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不了 弹不了 第50章

作者:大猫尾巴 标签: 近代现代

  “没那么严重。”

  季鹤说,把手收了回去。

  “你今天有点儿奇怪。”

  季君拧好药膏的盖子,挂在柜子上的粘钩上,位置很显眼,坐在床上就能看到。

  起初季鹤没说话,季君知趣地要离开时,他才出声,用很平的语气提问:“我这样,很奇怪吗?”

  “奇怪,”季君笑着开玩笑,“好像是要讨好我。”

  说完季君等了等,季鹤既没不耐烦地让他滚出去,也没有因为这句无厘头的话发笑,他安静地坐着,身子一动不动,给季君的话盖了章。

  季君敛住笑容,握在门把手的掌心用力压了下去,离开之前轻声细语地告诉季鹤:“小鹤,别这样,你不需要这样。”

  卧室门关上去以后,季鹤才笑着拨了拨头发,很淡的笑挂在嘴角,不像是高兴,倒像是嘲讽,这里没有值得他嘲讽的人,他只能嘲讽自己。

  凌晨的时候,卷闸门被小心地拉高,乔横林进来看见趴在柜台上打瞌睡的季君,被惊醒以后冲他笑笑,说钥匙在墙上挂着,门锁好就行。

  “你要洗澡的话就去,我睡觉深,不嫌吵。”季君迷糊地说,开始往藤椅上铺毯子。

  乔横林站在原地犹豫,又听见倒下的季君说了一句。

  “小鹤也没睡呢。”

  乔横林进到卫生间,简单擦了下头发,没用吹风机,走近卧室,看见门缝底下亮亮的一条光,屋里的大灯没关。

  开门之前他希望季鹤睡着,进去以后看见季鹤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呼吸均匀且平稳,他不免感到失落。

  家里的床上从来不允许放东西,乔横林看到铁床上有一团卫生纸,他不觉得是垃圾,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放了烫伤膏和几根独立包装的棉签。

  他抬眼看了季鹤许久,床上的人完全没有动弹,于是他自己抓了根棉签,要挤药膏时突然放弃了,在床上坐到半夜,头发干了以后,才匆匆倒下睡着。

  早上季鹤站在他的床边,拿走了药膏,乔横林期望季鹤能问他为什么不涂药,但季鹤在卧室耽搁了许久都没问。

  乔横林主动说:“我怕晚上涂了弄到床上。”

  “嗯。”

  季鹤轻轻点头,随后从卧室出去了。

  乔横林耷拉着眼皮,到厨房做好早餐,带了两个鸡蛋就早早出门了,季君问他去哪里,他也不说,只说晚上再回来。

  这次他没到半夜,大概晚饭时间就回来了,桌上照旧摆着他的碗筷,菜还是热的,季君催他去吃,乔横林扒拉几口米,就到卧室去了。

  床上依旧放了用卫生纸卷好的药膏和棉签,很执拗地摆放在和昨天相同的位置,这次里面多包了纱布。

  季鹤什么也不说,也不像以前那样帮乔横林涂药,他只是坚持在乔横林的床头放上药膏,几天来都是如此,直到乔横林终于拧开药膏,在掌心摊平一层,胡乱用纱布缠好。

第六十五章 重新

  季君在家的时间远比从前多,他从早到晚地顾着店铺,有时候也会心血来潮做两顿饭,这倒是省了季鹤和乔横林的事儿。

  放学以后的时间,季鹤总是在看书和习字,脚边积攒几天的毛边纸比桌子还要高。晚上他也很早就上床,只留下一盏小夜灯,乔横林进卧室要睡觉时,把小灯关上,在床边坐上半个小时,再缓缓躺下闭眼。

  他知道季鹤千方百计地避开自己,但床上的药膏、温热的茶叶蛋、冒尖的米饭、字迹工整的笔记、暖烘烘的床单被罩、手搓的白色鞋带,这些东西总是出现在店里最明显不过的地方,等着人发现。

  季鹤,只是不说话了。

  即便是一起放学回家,电动车后座的季鹤会主动戴上耳机,尽管他舍不得多用流量,手机里也没有离线歌曲。

  如果他像刺猬一样刺人,乔横林也能毫无顾忌地敞怀拥上去,但偏偏是不留缝隙的蛋壳,脑子不聪明的笨蛋不知道怎么往里钻,更时刻担心它会不会破。

  临近周末的一天下午,上完体育课的班级闹成一团,刚刚洗完手回教室的季鹤留意到气氛的不寻常,但没多在意,等他坐回自己的位置,看见书桌和地板上横躺的几张照片,忍不住用力拧眉。

  他弯下腰,手指在相纸的一角轻轻翻动,将他能看见的照片倒扣在地板上。

  拾到别人课桌旁时,有人率先把照片抓起来,兴奋地站在板凳上挥舞。乔横林在那时莽撞地冲到教室,向不小心撞到的女生简单道歉,然后跑到季鹤面前,嘴角大扯着递上手里的东西。

  那一沓,也是相纸的大小和质感。

  乔横林捂在手心,刻意制造惊喜地想要掀开给季鹤看,后黑板附近突然传来哭声,他分心地扭头去看,是他刚刚撞到的女生。

  突然,手腕被人重重地掀打,哗啦一声,他手里的照片一张不留地摔在地上。

  乔横林对季鹤的举动感到不可置信,浑身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他定在原地,胳膊仍然维持着悬在空中的姿势。

  “有什么好看的?”

  季鹤声音不大,但如同砸下去的,原本混乱的教室顿时陷入沉寂,纷纷向对峙的两人投向目光。

  乔横林攥紧手指,沉默地盯了季鹤许久,随即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一阵穿堂风,课桌上的书页翻飞,发出尖锐的噪音,纸条和廉价的相纸像被龙卷风兜着转似的,季鹤看见几张与众不同的照片,他胳膊抬得很快,磕倒了两三把课桌椅,终于在敞开的窗前,将照片摁在干净透明的玻璃上。

  强烈的光照使影像几近只剩轮廓,但季鹤却没有因此感到难以分辨,因为每张照片上,都是他自己。

  春游那天,乔横林借尤小勇的相机,不仅仅是季鹤敏感察觉到的那一次偷拍,还有他弯腰看植株简介,用手拨弄叶脉,收拾行李的背影,甚至是跟乔横林岔很远但依旧同框出现的合照。

  乔横林很小心地记录,力图不被人发现,他以为终于找到和好的契机,揣着宝贝来向季鹤展示,却遭到了抵触和斥责。

  放学以后,季鹤在教室坐了许久,乔横林没有像以前那样趴在教室门口喊他快走,出了校门,电线杆旁边也没有人影。

  电动车还在,钥匙在车篓里放着,还有用小石头压好的两块钱零钱,刚好够坐公交车回家。

  季鹤回到店里时,乔横林并不在,外面的天渐渐变得很黑,路灯啪嗒一声亮了起来,小巷尽头才走出熟悉的人影。

  季君虚掩着卷闸门睡着了,乔横林替他锁好门,冲完澡回到卧室,屋里开着顶灯,季鹤坐在他的床尾,垂着眼皮等着。

  但乔横林没有说话,他开始在柜子里翻腾,找了几件衣服胡乱塞进塑料袋里,又跪在床底捞出闲置已久的跑鞋。

  收拾完这些,他才站在季鹤面前,问:“你今天要睡这张床吗?”

  季鹤安静地望着他靠墙角放的那些袋子,摇摇头,没有回答乔横林的问题,反倒是问他:“你,装这些干什么?”

  “哦,”乔横林也坐在床尾,只是和季鹤相反的一侧,两人背对背,他的语气显得冷淡,“我打算参加集训,我要重新开始练长跑了。”

  季鹤眉眼一动,并没有反驳,只是说:“你想好了吗?”

  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问过,因为乔横林事事都找他商量,连早上穿什么颜色的袜子都恨不得征求季鹤的意见的他,现在私自做了这样大的决定,并用平淡的口吻通知了这件事。

  “想好了,”乔横林双手撑床,指节扣住褥子下面的铁片,“邱老师说他会给我垫付集训的费用,不着急我还,等我以后有时间打工,我再给他补上。”

  “去多久?”

  “两个半月,”乔横林答道,“之后有市赛,我可以拿这次成绩申请运动员证书。”

  “嗯,”季鹤没有理由阻止乔横林,他轻轻点头,“好。”

  “今天……”

  “我累了,要睡了。”

  乔横林褪掉洗掉色的睡裤,揪住被角的一端,十分随意地搭在自己肚皮上,他是侧着身子躺的,没有赶季鹤离开,也没有触碰到他,只是在小床上紧缩着,闭上眼睛,好像很快睡着了一样。

  过了十几分钟,乔横林能够感觉到床铺轻轻晃动了一下,他翻身平躺,小腿伸到床尾,放在那块温热的位置。

  早上起床,季鹤已经不在卧室里了,角落里杂乱的塑料袋被换成了行李箱,里面叠了许多短袖和外套,换洗的内裤用密封袋一个一个封好,袜子也是按照颜色摆放的。

  夹层是不透明的,但乔横林总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他鬼使神差地拉开拉链,看见里面放了手机和用信封装好的钱,有零有整,很厚一沓,足够他三个月过得很潇洒。

  乔横林把信封从行李箱里抽出来,放在桌角,趁季鹤在厨房煮汤时,小心掀开帘子离开了。

  “别熬了,他走了。”

  季君朝厨房探头,在出神的季鹤身前摆手,季鹤抬头回应,忘了手里的汤匙,勺子掉进去,溅起冒泡的梨水。

  “怎么又烫着了?药膏呢,我给你找找。”

  “不用。”

  季鹤关了火,到卧室里看见被丢下的信封,乔横林完全没有动过要拿钱走的心思,所以他没有拨一拨钱,里面夹了一张照片,是乔横林最得意的一张,错位的合照。

  乔横林集训之后,白天不用到学校上课,晚上在集训的体育馆住宿,他突然就失去了联系。

  那天蹲在教室后方哭泣的女生,传闻她家里欠了高利贷还不上,被迫拍的不雅照抖落在三楼走廊的所有班级,有关她的种种猜测成为尖锐的恶意。

  她开始缺席课堂,联系方式打不通,家里的大门被泼了红漆。

  花名册被新来的教师划掉一个名字,空余的桌椅被搬到仓库堆放杂物,她像阴暗里的浮灰,光照不到,就没人会在意。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季鹤却总是在午后的体育课想起她,却并不埋怨因此跟乔横林产生的误会。

  季鹤知道错处都归咎自己,他不应该把乔横林想得过于卑劣,也没有及时道歉和解释,他甚至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主动一步,乔横林一定会很快原谅自己。

  但季鹤却没有这么做。

  又快要放假了,季鹤手里的钢笔笔尖悬空,蓄出的墨将落不落,他被窗外热烈的阳光刺到了眼睛,蝉声也无比响亮,听得人心里烦。

  乔横林大概走了一个半月,在操场遇到主动跟他打招呼的彭湃,他停球跑过来,说了会儿话后,突然把手机掏出来。

  “你知道吧,乔横林谈恋爱了。”

  季鹤木然地站着,摇头说不知道。

  “给你看,”彭湃翻出手机相册,是乔横林跟一个女生同撑一把太阳伞的照片,“那天我碰到了,还威胁他下次遇见你,一定告状。他就说你知道。”

  伞面压得很低,露出可爱的小狗花纹,尽管遮住了两人的上半张脸,但季鹤认出来,那个女生是来过店里的短发女孩儿,给乔横林送过蛋糕和电影票,也许,她早就喜欢乔横林。

  季鹤再次摇头,认真地说:“我不知道。”

  “那肯定是他唬我,”彭湃说,狡黠地笑了,“不过他肯定谈了,不然你看他黑成那个熊样子了,平时哪撑过遮阳伞?”

  “我不知道,他没有给我来短信。”

  季鹤生硬地回复,他用力摇头,没有跟彭湃道别,转身离开了。

  下午季鹤请了假,班主任看他脸色不好,以为他中暑,让他喝了藿香正气水后赶紧回家休息。

  季鹤回店里时,碰到同样往回赶的季君,自从上次回来,季君已经很少在季鹤在家时外出,他行色匆匆地从巷尾走到店门口,把手里的包扔地上,开始往卷闸门上插钥匙。

  季鹤没有刻意蹑手蹑脚,但直到他走到季君的身边,也没有被发觉,季鹤拎起地上的塑料袋,里面的药瓶磕磕碰碰地撞出响声。

  季君猛地回头,一把抢过来,钻进店里,生气地质问季鹤:“你怎么随便拿人家东西?”

  “我拿什么东西了?”

  季鹤哐当一声,把开了半扇的卷闸门摔在地上,屋里很暗,几乎没有光线,只看得清身形轮廓,季君瘦得像杆,袖管空荡荡的,垂着两条紧绷的胳膊。

  “我给别人买的东西,”季君转过半个身子,声音低了下去,“我今晚就打算走了,去西藏,这是、买的一些晕车药和高反药。”

  季鹤一向逻辑缜密,发觉他前言不搭后语,伸手去抢季君抓在手里的袋子,季君一反常态,死护着不给,争执中,袋子破了,药罐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季鹤没再争,扶在开关上的手指颤抖不已,他轻轻一点,屋里亮了起来,季君匍匐在地上,拼命将散落的药片往怀里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