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贺之昭 再见贺之昭 第14章

作者:柏君 标签: 近代现代

  贺之昭带着两个脸盆下楼。楼下的刘婆婆正在门口摘豆芽,看到他说:“哟,你干什么呢?”

  巷子旁边有个水池,谁家都能用。贺之昭走过去,从口袋里拿出个水龙头按上拧开,一边用空盆接水,一边答:“把自来水晒一下,消除里面的氯气,这样小金鱼就可以用了。”

  刘婆婆笑起来:“哎哟,你们现在小年轻说的我都听不懂了,啊,一套套的,懂得多。好事!”

  贺之昭将那两盆水挪到阳光底下,长出口气,又从口袋掏出来根盐水棒冰。刚准备在阴凉处坐下,却发现不远处许添谊从楼道走了出来,没站几秒,旋即一屁股坐到了台阶上。

  ——若现在走过去,则相遇的地点并非许添谊家,满足许添谊“不能随便来我家”的条件。贺之昭心里十分高兴,迅速地移动了过去。

  热浪与蝉鸣扑面而来,阳光热辣,如一种上帝审视的热量。

  因为分不清是真心实意或只是气话,许添谊不敢不执行“滚出去”那句命令。最后采取了折中之策,坐在了家门口。

  上一次坐在这个地方,是一年中最冷的那段日子,一眨眼天又很热了。

  许添谊缩着坐在台阶上,或许是天太热了,他不停地冒汗。汗从额角流下去,咸湿眼眶,像大片的眼泪径直流畅地滚下去,被衣领吞没。

  当时宁嘉玮常偷家里的钱出去打牌喝酒,每次都要摔很多东西,于敏不会揍他,但宁嘉玮会。最后一次,于敏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瘫坐在地上。宁嘉玮盛气凌人地站在她面前,像座危险的塔。许添谊害怕宁嘉玮打妈妈,情急之下,狠推了一把背对着他的男人。

  刚上幼儿园的小孩,轻得像纸片。宁嘉玮果然转变了对象,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掼到墙上。鼻血像拧开水龙头那样顺畅地流下来。

  当时许添谊希望自己能尽快强大,然后能够在这种他无能为力的争执中保护妈妈。所幸于敏勇敢地选择了离婚。

  但与此同时,也有些东西被真正、永久地改变了。

  许添谊想到关羽刮骨疗毒的故事,说是为彻底祛毒,刀刮在骨头上铮铮作响。

  他认为或许自己也得剜去一块肉,或生刮掉身上某种毒素,才能彻底摆脱宁嘉玮的影子。如此才能解释,为何现在于敏一看到他就心生厌烦。

  他不知道怎么走去正确的路,因为他就是错误的本身。

  头上方笼出片阴影。“你在干什么?”贺之昭问。

第16章 一般吧,你也不在

  许添谊一惊,没抬头。他假装不耐烦地举手擦汗,擦完却不收手,只将脸整个地挡住了,闷声闷气道:“乘凉啊,怎么那么热!”

  脑袋上面传来包装纸淅淅索索的声音。然后嘴唇冰了冰。

  贺之昭将那支盐水棒冰拆了,塞到好朋友嘴里,然后背过身顺势坐上了台阶。两人挨着,一时无言。

  许添谊的注意力被转移了,他慌忙举稳棒冰,下意识又咬了口。然后于敏的话又骤然重浮现在心头。

  他擦了擦汗,含糊对身旁人说:“你坐会……别走。我有话问你。”

  “好。”

  “你觉得……我烦人吗?”许添谊盯着地上的蚂蚁,声音也像蚂蚁走路那样小。

  “不烦人。”贺之昭奇迹般,听得一清二楚,答得三青四绿。

  “胡恺在哪?”

  “嗯?”

  “胡恺!”许添谊咬着棒冰,恶狠狠加重了声音。

  “哦。”贺之昭恍然,“他不在这里,回家了。”

  “好玩么?那天。”

  贺之昭认真回想起胡恺来玩的那天。实际上比较无聊,他也没怎么跟着看《七龙珠》,大部分时间都在旁边做数独,然后疑惑今天许添谊怎么回去得这么早,可能家里有急事吧。

  到姜连清快下班回家时,一个电话打来了,是胡恺妈妈。原来这小子出去玩竟然没向家里报备,偷了钱包里唯一一张二十块,再留了张语焉不详的纸条就独自出门了。

  这下电话里挨一顿酣畅的骂,硬是被喊了回去吃晚饭。

  身旁人不言不语,让许添谊忍不住倾过身,着急催促道:“快讲话!好玩吗?”

  “一般吧,你也不在。”贺之昭答,“不是非常好玩。”

  许添谊重新屁股沾回台阶,沉默地咬了口棒冰,终于尝出是什么味道的。他再咬了口就又递了回去,贺之昭便接着吃了下去,十分自然的样子。

  许添谊擦了擦额头的汗,终于忍不住道:“你……不能……”他越说越小声,像蜡烛熄灭时逐渐消散的那缕烟。

  “你说什么?”

  “我说!”许添谊恼火,硬着头皮提高嗓门,脸红不知是因为臊还是热,“你以后,不能有胡恺了……就……不找我玩了……啊……”

  贺之昭又沉默了两秒,没理清其中的逻辑关系。有没有胡恺和找不找小谊玩,实在构不成什么冲突。

  “好的,当然不会的。”他苦思,只得答,“其实从主……”其实从主观意愿出发,我只想和你玩。

  这时身后阴风窜出,是有户人家的门打开了。一个耳熟的声音道:“吃中饭!”

  话音刚落,许添谊近乎是连滚带爬地用手一撑,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只来得及说:“之后我来找你。”犹豫半秒,再弯腰凑到贺之昭脸颊旁,意义不明地快速亲了一下。随后便怕那门重新阖上一样,急不可耐地冲了回去。

  一家人不能没有固定收入,许建锋仍旧每天都骑着自行车往外跑,这种忙碌的幻象向大院的人隐瞒了他失业的事实。实际一整个白天不是去交易所就是去朋友家,一直要股市每日收盘才回来。

  等两个小孩开学后,于敏新找了份工作,在离家三站路的一家小公司里做出纳兼会计。不合规,但员工都身兼数职,习以为常。更重要是暂时也找不到更好的工作。

  在这多事之秋,许添宝正式成为了一名小学生。

  “宝宝。”于敏蹲在许添宝面前。许添宝比同龄人矮小,因为挑食体重也轻,看上去还是很稚嫩,有时候激动了,讲话还颠三倒四的。于敏觉得还没把他捂热、捂好了,他就要正式进入学堂念书了。

  她把给宝新买的书包拿过来,给他背上,鼻子一酸。那么小的人,竟然就要背那么大、那么沉的书包。

  “中饭尽量多吃点,把包包里的水果也吃掉,这样才有力气上课。”她说,“今天早上妈妈陪你去,下午放学了就和哥哥一起回家,乖乖的,知道吗?”

  许添宝哭了:“我不想跟他一起读书——”他指谁自不必多说。

  于敏也顾不得什么了,只安慰道:“他只和你上下学路上一起,你一个人不安全。你念书时候不会看到他的。”她转过头,佯装凶地和另一个小孩说,“你过来保证,除了放学不出现在宝宝面前!”

  许添谊板着脸,把保证说了遍。但出门前,于敏还是趁宝没注意,订正了自己的嘱咐:“看着你弟弟,没事就去教室后面瞥两眼,知道么?别让他发现。”

  于敏先带着宝出了门。因为许添谊当时也是妈妈独自牵着去上学,这样才公平。

  许添谊换好校服,去对楼找贺之昭。

  他心中沉寂几日的不舒服,又因为早上的风波重浮现上来——这意味着从今往后,他每日放学都要带着许添宝一起回家。

  可他不想让贺之昭和宝认识,所以他总是不让贺之昭来自己家。

  这种警惕与提防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但现在要因为这种变故打破了。

  许添谊斟酌措辞,找不到合适的,毕竟说出自己最晦涩难懂的愿望,很羞耻,也显得他太阴暗和小气。

  可众所周知许添宝讨人喜欢,脸长得白净可爱,爱撒娇。家里每个人都喜欢宝宝,不喜欢许添谊。

  许添谊觉得这件事很难有例外。万一贺之昭见到宝了,真当宝了,他们成为关系更好的朋友怎么办?

  “我弟弟许添宝……今天开始也要在我们学校上学了。”他开始假惺惺诋毁,“他特别吵,走路又很慢。我得等他,没办法。你以后、你以后放学就先走吧。”

  贺之昭摇头:“没关系,我不着急回家。”他认为每天和许添谊放学回家,听许添谊讲很多话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

  许添谊要流汗了。他急道:“他很麻烦的!在一起很耽误时间,你早点回去吧。”

  贺之昭继续摇头,重申道:“没关系,那就稍微走慢一点。我和你一起走。”

  许添谊恼火地闭嘴,一直到中午,他根据于敏的指令,下楼去许添宝的班级照看了次。

  许添谊一眼找到弟弟的后脑勺,不由心中嗤笑。宝因为太矮,竟然坐在班级第一排。

  午休时间,小孩子都松散地或坐或跑,教室吵得像锅煮沸的粥。周围学生在谈天说地,比奥特曼的姿势,唯独许添宝没参加。

  过两秒,宝从书包里慢吞吞拿出个饭盒——是于敏准备的削好切成块的苹果。

  他打开盖子,直接用手拿了吃,大口大口,一边还侧过脑袋看别人,腮帮子鼓着咀嚼,像只仓鼠。

  是那种极想参与又偏偏加入不进去的样子。

  许添谊盯着看,罕见动了恻隐之心,觉得宝也没那么讨厌了。

  今年改了接送规则,仅下雨天特赦家长能进学校接小孩。今日正是瓢泼大雨,走廊堵得水泄不通。

  许添谊带着贺之昭一起去找弟弟,就见宝背着书包,孤零零地傻站在走廊上,不知所措样。许添谊从包里掏出伞,喊:“过来!”

  宝赶紧跟过来,和他一起走过长廊,下了楼梯,走进雨里。

  雨天地滑,怕宝摔跤,许添谊要去牵他的手。宝却觉得周围有人看,丢人,遂干脆地甩开了三次:“不要你牵,我自己走。”

  许添谊无法,只能跟紧了,将大半伞都撑到他头上。

  许添宝本人表面没表露,实际扭头不断去看哥哥旁边那人。

  之前,他确实听说过贺之昭这个名字,也看见过一两次。对这个人说一点不好奇是假的,但也没那么期待——毕竟是许添谊的朋友,许添谊本人讨人厌,他的朋友就一定不会太好了。小孩总是爱屋及乌,反之亦然。

  一路上,贺之昭没怎么说过话,只有他哥哥嘴巴说很多,都是学校里的事,啰里啰嗦。他听得懵懵懂懂,想听明白,就听得更加专心,不小心踩到块空心砖,溅起的水把右裤腿和鞋子都打湿了。

  许添谊一把拎起他,急道:“非不要我牵,然后专挑湿的地方踩!”

  被骂了,许添宝很不高兴,下意识望了望贺之昭,见对方没有反应才舒口气。这话当着外面的人说,让他觉得很丢脸,于是更加讨厌许添谊,却对没什么反应的贺之昭有了隐约的好感。

  不就是踩了水塘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宝在心中严厉谴责。而到了家,看到他湿透的裤脚,就成了许添谊挨骂,令宝很高兴。

第17章 尽量不要杀

  然而风平浪静的念书生活只存在了一周。放学许添谊照常去找弟弟,便见宝一个人躲在走廊最角落的地方哭。

  许添宝在哭。

  “你哭什么?”许添谊警铃大作,他大步走过去,问,“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宝如遇浮木,上气不接下气:“就是……就是……”

  一通话顺着逆着好不容易讲完,无非是被同班的男同学欺负了,被抢了一块写字用的垫板、两块寿司形状的橡皮,还被说是小豆丁,小个子之类的话,校服也被划了两道印子。

  尽管在家作威作福,许添宝在外不过是一个讲话颠三倒四的小男孩,更别说在班里,因为个子矮又笨,受到了无缘无故的轻视,而在家里上天入地和霸王一样的人,在学校胆子竟然只有黄豆那么大,被欺负了,缩在位子上连个屁都不敢放。

  兄弟间的不和睦暂时性消失了,变成了一致对外。“哭什么哭,别哭了,哭能解决问题吗!”许添谊把人提起来,凶巴巴问,“都是谁干的,走了没?”

  宝抽噎着被带回教室后门。里面还剩几个男生没走,围在一张桌子前,拿着几块橡皮弹来弹去。仔细看,就能发现其中有两小块颜色鲜艳的寿司,金枪鱼的、北极虾的。真是让人食指大动。

  许添宝十分软弱:“嗯……就是钱余伟和张琪。”

  鬼知道钱余伟和张琪是谁。许添谊急得嗓门很大:“你指给我啊!到底哪两个?”

  “那边的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