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贺之昭 再见贺之昭 第17章
作者:柏君
这种沉默和疏远又体现在下午的体育课,许添谊宁愿一个人做热身也不理同桌,同桌又不幸被热情的胡恺捡走了,于是更加生气,但隐忍不发。
放学回家,以往三人行,许添谊总要处心积虑走在两个人的中间,但今天他缀在最后,任凭许添宝拉着贺之昭的胳膊,怂恿着说什么去吃辣条和奶茶的话。
因为心事无从谈起。
他不能说什么“你别和许添宝玩了,只能和我玩”之类的霸道的话。宝一定会告状,而于敏一定会帮着宝。
再说更重要是现在贺之昭和宝关系那么好,也未必听信他的谗言。
所谓偏爱,无非想要一种特殊化的证明。许添谊对外总是替贺之昭击退一切风险阻碍,不许别人欺负,连说发型丑都不行;对内又常亲自欺负他,要抢喂小金鱼的机会,要睡午觉没碰到硬说挤到了,要自己不削铅笔偏要贺之昭削。
因为只有在贺之昭身边,他的意见会被优先考虑。
许添谊运用种种这样那样的微不足道的事件欺压对方,就能不断安心且得意地确认,看啊,许添谊果然是贺之昭最好朋友。
时至今日,看到贺之昭和许添宝亲昵无间,他真想问,是不是忘了他仗义出手,帮他讨伐坏人的事情;忘了他们睡在一起,分享羞耻的秘密和真诚的忠告;忘了一根雪糕或淀粉肠都要掰成两节分享的快乐——
他又想起被强塞进嘴的巧克力和贺之昭那时说的喜欢。
喜欢这个词,无与伦比的珍贵。
许添谊高度重视,因为贺之昭是唯一一个喜欢许添谊的人。
他以为贺之昭是特殊的,是觉得不讨人喜欢的许添谊还不错,喜欢许添谊,愿意和许添谊做朋友,关系天下第一好。
然随着友谊被迁徙,像遮羞布被揭掉。原来事实并非如此,许添谊并无得到特赦。他仍旧是那个许建锋家觉得多余,妈妈觉得讨嫌,弟弟觉得可恶的,性格糟糕又爱生气的许添谊。
许添谊捧着得来的喜欢两个字,如履薄冰,像捧一个盛满水的碗,然而再如何谨慎珍重,总难以避免偶有颠簸。洒出一点,他就无限惶恐,以为覆水难收。
接着真的狠狠摔了一跤,什么都彻底失掉了。
他居心叵测藏起来的朋友,许添宝与其接触一二,竟然就彻底俘获。
就这么轻易比不过许添宝的两句撒娇吗?
不就是撒娇吗?
他大可也撒娇,他立刻就学。
然而宝做起来自然可爱的事情,换成他做,就像邯郸学步,东施捂心口。一想都足以让人头皮发麻。于是又放弃了。
十多岁的天空如此狭隘。
许添谊跟在两人身后,走过走了不知千百遍的路。先是学校后街,然后是一座被废弃的桥。每每路过,总能闻到极臭的水沟味。从栏杆往下看,能看见巨大的碎石和被丢弃的乐色混在一起,水是浑浊的绿。
这可是一个连胡萝卜都有人真心喜欢的世界啊。
他却没人喜欢。这很恐怖。
一闪而过的念头让许添谊想跳下去。但一阵风吹着气味飘过来,熏得他皱了眉头,念头跟着烟消云散。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不想死掉。
许添宝捏住鼻子,瓮着同贺之昭说:“快走!臭死啦!”
贺之昭被带着跑了两步,觉得宝有些麻烦。这约莫就是代沟吧,两人也差这么多岁。
对于许添宝,他谈不上喜欢或厌恶,但毕竟宝是许添谊的弟弟,小谊不管,他就得顶上,这是没有办法的。万一人弄掉了或者缺胳膊少腿就麻烦了。
他回头看,许添谊正在后面侧着头看桥,这秒似有感应地正过身。见他在看,遂瞪了一眼。
贺之昭感受到一种反常。今天的许添谊太沉默了,上课时候没有和他说过话,饭盒里的胡萝卜也没有给他吃,体育课热身也没有和他一起做。
他苦思冥想发生了什么。这约莫是心情不好的表现?又或者是生气了?嗯,大概是生气了吧。小谊经常生气的,像个开了的水壶一样,咕噜冒泡。
但贺之昭搞错了,所有人都搞错了。许添谊总擅长用所谓的愤怒与生气来表达伤心——因为宝的伤心是有用的,许添谊的毫无用处,许添谊的伤心是不正当又软弱的,是令人感到羞耻的。
但是愤怒不一样。愤怒会被忌惮、被尊重、也可能被认真回应。
所以许添谊逐渐用愤怒取代伤心,逼迫自己穿上身中空的铠甲,表面面孔板如丧父,实际内心有条落水的狗在哭。
这一日吃晚饭时,许建锋忽然轻描淡写说股票“抛了”,赚了一大笔钱。具体多少没让两个小孩知道,但于敏明显松弛了下来。双休日还吃了顿肯德基。
饭桌上,于敏吃全家桶里的胡萝卜面包,打趣说:“那我要不也不工作了?”
“看你意愿咯!辞了也好,他们俩都小。”许建锋的眉梢都在说得意。他大口咬着吮指原味鸡,又道:“什么时候有空,咱们就去看房子,早买早安心。不是又传这房子要拆么?不管如何,房价以后肯定会涨的,看看香港就知道了。”
钱来了,像电灯的光照满房间,那些家庭矛盾就如烛火隐匿,看不见了。
第20章 我能亲你吗?
贺之昭虽然不明白许添谊为何突然疏远自己,但他知道问题很严重,两人已经一周没有讲话。
他有时候对自己感到焦急。因为他总是不那么明白许添谊为什么会生气。这像一道参考答案只写“略”的语文题。有的略是因为太简单,有的略是因为没有标准答案。
可大概许添谊生气的原因一定有答案,只是解题困难,标准答案很难找,于是贺之昭堕落成为了差生。
“签证都办下来了。”姜连清辞了职,在家边整理行李,边分出要送给亲眷的东西,“你还不和小谊说这件事吗?”
贺之昭摇头:“他知道了会情绪激动的。”虽然隐瞒也只是一时性的,总有要水落石出的一天。
但情绪激动就意味可能会发生像上次在学校过度通气那样恐怖的事情。他不希望再看到许添谊发生那样的危险。
“……”姜连清噎了噎,道,“你自己要把握好,别到时候不告而别,那是不对的,知道吗?”
这两日那个叫Jonny的外国男人先回了加拿大,准备他们结婚、定居的事宜。两人暂时断了联系。
姜连清初次见到他,也觉得他有些太轻浮,总是笑眯眯的。可是后来又爱上他,只因他看她,是看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单亲妈妈。
贺之昭点头,看着自己的房间,心情很灰暗。加拿大地处北美洲,上头是北冰洋,下头是美国,两旁是大西洋和太平洋。他要去的城市叫温哥华,十分宜居,据说秋天的枫叶很漂亮。他已经都了解清楚了。
虽然得去过一种完全崭新的生活,虽然妈妈要和那个外国人结婚了,但这都无关紧要。只是出国意味着他就要和许添谊说再见了,两个人不能再做朋友了。
而如今许添谊的疏远更是让人陷入迷局。
贺之昭更习惯用逻辑推论事情,他能算清楚应用题,能明白为什么天花板常传来弹珠的声音,但并不擅长解决情感问题。
只是许添谊的情绪常常浮于表面,害怕贺之昭读不懂一样,让他得以总结出些不成文的规律。他知道,小谊语气激烈,脸鼓着就是生气。
但这次并不一样。
他斟酌着说:“小谊好像生气了。”
“怎么会呢?”姜连清问。
“小谊那天感冒发烧了,放学我去看他,想用手摸一下他的额头。但小谊把我的手打掉了。”贺之昭回忆,“第二天开始,他来学校就再也没和我说过话。我可能不该做这个动作。”
姜连清表情复杂了一瞬,是真不知道说什么。
她反问:“小谊怎么可能因为你摸他额头就生气呢?”
“可能因为我没洗手,这样细菌很多,不太卫生。”贺之昭想了想,说,“我去道歉吧,不然他一直不理我,上学也没什么意思。”许添谊的冷落让他像被风干的冷餐面包,什么都索然无味。
姜连清再清楚不过,许添谊是个敏感多疑但心地善良的小孩,然后遇上贺之昭这种木头木脑的,简直是场灾难。
她不确定自己的猜测正确与否,但至少有这么个现象——这段时间,许添宝像突然从石头蹦出来,频频来家里玩。
然而只要许添宝来了,许添谊就必然不会出现。
许添宝年纪小,傻傻的又喜欢撒娇,是最讨长辈喜欢的那种类型。
许添宝和许添谊,名字只差一个字,性格真是截然相反。一个家走出来的,怎么会这么不一样?
她追问:“你确定是这个原因吗?你再想想其他的细节呢?”
贺之昭当然想过了,但是凭借他的对于这方面的洞察力,那种思考是毫无意义的。于是他决定认为自己找到了正确答案,并为此坚定地付诸行动。
在姜连清担忧的目光中,贺之昭出了门,穿过大院的空地和玩耍的孩童,迈入楼道。他鲜少有这样急切的时刻。
即将按响门铃时,里面却有人未卜先知,先行一步打开了防盗门。
“许添宝不在,和他爸妈出去了。”隔着仅剩的蓝色纱门,许添谊神情隐绰,“你晚上再来吧。”
“我不找他,我来找你。”
“找我干什么。”
贺之昭看着自己昔日最好的伙伴,说:“我觉得你可能生气了,所以七天没有和我说过话。”
许添谊顿了顿,生硬道:“我可没有生气。”
他只是没什么事干,也不想学习,所以就站在厨房的窄窗前看看大院风景,绝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也没有在等待什么或祈盼什么。
“那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呢?你还把胡萝卜吃了。”那可是胡萝卜啊。
“我现在觉得胡萝卜很好吃啊。”
“好吧,那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呢?”
刻意跳过的问题却被追问。许添谊又静默了。
足足三秒以后,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僵直,极力忍耐着什么:“因为我不想和你说。”
“为什么呢?不要不和我说话。”贺之昭说,“我向你道歉,那天你发烧,我不该没洗手就想摸你的额头,对不起,我已经充分认识到了洗手的重要性。我特地学习了七步洗手法……”
最后,他承诺,“我会改的。勤讲卫生。”
许添谊退后了两步,表情更加模糊了。
过了会,重新凑近些,说:“哦。”
哦是什么意思,贺之昭不是非常清楚。于是他问:“你接受我的道……”
许添谊却打断他的话:“你摸我额头,是想关心我吗?”
“是的。”
“许添宝发烧呢?你会摸他的额头吗?”
贺之昭思考了下:“如果有需要的话。”他想,小谊真是重视自己的弟弟,总是嘴上挂着宝。
“你会主动摸吗?别骗我。”语气有隐忍的急促。
贺之昭决定说实话:“应该不会。抱歉。”
许添谊又沉默了很多时。应该不会就是正常情况情况下不会,会主动摸他但不会摸宝,那大概贺之昭更喜欢他。
推论出自己想要的答案,许添谊顾左右而言他:“好吧。”
“你原谅我了吗?”贺之昭问。
“嗯。”
“好的,谢谢。”贺之昭如释重负,想接下来说自己要去加拿大的事情。
这几天,许添谊常翻来覆去,后悔和茫然交错。究竟是哪一步走错才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