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不了 弹不了 第46章

作者:大猫尾巴 标签: 近代现代

  “很快就会好的,”季鹤扶他起来,发现他膝盖的结痂掉了,用护手霜在干涸的皮肤上薄薄涂了一层,“你看,这里就好了。”

  乔横林像小孩子一样哭了一阵子,然后哑着嗓子说不想再去学校了,让季鹤把他丢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再放两个面包。

  “不好,等我回来,你就腌入味了,臭小狗。”

  季鹤说,淡淡地拧眉,他伸手摸了摸乔横林湿漉漉的眼角,带上少许命令的成分:“不许哭,我说你会好,就会好的。”

第五十九章 放弃

  乔横林被哄睡着以后,季鹤用打湿的毛巾在他的眼角和脸颊轻轻擦拭,这真是一张被亏待的脸蛋,乔横林太爱哭了,它常常泡在蜇人的眼泪里。

  季鹤在床边坐了几分钟,轻手轻脚地拿了柜子抽屉里的钥匙,从柜台下的保险柜里取了几本厚厚的旧书,封面保存完好,内页有铅笔勾画批注的痕迹。

  季君年轻时走南闯北,在旧书摊里搜刮了不少稀罕货,几乎所有的工资都交代在这上面了。

  他藏书的癖好反倒成了一笔存款,这些年经济困窘,忍痛出手不少,究竟只剩这些,但没有办法,季鹤犹豫半天,还是把他贴到旧书论坛上,等卖家联系。

  店里只开了一盏小灯,柜台上的光源蔓延到几架书柜上时已经变得极淡了,书本不像平时那样摆得紧凑整齐,木板隔断里有很多落灰的空缺。

  这段时间店里都没有进货,营业时间也很短,再加上书店生意一直都不太好,就更不能把外面打工的季君叫回家照顾乔横林了。

  季鹤又带乔横林上了几天学,那五本藏书虽然使用痕迹明显,但没什么破损,版本在市面上几乎找不到,还好能卖得上价。

  他先拿钱去还给邱明,邱明却不要,让他留着过几个月给乔横林复查,又问季鹤要了份书店的详细地址。

  乔横林知道这件事后如坐针毡,听到卧室外面的脚步声会突然从床上撑起身子,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

  季鹤以为乔横林是害怕揍过他的邱明,但一个周过去,邱明自始至终都没有来探访过,乔横林在等待中消磨了恐惧和紧张,深夜躲在被窝里用手背擦掉失望的眼泪,然后无所谓地跟季鹤讲。

  “他不会来,我早就知道,我也不想他来。”

  后来乔横林开始问季鹤要课本和笔记,趁季鹤晚上有空还会问他几道数学题,以前训练拉下的课程太多,许多基础概念的定义他都没听说过,现在的学习进度对他来说俨然十分吃力。

  季鹤问乔横林为什么突然主动开始学习了,乔横林沉默了很久,脑袋放得低低的,小心翼翼地征求季鹤的意见。

  “伤好以后,我不想跑步了。可以吗?”

  季鹤没有立刻回答,他知道乔横林很听话,就是因为很听话,让季鹤不敢轻易地说些什么,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自大到很快确定怎么帮乔横林选一条对的路,因为他逐渐发现,不论哪条,都好像很苦很苦。

  乔横林缩紧手指,眼睛蓄了一层薄薄的水光,他有些看不清本子上的笔锋明晰的字体,只是拼命忍着,不想把季鹤的东西弄湿弄脏。

  “好吧。”

  季鹤轻声答应,怕乔横林听不清,又重复了一遍,他说话的时候目光和语气都很柔和,听不出无奈的感觉,好像是什么都好、怎样都好、他能够为乔横林的放弃兜底。

  乔横林用手捧住断断续续的泪水,小幅度地摇头,哽咽着说对不起。

  “别这样,”季鹤轻声说,不知道是让乔横林不要哭还是不要道歉,可能两个意思都有,他的思绪总是在乔横林的眼泪面前变得含糊,“睡吧,睡吧。”

  三周以后,乔横林的伤脚已经可以勉强落地,但脚踝受限,脚面几乎没办法左右侧偏,即便瘸着走路,也只能用另一条腿拖着伤脚走直线。

  那时候手头太紧了,季鹤甚至拿不出钱给乔横林买一对复健专用的拐杖,医用护具拆了以后换穿戴轻松些的护踝,后来一沓医用绑带拆了又绑,绑了又拆。

  因为乔横林坐公交被人挤到脚,干脆请邱明帮忙,以备赛为由替他请了长假,不舍得把他一个人丢在店里,季鹤也三天两头的请假,打扫、进货、盘算、整理货架,很快又把小书店运营起来。

  所幸离寒假不远,季鹤跟乔横林错过了月考跟期中考,到期末那天,他特意带乔横林到学校参加。

  乔横林已经能够慢吞吞地走路了,只是久行或用力撑地时会有钝钝的痛感,右脚脚踝仍然肿胀得厉害,鼓着软软的大包,没办法像正常脚踝那样骨骼分明。

  长期喷药的踝骨着了药剂的颜色,外面散着一圈儿黑紫的淤青,水洗也不掉,瞧着骇人得紧。

  季鹤不放心乔横林一个人,每场考试结束,都会绕几栋教学楼从这个考场跑到另一个考场,季鹤扶乔横林去上厕所,再对照考号把他带回正确的座位。

  乔横林脚没受伤时跑个来回都够呛赶得上,季鹤自然会迟到,大概迟个五六分钟,多数监考老师都只是提醒一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抓紧时间。

  乔横林让季鹤不要再过来了,季鹤每回都答应,承诺下场考试就不来了,可是依旧会气喘吁吁地赶过来。

  乔横林能在季鹤出现的第一秒就看到他,因为他口是心非,做完会的题目就趴在桌角盯着教室门口。

  后来他才知道季鹤在第二天上午的物理考试碰上教导主任巡考,抓他当了典型。

  季鹤捧着试卷在考场门口罚站,实验班教物理的刘老头路过,抽走他的卷子,举高对准太阳照了照,每一处漏光的指甲划痕都是答案的正确选项。

  老头笑了笑,把随身携带的黑笔塞给季鹤。

  季鹤摇摇头,并没有接受,坦白道:“我迟到了,这门考试的成绩已经取消了。”

  “你迟到了多久?”

  “四分半。”

  老头把那杆被退回的笔重新递到季鹤手里,“我从三楼下去,巡完二号楼的六层就会折回来,那时候差不多离考试结束还有八九分钟,迟到的时间扣双倍不过分,如果你能把这张试卷剩下的大题写完,答题卡我替你涂。”

  季鹤思忖片刻,握住了虚虚放在虎口的黑笔,翻到试卷的背面,开始动笔。

  他的行为表示他愿意接受提议,老头转了转腰,没有再出声打扰他,抬脚准备走人,只是刚刚转身,听到身后的学生急切地叫了一声老师。

  季鹤把试卷反面摊平,每个大题下面都有一个连笔的数字,像是草草了事的应付,老头却仔细看了一番,直腰的瞬间感到神清气爽。

  “你是哪个班的?”

  季鹤再次摇头:“普通班。我需要拿到奖学金,所以请老师帮忙。”

  “你知道实验班另有单科第一的奖金吧?”老头笑眯眯地问他。

  “我知道,”季鹤说,“但我不能住校。”

  季鹤知道他的行为和言语都不够讨喜,本身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他看见刘老师转身进了他的考场,出来时拎了一张空白的答题卡。

  “写好你的名字和学号,答题卡我拿走,试卷你留着,要是想要过程分就补完放我办公室。”

  期末考试的成绩下发,物理老头没有失约,季鹤每一科目都有成绩,他的成绩在普通班一骑绝尘,年级能排到前五十,刚好能拿到平行班最高一等的奖学金。

  物理老头的办公桌上只放了一支干净的黑笔,还有笔迹劲道有力的道谢纸条。

  校里的规矩是连续三次考到年级前五十名以内就能调到实验班,班主任鼓励季鹤好好努力,下次争取往上多考几个名次,季鹤认真听训,垂下眼皮说好。

  跟季鹤的随意不同,乔横林在学习上显得窘迫局促,他的成绩单很吓人,文科科目里的政治和历史还行,理科的每一门科目平均成绩不超过三十分。

  “起码你现在就知道高二分科选什么了。”

  季鹤给乔横林分析试卷时用笔杆敲他眉毛缺掉的口子,叹气地说了这句听起来像调侃又像安慰的话。

  假期开始以后,季鹤身上的压力没那么重了,他把营业时间调久了些,偶尔也接待一些约在这里跟别人交流藏书的散客。

  这归功于他在旧书论坛上出书,有很多人在他的帖子下留言,正好他的店是公共场合又僻静干净,所以很多自由交换旧书的客人也会约在这里。

  冬天季鹤总会煮茶,廉价的茶叶经他的手总会变得很香,不知道是哪位客人提起他可以卖热茶,季鹤试了一下,竟真的有很多年纪大的顾客买账,一来一回,也留下来不少老主顾。

  店里又放了几个蒲团和小茶几,他们愿意在这里安静下棋也好,看书也好,季鹤都不赶人。

  乔横林的脚伤正常走路时已经看不出来了,但季鹤仍然不许他久站久动,连走几步路端茶的活都不许他干。

  煮茶的水是很烫的,有时候要茶的人多了,季鹤泡得急,就会烫到手,他的手是弹古琴的手,多金贵的十根手指,乔横林就偷偷替他泡。

  不过那些老家伙嘴巴叼,一口就能喝出来滋味不对,就会故意在乔横林面前说季鹤最近手艺下降。

  乔横林怎么会容许别人说季鹤坏话,总是第一个跳出来承认茶是他泡的。季鹤则会站在柜台里面轻笑,故意说他泡的茶只能续三回,喝乔横林泡的茶可以无限续。

  “三回也值了。”

  那群人起哄道,乔横林便涨红了脸,背地里骂人家瞎讲究。

第六十章 懦弱

  快到年底,季君又往家里寄了几回钱,季鹤先把外债还完,又在银行卡里存了一部分,再带乔横林到商场挑件新棉袄。

  乔横林不情不愿,他不愿意在衣服上花钱,季鹤问他喜欢哪件他都挑这儿不好那儿不好的,索性季鹤也不再征求他的意见,按照自己的喜好给乔横林外衣到裤子换了一身。

  季鹤怕乔横林走得久脚疼,没逛太久,“再买双鞋子就回家。”

  乔横林抿嘴,又摇摇头:“不买了吧,家里的跑鞋放了半年没穿,跟新的一样。”

  “跑鞋太紧了,勒到脚的话……”

  “季鹤,”乔横林叫了一声,抓住季鹤的胳膊,“我脚疼,想回家。”

  季鹤知道乔横林有故意的成分,但还是顺着他的意愿点点头,领着他出了商场大门,坐车回家了。

  到年根儿有人来店里送肉,从三轮车上卸下半扇排骨还有一锅卤好的牛肉,汤熬煮得很浓,放了好多花椒大料,稍微凑近一些就能闻到肉香。

  季鹤看见他第一眼就想起来他是菜场卖菜的摊贩,以前常去他家买菜,上了高中以后总在坐公交车回家路过的超市顺便买点儿,就少见他了。

  “邱老师让我送的,说家里弄多了,让我拿走,吃不完就给你们送点儿。”

  菜摊的老板个子不算高,一米七几,比季鹤还要矮半头,但他手长腿长,说话十分热切,不理会季鹤的推辞,硬是闯到厨房,找了半天位置,最后把装在塑料袋里的生排骨放地下,卤好的牛肉放冰箱顶上。

  “你这屋里冷,不放冰箱也不坏,抓紧吃。”

  “我也给你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朱,朱迢,是邱老师的学生,”朱迢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又很快补了句,“以前是。”

  季鹤抵不过他的热情,道谢后朱迢打断他的自我介绍,“我知道你,你叫季鹤,乔横林呢,方便的话,我想瞧瞧他。你放心我没别的意思,我以前也练过体育,脚也伤过,理疗做过不少,这方面还算有经验,能帮他看看,我想邱老师让我来也有这个意思。”

  季鹤犹豫了一番,最终点头答应:“他在卧室,我跟他说一声你再进去吧。”

  “你这里不大,门还怪隐蔽了。”

  朱迢探头探脑地跟在季鹤身后,从他让出的空隙侧身进到卧室,乔横林原本在床上躺着,见到他想要起身。

  “不用,你就靠着床就行,”朱迢出声拦他,“脚怎么样,恢复有几个月了吧,但是晚上还要垫高点儿睡。”

  “是邱、邱明让你来的吗?”乔横林问。

  “怎么连老师都不叫了,”朱迢理解乔横林的稚气,禁不住笑了笑,“别怪邱老师,他瞧着心硬,其实可软。不来看你,是韧带损伤没啥好法子,除了养着没办法。”

  “不是,”乔横林摇头否认,“我知道,他生气。”

  “是生气啊,他讨厌不守规矩的学生,”朱迢眼角眯成了缝,隐约回忆道,“我就是个典型,当年单招前半个月,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干出格的事,我还翻墙出去打篮球,结果呢,手腕骨折。没办法,复读了半年,最后也放弃体育了。我身体不行,个子不够高,你行,跟腱这么长。”

  乔横林仰了仰脖子,在朱迢脸上轻轻瞄了一眼。

  比起他小心克制的情绪,无法收敛的其实是朱迢颊边风吹日晒的纹路和失去肌肉线条的胳膊,他或许跟邱明练体育时很年轻,但现在几乎看不出他有过训练痕迹,只剩下伤痛而已,跟乔横林新鲜将养的患处不同,他的膝盖和小腿不是时刻都在痛,只是在阴雨天时有缠绵的积年陈伤。

  朱迢在乔横林的脚碗上轻摸了两下,“现在能转脚吗?”

  “能,”乔横林小声回答,并尝试让脚左右偏转,偏到外侧时有些凝滞,又低眉补问一句,“差不多,会影响跑步吗?”

  朱迢瘪了瘪嘴,问他:“你不是放弃了?还担心影不影响跑步,我可以跟你说,不是什么大伤,正常生活肯定没问题,还想比赛就要好好休息。”

  乔横林侧转了脸,似乎不大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