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 流放 第173章

作者:茶叶二两 标签: 近代现代

  队伍里蓦地站起,一个又一个。

  “我!”

  “我!!”

  女人皓腕轻抬,宛若沙场点兵。

  她是坚毅而自信的,站在前列指挥,丝毫不惧。

  柴绍轩心脏猛烈跳动,口干舌燥。

  长久以来,他都在逃避显赫的家室、躲避父亲的威名赫赫,洗脑自己、说他对权力毫无兴趣。可真到了今天,才发现,他根本骗不过自己骨子里的血性。

  他向往带兵指挥,向往冲锋陷阵;他渴望为正义而争,他渴望为自由而战。

  “自由,正义。”

  他也低声地说了一声,双拳紧攥,双眼有光。

  如果真的是老爸的领导失误,那么,就让他来匡正这个错误吧。

  周雁山讲累了,回看一眼柴绍轩,下意识地挽了耳边的碎发,低声问:“看我干什么?我讲错了?”

  “没有,你讲得很好。”

  柴绍轩接过周雁山手中的笔,将她不懂的、遗漏的点细心地补上,又加以简单解释,听得众人连连点头。

  周雁山站在旁边喝了一口水,看见坐在一旁记笔记的夏旦,坐得像个乖宝宝似的。她心痒难耐,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发顶。

  夏旦抬头,笑眼弯弯,拍拍旁边的凳子,让她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周雁山坐在她身边,杵着下颌,视线看向柴绍轩。

  蠢狗身材高大、肩膀开阔,只看背影,倒是能给足了人安全感。

  周雁山唇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我确实没看出来,这只蠢狗学问还不错,比我们懂得多多了。”

  夏旦神秘兮兮地点点头,在纸上骄傲地写下一行字。

  ‘因为他是总指挥官的儿子,一定懂得很多行军打仗的事。柴哥哥很厉害的!’

  周雁山的笑意僵了一下。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俯下身子,重新指着那几个字,声音略有些发颤,又觉得好笑,又觉得不敢置信。

  “你说,他是谁?”

  夏旦瞬间看见了周雁山眼底涌起的一层水汽,她不知所措,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本能地搓起纸条,往嘴里塞,边嚼边痛苦地咽了下去。

  她捂着喉咙,无措地给周姐姐擦眼泪。

  “没事儿,进沙子了。”周雁山压下心底的恐慌,抹掉眼尾的红,看着夏旦,噗嗤一声笑出来,“纸那么贵,谁让你随便吃的?”

  夏旦垂着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

  而那边的柴绍轩被众人簇拥着,几乎要被抛上了天。

  他像是湖中的行船,被摇荡到了站在一旁笑而不语的安爷爷身旁。

  安爷爷丢下掌间的拐杖,缓慢而坚定地站直腰背,五指并齐,极有力道地抬起手臂,敬了一个军礼。

  “谢谢你,长官。同时,请把矿场几百工友的敬意传达给方长官和温长官。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他高声喝道:“起立!”

  矿中男女,不分老少,前后站起,宛若一层层滔天奔涌的海浪,澎湃着、呼啸着。

  “谢谢长官!”

  他们的声音很低、压抑沙哑,却意气冲天。

  柴绍轩的胸膛仿佛被人放了一把火,灼灼燃烧,烧得他眼角都有些红。

  “我们外面见。保重!”

  他牵着夏旦的手往外走,路过站在一旁的周雁山。

  她低着头,反常地没有看向柴绍轩。

  “...我,在外面等你。”

  柴绍轩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落了一个承诺。

  周雁山蓦地抬了头,眼睛是红着的,唇上有淡淡的咬痕,双唇微微张了一道缝,想说什么,却又合上,只是笑了笑。

  她目送柴绍轩走出这深不见底的矿井,一滴眼泪,在眼尾攒起却被她极快地抬手拭去。

  她转身爬到了高处一块石头上,目光扫视黑压压的工友,紧紧攥着手中的黑匣子。

  “过去,我们受到挑拨、互相残杀;也受到压迫、苦不敢言。但现在,是我们复仇的时候了。”

  她一字一句、字字铿锵。

  “家人们,我们外面见。”

  矿道里的工人压抑着兴奋,如鱼挣扎着腾跃出水,求一线生机。

  安爷爷站在最后,望着孩子们奔涌而出的背影,花白的眉毛欣慰又释然地垂了下来,随口说道:“阿旭,你...”

  说了三个字,发现叫错了人,硬生生地顿住。

  葛时远低声说道:“您别急,他马上就会回来了。”

  老人怔怔,许久,疲惫地叹了口气。

  “带我去看看老伙计们吧。”

  葛时远扶着安爷爷,缓缓走向矿洞深处的活人墓室。

  其实,那里远不止一间。

  一共十一间墓室,关了十个形同枯槁的老人。

  老人拄着拐杖,一间间地走过。

  他颤巍巍地接过葛时远手中的退休证,将它珍重地搁在老战友的胸口。

  他丢了拐杖,挺直腰背,脚跟合拢,枯瘦的手比着额角,久违地、利落地敬了一个军礼。

  那只手,久久没有落下。

  直到老人矍铄的神情染上了凄怆,干薄的唇角压着微微的颤抖。

  “老伙计们,谢谢。”

  葛时远捧着最后一本退休证,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神情被黑暗染得晦暗不明。

  “对了,小远。”安爷爷从悲伤中抽离,转向葛时远,难掩感慨地说道,“我要谢谢你。如果没有你帮忙照看他们,这件事也不可能进行下去。”

  “我...咳咳...”

  葛时远忽得捂着嘴压抑地咳嗽了两声。

  唇角一抹血渍,红得扎眼。

  安爷爷震惊地说:“小远,你的身体已经...”

  “是啊。”

  葛时远觑着咳出来的血,却弯起了嘴角。他五官本是清朗端正,此刻,却被黑暗消融一空。

  他难得露出这种压抑又扭曲的笑容,让老人十分不安。

  “小远,你怎么了?”

  “常年累月接触这种放射性物质,我的身体早就不行了。您想必是知道接触高密度铁磁体的危害的,所以才不许矿里的人私藏,是不是?”

  “嗯。”

  老人艰难地点点头。

  “从前,我不知道,您也没有告诉我。我后来知道了,但也晚了。”葛时远抬起手臂,看着苍白的皮肤、凸起又嶙峋的青色血管,看了许久,随即温和地笑了笑,“我从来都是相信您的,就像那些被做成植物人的爷爷一样。但您,是怎么对我们的?”

  老人惊慌地退后半步。

  葛时远却安然笑着,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还记得当年我第一次把这东西塞到邓爷爷手里,他本来在笑,结果像是触了电,连眼珠子都凸出来了。”

  他二指指着自己的两个眼球,老人本能地后退半步,难掩心慌。

  “小远,别说了!”

  “事是好事,您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真相?”葛时远自问自答,“因为您不敢啊。因为,没人愿意成为牺牲者,对不对?”

  “……”

  “所以现在,恶毒的是我,痛苦的是他们,受人崇敬的是您。”

  葛时远知道自己不该喋喋不休。

  他该永远是聪明、隐忍又懦弱的书生,被人信任,即使作恶,也是迫不得已,碍于情势。

  可他不甘心。

  胸口的恨要把他所有的理智绞碎,将他推向不见底的深渊。

  凭什么。

  凭什么?!

  “我以为你是愿意的!!”安爷爷怒叱道,“作为军人,我们必须牢记,为了挽救,必须牺牲!这个世界,永远都是公平的!!”

  “确实。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一做就是这么多年,直到...”

  葛时远看向床上的葛中济。

  他弯腰,给老人梳了梳头,可惜,梳子一碰到发根,银发便簌簌掉落,像是中空的大树,根枯了,叶也留不住。

  葛时远强忍的眼泪,还是掉落在老者的掌心。

  像一滴雨水渗入早已干涸的土地,无济于事。

  “爷爷走的那天,我哭着求您,求您放他离开。您不许。您不允许,说,阿狸缺医药费,我爷爷不能死。我被您推进了这间屋子里,不得不,将那块铁磁体塞进他的手心里。”

  葛时远很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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