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已经能听见沈光霁急促跑来的脚步声了,但他似乎回不过神,觉得掌心那道早就愈合的疤好疼。他心神不宁,摔倒连条件反射的动作都没有,掌心根本没有接触到地面,但他只觉得这道疤在疼。

  “小远。”沈光霁跑下楼梯,坐在徐远川身边,握起他的手看,没有发现受伤,但仍然放不下心来,脸上的紧张显而易见,“怎么了?”

  听见沈光霁的声音,徐远川才仿佛从梦中回到现实里。他转头看沈光霁,视线模糊,像被一层水雾笼罩住。

  “疼。”他说。

  “摔到哪了?”沈光霁问。他双手捧着徐远川的脸,指腹蹭过那双发红的眼睛。徐远川从来不是一个会因为“疼”而掉眼泪的人,他觉得心脏被人捏在手里不住收紧,恨不得把胸腔剖开,否则透不过气。

  徐远川不说话,沈光霁有些无措,装了不到一周的心狠,一瞬间就崩塌。他侧过头亲吻徐远川的脸,揉揉他的头发,轻声问他:“哪里疼?小远。”

  哪里疼?

  徐远川也说不好,他摇摇头,用力抓着沈光霁的手,说:“现在我们手心都有疤了。”

  沈光霁手心也有一道淡淡的伤疤,是那天在集装箱被信封刀划开的,不严重,他掌心粗糙,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他知道徐远川为什么这样说。他们又多了一处相似的地方,就好像两个世界更近了一点。

  他明白,可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不出徐远川为什么突然这样难过。太阳明明还高悬在天上,室内一片柔和的光,坐在台阶上还能看见马路对面的银杏树,他们曾经踩碎过满地落叶,看过铺满地面的雪。这里一派好景,为什么难过了。

  徐远川低着头,抚摸沈光霁的掌心,接着是手腕,然后推上他的衣袖,视线停留在那条伤痕交错的手臂。

  新伤叠旧伤,数不尽的旧伤。它们出现在沈光霁身上,却半点不像沈光霁笔下的画,它们丑陋、狰狞,像集装箱外面那片用碎石铺满的路。而新伤看起来甚至才刚结痂,紫红、发黑的血痂。

  没好。

  没有好起来。

  徐远川有答案了,他的爱没成为所谓良药,沈光霁的人生从开始到现在根本没被旅途中的任何人治愈,默念了数不清的“向上走”,如今仍在往下坠。

  而沈光霁似乎顾不上此刻的失重,任凭徐远川扯着他的衣袖,说的始终只有一句话:“小远,别哭。”

  徐远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也不知道为什么哭。也许是心疼沈光霁,也许是感到被爱,也许都有。但耳边连沈光霁的声音也听不真切了,满脑子都是沈光霁邮件里的一字一句。

  他说:我认为自己在博取同情,这样很可耻。

  他说:我一直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一切都是偷来借来的,所以失去任何东西,都只是离原本的自己更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却怕你会走。

  他说:我能做的只有祈祷。

  徐远川在沈光霁的邮件中读到许多个“祈祷”,对此他并不想反驳什么。人活着都该有信仰,沈光霁没有能够信任的人,只能把希望寄托于神明。

  偏偏永远学不会道歉的人在这封长信的末尾写道:小远,我总是做错。

  我想求你原谅我。

  沈光霁有些心慌,拥抱和亲吻都失效了,徐远川的眼泪怎么也擦不干净。但又只有眼泪而已,沉默得像洒在门边的树影,玻璃门隔绝了风声,只有闯进来的影子摇晃,听不到风从哪里来。

  他想,他的小远一定是积压太久了。平时总是在笑,哪怕这几天的状态明显出了问题,一抬头对上他的眼睛,还是会立即露出那对酒窝,兴许心里早就遍布乌云,越积越多,从来没有下过雨。他想到徐远川以前偶然提到的过去,每次提起来就满脸骄傲的样子,像是有些过分地想要证明自己是被宠爱着长大的,不停地重复“爱”这个字,非得让别人相信不可。别人相信了,他自己才会相信。

  实际上是怎么样,沈光霁大概也能猜想。刚到北城的徐远川,哪怕已经十岁了,比同龄人“厉害”得多,会叠被子,会下厨,但早上起来发现想穿的衣服找不到了,还是会鼻头一酸,想问爸爸妈妈怎么办。可哪里都没有爸爸妈妈,不会有人帮他找到丢失的衣服,只会因为止不住哭泣而被关在房间里。

  徐远川或许也不是天生就有那么多勇气,一无所有才敢的。看起来所向披靡,从未受人欺负,其实早就满身伤痕了,铠甲也没有。适应环境的能力再好,并不代表委屈的程度会减少,他想抱怨的事情算都算不清。沈光霁强迫自己融进人群里默念“向上走”的那几年,徐远川或许正在北城被反锁的房间里默念“不许哭”。

  他们在同一时间,分别往不同的方向走,走了八年,在北城的体育馆相遇。而默念大抵是有过效用的,在交叉线重合之前,沈光霁看起来已经乐观开朗,徐远川也真的不哭了。

  今天好像通通回到原点。

  水滴砸在徐远川的手背上,炽热的,转瞬就凉了,也是清澈的,仿佛能渗透皮肤。他抬头看,沈光霁似乎尚未察觉自己脸上的泪痕,只是又无意中皱紧了眉,深深地望着徐远川。那双眼睛盛满了悲伤,却只为徐远川的眼泪而难过。他想不出安慰的话,声音哽咽,仍是那一句:“小远。”

  徐远川抬手,轻轻触碰沈光霁湿润的睫毛,接着摇摇头,说:“对,你总是做错,但是我不原谅你。”

  沈光霁一愣,想起他一走近徐远川就锁上的屏幕,顿时恍悟,“你现在才看到吗?”他反握住徐远川的手,就好像看见徐远川又乘着那艘小船漂回了他身边。

  徐远川也终于后知后觉,沈光霁突然对他冷漠,从来就不是因为他那天晚上选择跟陈风走。他忍不住笑起来,试图把那块浮木抬上小船,可是很困难,仿佛头顶仍停着一场雨,“你以为我看了,一点儿回应都没给你,却还是要把这些送给我吗?”

  他抹去沈光霁落下的眼泪,问他:“既然那样以为,为什么今天带我来?”

  沈光霁说:“想让你高兴。”

  “我高兴,那你为什么哭?”徐远川笑着问:“我哭你就哭啊,你不是就爱看我哭吗?”

  “不是想让你哭。”沈光霁摇头,捧着徐远川的脸,额头紧贴着额头,说:“想让你依靠我。”

  徐远川好像很难清楚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但他也不觉得此刻狼狈,都说被爱就是会想哭的,等了这么多年,他想他大概理解了,“当坏人一定要坏到大结局知道吗?否则像你这样就是...最烂俗的作品。”

  可到头来还是赚到他的眼泪了。

  他想,沈光霁真是最糟糕的反派。

  而沈光霁只是把他拥进怀里,双手抱紧他,在他耳边轻声道:“小远,这里没有能上锁的房间。”

  如果想家了,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比如画画,不停地画、不停地画,画画是最安静的表达方式,不需要歌唱、不需要演奏,那样太吵,和哭声一样会被关起来。

  他算不清画了多少张画了,一直画到几乎记不起想哭是什么感觉,画到房间的门窗都敞开,邻居家的弟弟路过窗前会跟他说说话,他们说他画得真好。

  “这里没有能上锁的房间。”

  徐远川埋在沈光霁怀里,突然大哭出声。他似乎真的忘了是什么感觉,陌生到有些害怕,手心紧紧攥着沈光霁的衣服,连呼吸都吃力。

  他想到小时候被烫伤的手,一片水泡里鼓着恶心的脓水,晚上睡着抓破了,脓水混着血水流出来,疼得一直哭,喊多少句爸爸妈妈都没有用,最后恶心的液体凝固在皮肤上,一回想就反胃。想到小姨家里的人对他一点都不好,小姨没过多久就搬出去了,没有把他带走。他不想在冬天用冷水洗衣服,也不想夏天在太阳直射的走廊上做饭,他有点害怕那样老式的火炉,很容易被烫伤。他还要赶着去学校,他原本不用做这些,他每一天都想哭。

  他想到每个假期的兼职都好累啊,经常一整天都坐不了几分钟,两条腿僵硬肿胀,而同龄人大多在四处旅行,或者空调房里吃冰西瓜。他想证明自己没了谁都能过得很好,到头来根本就不好,站在地铁里没有座位都能睡着。假如大学是一个集体,无家可归的人实在太少,他偶尔也会想问,为什么要让他成为其中一个。每到这时候就会想爸爸妈妈,然后又一次想起自己全部都失去了。

  他想要爱。

  沈光霁轻轻拍徐远川的背,他想,小孩子就是这样的,哭累了就会想睡,所以一下一下亲吻徐远川的头发,告诉他:“没关系,没关系。”

  “我们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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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一觉醒来依旧天气晴朗。

  沈光霁还有点困,不想起床,侧身抱了抱怀里的被子,结果怀里真的只有被子。

  他猛地坐起来,身旁空空荡荡,毫无温度,一时间慌张极了,几乎要以为昨晚躺在怀里的人是错觉,视线还没清晰,就揉着眼睛下床,在这个模糊的世界里找徐远川。

  打开房间门,胳膊肘不小心撞上了门把,麻痹感连着疼痛一起袭来,视线也因此而清醒了。徐远川在厨房哼着歌,身上穿着他做的那身鹅黄色的柔软睡衣,时不时吃一片盘子里的培根。

  沈光霁的心跳缓下来,喊了一声:“小远。”

  徐远川正用筷子夹着一片培根,听见沈光霁的声音半回过头,脸上露出“糟糕”的神色,说:“你从今天开始不喜欢培根。”

  徐远川偷偷夹的都是原本给沈光霁准备的,自己的盘子还堆得很满。

  沈光霁走近,捏了捏徐远川的脸,说:“好。”

  从徐远川大一那年的暑假开始,他就一直把更丰盛的那份给自己,沈光霁那时就发现了,只觉得这行为像小孩。

  今天没什么计划,这事放在沈光霁身上属于破天荒,他平时连几点钟起床、洗漱耗时几分钟、先吹头发还是先吃早餐等等等都要提前构思,连什么时候可以休息、休息几分钟都包含在内,详细到就差打开Excel列张表格然后按序号进行。但今天他想不到要做什么。

  徐远川倒是从不预想那么多,刚吃饱就犯困,困了就得歇,把折叠沙发打开当床躺,窗帘拉开,晒着太阳打游戏。

  沙发在靠近阳台的位置,阳光照进来能铺满大半个客厅。

  厨房是开放式的,沈光霁正在洗碗,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觉得徐远川像只被阳光笼罩的金毛犬。于是沈光霁又有事可做了,收拾好厨房,捧着平板坐在徐远川身边,打算把眼前的景象画下来。两个人都没说话,但气氛跟光线一样暖。

  后来徐远川玩累了,侧躺着跟陈风陆清群聊,头枕着沈光霁的腿,酒窝在脸上藏也藏不住。

  沈光霁低头看徐远川,视线半晌没挪开,徐远川察觉到了,以为沈光霁是在看他的屏幕,于是调整了姿势,让沈光霁看得更清楚。实际上沈光霁只是在看那道已经十分浅淡的疤,见徐远川又侧了侧身,忍不住伸手触碰那颗深陷的酒窝。

  徐远川抬眼看沈光霁,笑道:“什么意思,是不是想等着看我不笑了会不会弹出来?”

  沈光霁有点无奈,收回手继续画画。

  “不会弹出来。”徐远川却还一本正经向他说明:“人的脸都是软的,老师,不管有没有酒窝,你这么戳一下都会陷进去,我往你脸上戳一下也是一样的效果。”他装出一副认真的神情,看起来就像在表达:要不是我告诉你,你一定还被蒙在鼓里。

  对此沈光霁更是无话可说,用力在那张脸上掐了一把,扭头不再看他。

  “这个冬天带你去看冰雕好不好?”徐远川又枕着沈光霁的腿平躺,放下手机仰头看,顺便抬手勾了勾沈光霁的下巴。

  沈光霁“嗯”了一声,稍稍仰头,任徐远川越摸越上瘾。

  “真去?”徐远川翻身坐起来,一边看沈光霁的画一边往他肩上靠,“那还得好长时间呢,难等。”

  沈光霁看起来没什么反应,心里觉得徐远川这个动作更像小狗了。

  其实以前也有一点,那时候他们还没在一起,徐远川只是个借住在他身边的学生。明明只是这样的关系,徐远川却像离不了人,他去客厅,徐远川就待在客厅,他回房间,徐远川就跟着进屋,他说什么徐远川都点头,抱一下能开心好久。

  沈光霁动动肩膀,徐远川坐直了看他,然而沈光霁并没有话要说,于是毫无理由地凑近亲了亲徐远川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