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贺之昭 再见贺之昭 第26章
作者:柏君
嚼着嚼着,才发现贺之昭并未将车开动。
许添谊举着鱼丸,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最后看到贺之昭盯着他看个没完没了,终于面有愠色:“想吃自己拿。”
贺之昭摇摇头:“我不饿。”他俯身去够了后排的运动包,把里面的水壶拿出来,打开嘴喝了口。分明就是刚刚喂给许添谊的运动奶瓶。
许添谊不自在地移开目光,这是别人的水壶,轮不到他指手画脚。毋庸论两个人小时候也没少分享过同一瓶盐汽水。
喝完了,贺之昭终于说出实情:“关东煮有尖的地方,开车吃危险。”话又说不利索了,“到处便利店二十四小时营业,真是伟大。”
许添谊吃完,下车将纸碗丢进了街边的垃圾桶,因为吃得饱,心情跟着好很多。即便已经很晚,车子驶上高架,在汇入口还是见到尾灯一片红眼。
堵车之际,贺之昭的电话响了。
接通后,对面热络的声音富有感染力地传过来,用英语询问自己下午发来的设计方案怎么样。
贺之昭也用英语回复,少数句子夹杂专业术语,让许添谊的理解慢上半秒。他敏感地察觉到两人虽然谈着工作,语调却掺杂松弛与随性。对方甚至插嘴说了句新买的车。关系应该不仅限于普通的同事或合作伙伴。
他不能主动询问。
心里有爪子挠,终于等到电话挂断。
“小谊。”贺之昭又转化回没那么熟稔的中文,说,“明天我会将这份文件发给你,麻烦你也给出三点修改意见,详细的我会在邮件中说明。”
“好的,贺总。”许添谊答。秘书的任务当然包括其他领导交办的任务。
贺之昭又道:“刚刚是Alan,我的朋友,有计划近半年来中国,到时候介绍你们认识。”
我的朋友。
从贺之昭口中听见这二字,许添谊心跳漏一拍,像见到新奇玩意。
他想讥讽你的朋友还挺多,还有你对这个朋友真好之类的风凉话,最后基于两者现在只是上下级的关系,说出口的便只剩好。
车停在老小区旁边,周围没有灯,绿化高高地从护栏的缝隙伸出来,像从永远没有农忙的都市开进了吞噬的丛林。作为著名的城区空心树地带——往前往后都是极为不错的居民小区,步行可到几座高端商场,只有这里是楼龄超过二十五年的公房,像被发展的洪流忘掉了。
住在里面的居民基本都是已经退休二十多年的高龄老人,这个点睡了,小区很暗,没几户开灯。
许添谊说:“贺总,您不用开进去了,里面路窄,车不好掉头。今天谢谢您。”
贺之昭未做勉强,他按住车侧解锁的按钮,一边道:“小谊,如果你不介意,还是喊我的名字吧。”
“啊?”许添谊没反应过来,“这不太合适吧。”
“毕竟我们从小就认识。”贺之昭耐心地补充了一句,“而且现在也不在工作场合。”
许添谊用舌头抵着上颚,控制自己露出得体的表情。
你没提过这件事,我便也当忘了。
可是凭什么你平静从容地说出这些话,显得我们关系很好?
许添谊的报复心又出现了。
他说:“抱歉,贺总,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些什么误会?”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您一口一句小时候,似乎觉得我们从小就认识,关系还不错。但是我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有去加拿大朋友,我自己也从来没去过加拿大。”
他意气用事道:“之前也从来不认识叫贺之昭的人。”
“从来”两个字,咬的很重,斩钉截铁。
空气陷入了凝固状态。
许添谊盯着贺之昭看,对方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明显在思考,飞快地思考。
明明音乐已经掐断多时,他却又想起那句歌词。
傻瓜才会假装坚强吗?
正当许秘书想不出这次讨论会以何种形式收尾时,贺之昭沉吟片刻,冷静地问:“你有遇到过让你短暂失忆的事情吗?”
“没有。”
“头部是否遭受过比较严重的外伤?”
“没有。”
“有没有经历过比较大的情感波动,出现记忆前后无法衔接的情况?”
“没有,你不用再问了。”
“我明白了。”贺之昭点点头,“这的确奇怪。”
“贺总。”许添谊微笑着,决定将错就错下去,“我真的没有关于您的记忆,您是不是将我和其他人搞错了。或许那个人也叫许添谊?”
“也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贺之昭说,“但你和小时候长得很像。”
“我这样的普通长相,随处可见。”
贺之昭又道:“你还有个叫许添宝的弟弟,对吗?”
许添谊脸上的假笑挂不住了。他没再回复,扭头打开车门:“多谢今天送我,再见。”
“明天见。”贺之昭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说,“忘记了也没有关系,我们可以重新认识。”
嘴里还残留着榛果巧克力的甜味,许添谊目送轿车转弯,消失不见。
他像回到大院外的路口,目送车开走,知道里面载着贺之昭,心中随即产生难以抵御的悲伤。那辆车载着他的朋友和童年一去不返。
当听见贺之昭称电话那头的男人叫“朋友”时,他最先冒出的情感,竟然是嫉妒。这让他倍感耻辱。
或许因为过去了太久,也可能因为贺之昭不知所谓笑得太多,许添谊总忘记自己内心的仇恨,又或是更浑浊抽象的情绪。
他现在终于可以勉强认为,贺之昭是个不错的人,他可以不再去准备杀掉对方。可是那个问题仍旧悬在他的嘴边,蛊惑着他,让两人之间有着不可融合的隔阂——
许添谊闭了闭眼。他发现自己被童年困住了。
暮色四合,连风声也没有。这又是个黑得和煤炭一样的夜晚。
可是真会有答案吗?真会有他想要的答案吗?
许添谊深吸口冷气,像灌一壶凉汤,凛冽到让人颤抖。呼出来,好像也抖落了什么。
受了太多挫折,悲伤的事情发生了太多,他已经能接受自己不是什么无所不能的勇敢骑士。
他没有想象中坚强勇敢,所以就像贺之昭说的那样,重新开始吧。
因为从小到大,他向来是一个别人稍微对他好一些,就感恩戴德,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人。
那就用更好的书写方式把开头重新写好,把一身沉重的往事都抖落干净,像一切伤心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们或许也可以成为不错的朋友。
第30章 我在寻找自己的钥匙
“好久不见。”屏幕另一端,一个和蔼的中年女性向镜头微笑。
“你到中国了,是吗?”她用英语问,“一切都好?
“是的。”坐在电脑这一端的贺之昭也微笑,以英语作答,“已经在中国呆了快一个月,很顺利平安。”
田沐春点头,又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镜头。
贺之昭从二十岁起在她这里接受心理咨询,此后三年间一直维持着低频率但规律的定期咨询治疗。
最近几年,由于改善的效果不错,咨询的频率逐渐降低。
两人已经半年没有联系,田沐春本以为自己和对方的联系也将到此为止。
再见到,熟悉也陌生。
“我找到自己小时候的朋友了。”贺之昭没做停顿,“他现在是我的秘书。”
“是你之前所说的,那个最重要的朋友吗?”田沐春试探问,“河豚?”
视频窗口那头的人点点头。
她记得在此之前,贺之昭依靠自己在国内的亲众联络到了河豚的弟弟。但据弟弟所言,河豚本人已经与家断联许久,并不知道在哪里。
一年前,贺之昭说在朋友公司的网站看到了很像幼时朋友的照片,经核查名字也对的上,打算借此计划回国任职。
“即便不是他,长时间停留能够寻找到的概率也将显著提高。”那时的贺之昭道,“这或许是比较关键的步骤。”
他说:“我在寻找自己的钥匙。”
所有的咨询记录可以将贺之昭的人生经历串联起来。田沐春常常为他惊人的记忆力感到惊讶。贺之昭连自己在中国念书的生活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过往,他多次提到过这个代号为“河豚”的朋友。
河豚,河豚。
他们约定了用这个名字称呼“那个朋友”。
“因为他经常生气。”贺之昭用手比了个圆形,“就会像河豚一样。”
幼时相识,一直到分开前,两人近乎形影不离。
与河豚道别后,贺之昭来到了加拿大,经历了一系列的生活变动,跌宕起伏,直至谷底。
——因为以罗曼蒂克书写的实质是场彻底的骗局。临近出国前,那个男人以安顿、投资等由头,向姜连清借了笔钱。不多不少,恰好是她全部的积蓄。
姜连清误以为Johnny短暂的失联是忙碌,以重新开始的期盼,轻装上阵,带着贺之昭破釜沉舟地抵达了温哥华。
搭乘出租车,递上圆珠笔写的地址纸条,司机眼光里有探究,问:“确定去这里?”
姜连清笑起来:“是的。”
两小时后,他们抵达约定的地点,发现根本没有楼房,没有新家。
是一片墓地。
作为心理咨询师,作为同为典型的第一代从中国来到加拿大打拼的移民,田沐春很能理解贺之昭当时所受的打击,和他的母亲的选择。
原本是风光出国,这下故土难归。无论如何,母子二人还是坚强地选择了留在加拿大。
尽管受骗上当,但初初抵达这片陌生的大陆,太多国人是坚信遍地黄金,希望能在这里站稳脚跟,做出点事业。姜连清也不能免俗,有着这样乐观的心态。
贺之昭没有开房间的灯。时间晚了,黑暗如鱼得水地游进来。
“他说对我完全没有印象,认为我可能是记错了。”他的语气一如既往,没有明显的起伏,显得很平和,“但的确是他。我认为,这是对过去经历的刻意否认。”
出于之前咨询的习惯,田沐春先问的是:“当时你什么感受呢?”
这一次回答很慢,像信号从加拿大抵达中国,漂洋过海,需要一定的时间,产生了延迟。
田沐春耐心地等待,没有加以刻意的引导。
贺之昭在抵达加拿大的初期出现了极短暂的失语,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然而本质都是遭受剧烈变故后,述情障碍陡然加重造成的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