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仰 痛仰 第18章

　　虽然被第一时间送去了医院，但宋至远的心脏已经超负荷工作到了极限，大夫们竭尽全力，最终还是没能抢救回来。

　　那天晚上，宋至远在大夫们沉重的叹息中被盖上了白布，宋仰没有哭，只是站在病床前用力的抓着他的手，怎么都不肯放开。

　　林曼恰好是那天飞回来准备接孩子的，收到消息赶来医院，没能见上最后一面，悲痛的哭声在医院的走廊里响彻了整夜。

　　宋至远脱离社会很多年，已经没有很多亲朋好友，他的葬礼办的很简单，也没有持续多久。

　　骨灰下葬的时候，来送行的所有人，包括许澄阳都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只有宋仰，抱着那个对他小小的身躯来说显得很沉重的骨灰盒，在大人们的指挥下放入墓穴，沉默安静，始终没有掉眼泪。

　　葬礼结束，亲朋陆续离开，宋奶奶太过悲痛，连续几天吃不下睡不着还一直在哭，身体已经很虚弱，许晋康夫妇离开的时候哄着把她给带走了。

　　最后留下的只有林曼和宋仰，以及在宋仰身边陪着的许澄阳。

　　宋仰蹲在那里，沉默着整理着墓前摆放的花和祭奠用品。

　　林曼盯着墓碑上的那张黑白照片发呆，过了很久很久之后，突然问宋仰。“他给我留话了吗？”

　　宋仰收拾东西的手一顿，回答。“没。”

　　林曼继续盯着那照片愣了会儿，又过了很久之后，红肿的眼睛里，泪水再次决堤。“他心里怨我。”

　　宋仰手上动作彻底停下来，蹲那儿看着林曼哭，直到她哭累了，冷静了些，才说。“他没有，否则不会给你打钱。”

　　听了这话，不等林曼再作出反应，许澄阳泪水先崩了。

　　宋仰的抚养权在林曼手里，宋至远因为精神问题其实不用付抚养费，何况宋仰没有跟她走，但他还是仍然每个月按时给林曼打过去宋仰的抚养费。

　　原因其实也不必深究，就是怕她的过不好，已经成为了前夫的身份，别的再做不了，只能借着抚养费的名义，万一那个男人对她不好，至少生活上不会拮据。

　　除去为宋奶奶留的用来支付养老院的费用以及日常花销，剩下的钱和房子，宋至远全都留给了林曼，按照普通孩子的成长轨迹，维持到宋仰大学毕业是足够的。

　　那些钱数额不小，是宋至远仅仅用他那台旧电脑，不知道是接了多少活，熬了多少心血才换来的。

　　他没有给宋仰，而是给了林曼。

　　那天林曼靠在宋至远的墓碑上哭到几乎晕厥，最后离开的时候，精神已经彻底崩溃了，她像是躲避什么似的，死活不肯回老房子。

　　许澄阳根本阻止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强行带着宋仰去了酒店。

　　不知道从何时养成的习惯，一旦心里装着事，夜里就睡不着，当天晚上许澄阳眼睛睁了大半宿，满脑子都是宋仰抱着骨灰盒的样子。

　　爸爸去世了，小孩却始终不哭不闹，这太反常了，他总觉得要出事。

　　也果然，天快亮的时候，他接到林曼的电话，听到了让他心里的石头彻底悬了起来的消息：

　　宋仰趁她睡着半夜从酒店跑出去，找不见了。

第24章

　　由于宋仰有过前科, 得知他半夜偷偷跑掉，所有人第一反应都是他又故意藏起来了，下意识的就是沿着家附近到处找。

　　但一群人从凌晨到天亮, 从家里到家外，翻遍附近的大街小巷，仍然没发现他的半点踪迹。

　　最后实在没了头绪, 许澄阳去附小找了盛铭希。

　　宋仰周一没有按时来上学，盛铭希原本就很担心他，见到许澄阳之后先是听说了宋志远去世的消息，紧接着又听说了宋仰失踪的消息，他紧张的大眼睛直接瞪圆了。“许澄阳哥哥, 你说宋仰不会想不开吧？”

　　“不可能。”许澄阳摇头说。“他从小就有主意，心里很有数, 不可能干傻事, 我估计他就是不愿意跟妈妈走, 故意躲起来了。”

　　“哦。”盛铭希又问。“那他为啥不愿跟妈妈走啊？”

　　“没有心理准备。”许澄阳说。“爸爸的去世对他来说太突然了。”

　　“啊？突然吗？” 盛铭希说。“他爸爸不是早就查出心脏病还被下过好几次病危通知书吗？”

　　许澄阳一愣。“你怎么知道？”

　　“宋仰手机里有照片啊。”盛铭希说。“他前段时间状态特别差，上课总是走神，我就感觉他家里肯定有事, 一开始他还不说，我俩闹得差点又打起来才说的。”

　　许澄阳再次一愣。“原来…他…居然早就知道了吗？”

　　“… ”盛铭希说。“那是他爸爸啊。”

　　是啊, 许澄阳忽然后知后觉的想，那是爸爸，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 小孩又是那么敏锐的性格, 怎么可能真的察觉不到。

　　原地紧拧眉心怔愣了片刻, 许澄阳心脏处开始传来隐隐痛感，与此同时, 他也就知道该去哪里找宋仰了。

　　市区早高峰堵车很严重，许澄阳坐在出租车上，心情如同前方的车辆，杂乱堆叠，斜插横挤，急的他心都快冒烟儿了。

　　当他终于赶到养老院，着急忙慌的踏进大门，第一眼就看到了里面的小小身影。

　　此刻的小孩正艰难的拖着大包小包行李，在工作人员们的层层阻拦中，强行推着轮椅要带宋奶奶往外走。

　　天气不好，灰暗阴沉，呼呼刮着北风，那个小小的身影负重前行，举步维艰，但仍然在很努力的向前，消瘦稚气的脸上，写满了谁都阻挡不了的坚毅和倔强。

　　是的，宋仰从酒店跑出去并不是要躲起来，他只是要来养老院，接奶奶回家。

　　宋志远的病情瞒不住他，在当初那个爸爸没有回家的晚上，他就已经知道了。

　　小孩自小养成的性格里，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敏锐洞察力，许澄阳顾及着他的心情，自受伤后没在他面前喊过疼，可那天晚上突然抱着他哭，说疼死了，他就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那天晚上宋仰没有睡觉，一直在客厅里等宋志远回来，半夜许澄阳出门的时候他听到了动静，悄悄的跟在了身后。

　　医院楼顶天台宋志远和许澄阳说话的时候，宋仰就在门外的角落站着，对话内容字字句句他都听的清清楚楚。

　　没有任何一个词汇可以准确表达小孩当时的错愕与难过，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离开医院回到家的，那天他脑子里唯一的信息就只有：怎么办，爸爸要没了。

　　那段时间，每个宋志远来他身边坐着的深夜，宋仰都是醒着的，能清晰的感受到泪水滴在他手背上的滚烫温度，也能深切体会到宋志远当时的难过和不舍。

　　他们平时交流很少，但父子之间对彼此的爱却并不是因此就稀少，反而，很浓烈。

　　宋仰能理解宋志远为什么不想让他知道，为了让宋志远安心，他就假装不知道，宋志远的一切安排，他都答应，都顺从。

　　后来他经常会故意往宋志远身边凑，对宋志远说自己会好好长大，会考上好大学，会成家立业，会买大房子，会把奶奶接回来，并非是因为奶奶被送养老院的事故意泄愤较劲。

　　他只是，想让宋志远放心。

　　现在宋志远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放了心，但他尽力了，他从来都不同意让奶奶住养老院，所以现在，他要接奶奶回家。

　　养老院有规章制度，要对住进来的老人负责，不是一个小孩说接走就可以接走的，宋奶奶知道宋仰怎么想，但她更愿意让孩子跟林曼出国，所以也在拒绝。

　　工作人员们的阻拦，宋奶奶的不配合，都让小孩别无他法，只能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自行打包了行李，强行要带人走。

　　毕竟是小孩，磕磕碰碰都是大问题，工作人员不敢真的跟他动手，只能拦，正是情形混乱时，林曼和帮忙找孩子的邻居警察等一行人也都赶过来了。

　　眼看小孩正被一群大人围着，林曼快步冲过去，直接把宋仰拉到跟前。“你们在干什么？”

　　她这一问，立刻有工作人员出来解释事情原委。

　　林曼听完眉头一皱，转头斥责宋仰。“你胡闹什么，奶奶住在这里有吃有喝有人照顾，接回去干什么，她自己一个人怎么生活？”

　　宋仰直接说。“我可以照顾。”

　　“你？”林曼瞪着他。“你要跟我出国的！”

　　“不去。”宋仰目光和她对视一瞬，立刻别开。“我哪都不去”

　　“宋仰！” 林曼急了，上手拽了他一把。“你又耍什么小孩脾气！”

　　宋仰别着脸没说话。

　　林曼让他气的甚至想揍他，但又不太舍得，盯着他平复了半天，努力克制住怒火，蹲下来，改为好言好语的哄。“宝贝，妈妈知道你舍不得奶奶，没关系，妈妈答应你，以后每年都抽时间带你回来看她，好不好？”

　　宋仰沉默了半晌，之后仍然固执的回答。“不。”

　　“你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变得这么不听话！”林曼火气要压不住，转头看向宋奶奶。

　　宋奶奶见状，立刻说。“小仰，听妈妈的话，奶奶在这里住的真的很好，特别好，奶奶不想回家，你乖一点，跟妈妈去，别让奶奶着急，好不好？”

　　宋仰没有吭声，但看脸上倔强表情就知道，还是一样的回答：不。

　　这时，对他们家还算是比较熟悉的片警老陈叹了叹气，过来对宋仰说。“ 小家伙啊，我们都理解你爱护奶奶的心情，但你现在确实还太小，自己都还需要人照顾呢，怎么照顾奶奶啊？”

　　“是啊，阳阳乖。” 另一个帮忙找他的邻居阿姨也说。“ 奶奶身体本来就不好，你留下来，奶奶也没办法照顾你，到时候你们两个都受罪。”

　　“万一奶奶生个病什么的，你又处理不了，耽误就麻烦啦。”养老院的一个护工阿姨说。“小孩子还是要听大人的话。”

　　“对呀，小孩要懂事，要听话，不能由着性子这么任性胡闹，不然要出问题的。”

　　“…”

　　一群大人围着一个小孩，七嘴八舌，从开始的好言劝说，说到最后改为批评指责。

　　宋仰争辩不过，不再吭声，但也不妥协，站在那里死死的抓住宋奶奶的轮椅扶手，就是无论如何都不撒手。

　　许澄阳在旁边看着，越看越难受。

　　理智上，他和那些大人一样，觉得宋志远的安排是正确的，宋仰太小，宋奶奶身体又不好，一个住养老院，一个跟着林曼生活，这确实是目前最妥当的方式。

　　但情感上，他其实更倾向跟小孩站在一起。

　　宋仰毕竟还小，一旦被带出国，只要林曼不同意，十八岁之前他是没办法自己回来的，而按照许澄阳对林曼的了解，即便现在答应的好好的，将来也很可能会变。

　　宋奶奶已经快七十岁了，依照她这个常年坐轮椅的身体状况来看，大概等不了宋仰十几年，那么，她最后的结果无疑只有四个字：孤独终老。

　　这四个字的意义，在当初送宋奶奶过来的时候，那两个在门口闲聊天的临时工阿姨已经表达的很清楚，儿子没了，孙子回不来，日子再也没有盼头，只能蜗居在这个冷清沉闷的高墙院落中，孤独的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小孩虽然还不到九岁，但是能想到的已经很多了，所以他才会在宋志远还活着的时候，近乎执着的一遍遍强调，一遍遍的告诉宋志远：我一定会接奶奶回家。

　　林曼大概是对宋仰彻底失去了耐心，去抓着宋仰粗鲁的用力，试图将他的手从送奶奶的轮椅上扯开。

　　这一扯，直接把许澄阳内心激烈的纠结给扯出了个最终结果。

　　“林阿姨！”

　　许澄阳喊了一声，随后拨开围着的人群走到林曼面前，对她说。“宋仰不愿意跟您出国，我觉得您应该尊重他的选择。”

　　林曼闻言一愣，蹙眉看向他。

　　“您现在有了新的家庭，新的生活，可能您觉得挺好，但那不属于宋仰，他的家在这里…”

　　“小澄！”

　　林曼打断他。“你不要跟他一样耍小孩子脾气。”

　　“我没有。”许澄阳说。“您应该知道他从小最在意的是什么，一直以来他都太想守住自己的家了，可现在妈妈离开了，爸爸去世了，现在只剩下奶奶，只有奶奶还可以帮他留住最后的念想。”

　　听了这话，林曼脸色渐沉，蹙眉别开了目光。

　　与此同时，宋仰眸子抬起，看向了他。

　　“林阿姨，也许这句话不礼貌，但我真心觉得，宋仰跟宋奶奶一起生活，会比跟着您更开心一些。”

　　毫无疑问，许澄阳的这句话确实不礼貌，或者说带有个人情绪，且很刺人，他很少会对别人这样，但今天形势所迫，他有些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