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鸡 幺鸡 第3章

作者:鹤青水 标签: 近代现代

  他看见纸上写着:

  “主要诊断:先天性睾丸发育不良。”

第4章

  孟肴接近两周都没有去看那本日记本。他把《哲学问题》藏在储物柜的最底层,就像埋葬一个尸体。

  直到《哲学问题》快要逾期了,孟肴才被迫去还。他满心都是黏了口香糖的书,下楼时不小心和别人撞了个满怀,手里的书也掉到了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孟肴急忙弯腰去捡那本《哲学问题》,却碰巧和对方的手碰在了一起。那人的手很漂亮,白而修长,骨节分明,和孟肴软绵绵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孟肴被烫着似得迅速撤回手,那本书就被对面的人捡了起来。

  这人个子很高,比孟肴高出半个头,哪怕穿着校服,也掩不住出众的气质。他额间碎发有些长,鼻梁高,下颌窄,棱角分明,薄薄的唇没什么血色,是生性凉薄的面相。

  他低着头看那本《哲学问题》,垂落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显出一分恹恹的忧郁。

  孟肴下巴都要惊掉了。他曾在学校的活动上看见过对方无数次,但这是孟肴离得最近的一次。这人是A班的晏斯茶,永远的年级前十,也是学生会副会长。

  孟肴眼看着他翻开了《哲学问题》,“别!别翻开!”可惜他阻止晚了,对方已经打开了书籍,刚好翻到了被口香糖黏住的地方。

  孟肴顿时涨红了脸,心里七上八下地开始编造原委。谁知晏斯茶头也不抬地继续往后翻了几页,取出夹在里面的借书证。

  “孟肴?”他抬起头确认似地叫了一声。他的声线清冷,语调一板一眼,孟肴感觉自己就像被审讯的罪犯,忙不迭点了点头。心道大概会长是要惩罚他破坏公物了。

  “原来你叫孟肴。”谁知晏斯茶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自顾自地喃喃了一声。他看人时很专注,眸色偏浅,像一面无机质的镜子。孟肴羞愧地低下头:“是的,会......会长好。”

  在这种狼狈的情况下认识晏斯茶,一切都糟糕透了。

  “你认识我?”孟肴听见晏斯茶发出一声很轻的笑,他忍不住抬眼看过去,却见晏斯茶脸上还是淡漠的神情。

  晏斯茶递回书,孟肴连忙收进怀里。什么也没发生,孟肴情不自禁松了口气。然而孟肴刚走了两步,又被叫住了。

  晏斯茶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孟肴,手指了指那本《哲学原理》,语速有些快:“这样应该还不了。我有一本几乎全新的,你带过去给管理员试试。”

  孟肴瞪大了眼睛,“不用不用!谢谢会长……你,你不罚我吗?”

  “我为什么要罚你?”晏斯茶歪了歪头,这个动作使他多了一丝孩子气,“跟我来。”

  孟肴只好跟着晏斯茶来到了A班,他从来没有来过A班。此时虽然是午休时间,但大多数同学居然都安静地坐在位置上,让孟肴生出一种上课了的错觉。孟肴看见晏斯茶从储物柜里取出了一本书,走出来的时候却被一位同学叫住了。他们简单交谈了几句。

  晏斯茶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碰巧是同一版本,”晏斯茶把《哲学原理》递给孟肴,“我有事要先走了,如果那个管理员不同意这样更换,你就来班上找我。”

  孟肴受宠若惊地接过那本《哲学原理》,他盯着书的封面出神,仍感觉在做梦。他曾经在台下仰望过晏斯茶很多次,在他的印象里,晏斯茶是一个很冷漠的人。

  一股奇妙的暖流在身体里缓慢地流动起来,孟肴像站在太阳底下,先前的沮丧都被暖阳烘干了。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晏斯茶已经走远了。孟肴这才懊恼自己连句谢谢都没说。他小心地翻开晏斯茶的《哲学原理》,在扉页上失神地摩挲。

  “喂,别挡道啊。”A班后门走出了一个人。

  孟肴猛然抬起头,慌张地连退了好几步。他太爱陷入自己的世界了。孟肴这才发现,A班几乎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的方向交头接耳,那些好奇而探究的目光让他窘迫不安,他赶紧跑开了。

  还书的过程意外地顺利,孟肴只交了三块钱补磁条费用。他心中雀跃又忧愁着,这下他欠了晏斯茶好大一个人情。

  回程的路上孟肴路过了那片树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取下多日未见的日记本。

  [星期三 晴

  我

  我是谁,谁是我。

  你可以说,我就是我,没有理由。

  我的身体加上我的思想构成了我。我的身体从小到大有了很大变化,已经不是原来的了。思想也如此。我每天吃的食物不断变成身体组织,本不是我的东西构成了我。

  退一步,我的身体不是全部的我,是构成我的一部分。那么什么是全部的我。我能控制的所有东西构成了全部的我。]

  接下来的四篇也都是关于“我”的诞生与延伸的讨论,比之前的更加抽象,孟肴为了节约时间只匆匆读了一遍来不及深思。他翻到了第五篇,然而这一篇和前面都不一样,页面上只有两个字。

  [人呢?]

  孟肴直瞪瞪地盯着这两个字,呆了一会儿,才接着往后翻。

  [星期四 阴

  咕

  咕咕咕、咕咕咕]

  孟肴噗嗤一下笑了,对方的形象突然鲜活了起来。孟肴含着笑继续翻到下一页。下一页的日期直接跳到了今天,记录依旧非常简单。

  [星期一 晴

  找到你了。]

  孟肴的笑意一下子褪尽了。那份双向的隐秘突然被戳了个洞。他知道自己是谁了?他知道自己是“幺鸡”了?

  幺鸡,一个笑话,一个弱者,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有一瞬间,孟肴甚至想立即撕掉日记本。现在该怎么办?对方会把日记公开吗?

  如果刘泊他们看见这本日记,一切都完了。

  午休快要结束了,孟肴来不及多想,拿出了笔:

  [你好]

  他不知道对方是老师还是学生,只好跳过称呼继续写道:

  [可以请你帮我保守这个日记本的事情吗,拜托了。]

  孟肴的笔停顿了一下,他用牙齿撕咬干裂的嘴皮,又舔了舔,缓缓写下:

  [只要你同意了,需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孟肴突然想起初中班上播放过的电影《霸王别姬》,蒋雯丽扮演的小豆子母亲戏份很少却叫人印象深刻。她是一个风尘女,生了不知是谁的种的小豆子。一开始她把小豆子当做女儿养,可惜孩子渐渐大了藏不住了,只好送到戏班子去。

  “求您了,”她腰一扭跪在地上,似笑非笑,眼中带泪,对着戏班子班主说:“只要您答应,怎么着都成。”

  这场戏成就万般功名。

  人生如戏。孟肴苦笑了一声。他把日记本放回原位,慢吞吞、慢吞吞地往教室走去。他的脑袋沉重得耷拉着,看着有些驼背。

第5章

  [星期二 雨转阴

  苯乙胺会诱导产生去甲肾上腺素和多巴胺,脑细胞发生电化学活动。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ps.别怕,我不会说的。]

  孟肴用指尖抚过最后一排字,长舒出一口气。他又可以像从前那样记录了,他本该像从前那样记录。

  于是孟肴提笔写下:

  [周三 雨

  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

  这几日气温骤升,连续大雨,算算日子快要小满了。奶奶的田里该要翻水了,她的身子不如从前,却又老爱逞强,这个周末我想回家看看。说起来小满可以采到苦菜,凉拌起来很爽口,也可以用汁水和面蒸馒头。我怎么又写到吃了?最近饿得特别快,说不定在长个子。

  今天在体育馆看见他了,他在打羽毛球,好像很厉害。羡慕啊,我体育那么差。

  虽然书还成功了,但不知道如何向他道谢。]

  刘泊近来谈了个女朋友,对孟肴也没有从前那么关注了。教室里人并不多,孟肴难得有安静的时间写作业。他写字的时候习惯用一支手臂把作业圈起来,头埋得很低,脸仿佛要黏在纸上。这样的姿势比较吃力,但很有安全感。

  “怎么离得这么近?”

  孟肴正在专心写作业,耳边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太近了,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拂过耳廓。

  孟肴吓得反射性向后仰去,椅子便失了平衡,歪歪扭扭地带着人往后倒,幸好被人扶住了。

  孟肴听见一声轻笑。他抬头望去,就看见晏斯茶正站在后门的门口。明亮的白炽光落在他脸上,照得他的脸像发光的云母石,甚至能隐约看见眼下淡蓝色的细小血管。他的眼眸近乎透明,里面有着孟肴的倒影。

  他是很帅气的,然而这个帅气里,有种与世隔绝的病态。

  晏斯茶对孟肴招了招手。孟肴回头扫视了一圈教室,没有人看向他们的方向。讲台上的老师埋头批改着作业,教室里始终有细细碎碎的讲话声,掩盖了方才的动静。

  孟肴轻手轻脚地走出教室,心跳有些快。

  “你的书还成功了?”晏斯茶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温柔。

  “嗯?嗯!是的,太感谢你了,”孟肴语无伦次地道谢着,下意识问道:“会长......你怎么来这儿了?”

  一说完孟肴就有些后悔了,他明显感觉空气凝固了起来,好像有人往一把烧旺的火上浇了一瓢水,晏斯茶声音也冷淡了下来:“来查勤。”

  学生副会长亲自来查勤?原来晏斯茶不仅乐于助人,还是个亲力亲为的学生干部。孟肴对他的敬仰又增加了几分。

  “你们班的人怎么这么少,纪律委员是谁?叫他出来。”晏斯茶的手中果然抱了一个文件夹,他从壳子上取下笔。

  “是......是我。”孟肴嗫嚅道。

  幺鸡是纪律委员,这很荒唐,也很合理。至少H班获得了无比的“自由”。

  晏斯茶没有说话,他的笔一下一下很有节奏地打在文件夹上,“啪嗒、啪嗒”,好像凌迟的钟声。孟肴的嘴角无法克制地垂了下去。他太没有用了,晏斯茶一定会给他打上“不负责任”的标签。孟肴感觉眼睛有些酸胀,他努力地睁大眼睛,祈求眼泪不要落下来增加他的窝囊。不知道是不是身体的原因,他连泪腺都比较发达。

  “怎么了?”晏斯茶伏下身子凑近孟肴,孟肴抬头瞥了晏斯茶一眼,眼圈红了,蓄着一层水光,像只受伤的兔子。

  晏斯茶伸出了手,有一瞬间,孟肴以为他会抱住自己。然而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最后放到了孟肴的脑袋上揉了揉。

  “你是笨蛋吗?”

  他展开考勤的文件夹。孟肴抹去眼泪定睛一看,H班的“全勤”位置打了个勾。

  孟肴抽了下鼻子,愣住了。

  “下不为例。”晏斯茶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再惹哭孟肴。

  下不为例......孟肴很想郑重地给晏斯茶保证,可是班上有谁会听幺鸡的话呢?他抿着嘴沉默了。

  “回去自习吧。”晏斯茶没有在意孟肴的反应,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冷冷的,听不出情绪。他总是用这样的声音在台上讲话,孟肴仰望着他。

  回去以后孟肴就不大学得进去了。他反复回想晏斯茶的言语神情,最后得出了结论:晏斯茶该是讨厌他了。孟肴趴在桌子上,脖子连着后背沉得抬不起来。

  [星期三 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