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不了 弹不了 第56章

作者:大猫尾巴 标签: 近代现代

  季鹤才意识到乔横林是要做什么,从前他们还因班里女生类似的照片闹了误会,明知道可能会有泄漏的风险,他还坚持要拍。

  “哪儿来的?”

  “医院门口有人塞给我的,只要我们及时还上就好了。季君等着做手术呢,再说,只是照片而已,大不了我们换个城市生活,我不怕丢人。”

  季鹤没有劝他,只说一句话:“好,我来拍。”

  乔横林立刻跳了下来,严词拒绝:“不成!”

  “那就想都不要想。”

  季鹤丢掉名片,又担心乔横林捡走再做傻事,干脆没收到口袋里,回头瞪了他一眼。

  乔横林害怕地缩成一团,没敢再对上他的眼神。

  这晚季鹤没回医院,卧室的床比冰冷的铁椅子舒适许多,他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乔横林发出沉沉的呼吸声时,季鹤从怀里掏出那张被折成两半的卡片,拼出了上面的号码。

第七十三章 吃苦

  季君先前昏迷时,护士总让陪护的人跟他说说话,对病人恢复有好处,乔横林忙着打工,季鹤留在医院,常常徘徊来徘徊去,开不了口。

  要是乔横林来,嘴巴利索得可以一口气说上许久,念叨季君晚上给他带的香酥鸡,筷子蘸酒骗他往嘴里塞,求也不给提示字谜答案,肚皮圆鼓鼓,小时候趴上去又热又舒服。

  不同于现在被困在床上,形销骨立的季君,连给他擦身子,季鹤都做得小心翼翼,帕子折角轻轻抚过间隙宽大的指缝,指甲修得圆润平整,没一丝灰。

  幸而季君能醒过来,只是意识不大清明,一天除了睡觉,剩下的时间再折半是他能有说话气力的时候,会用尽力气勾勾小指,提着游丝般的气说想看看桥洞。

  那座废弃的大桥仍在,桥下乱布的棋桌去年被政府强行勒令拆除,地都被推平了,再没有人到那里去。

  他又说要死在绿色的湖泊,一提类似于此沉重的字眼,季鹤会立即转身出去,站在走廊生闷气,乔横林则会抬起季君的手,脑袋蹭上去,哀哀地叫。

  他说不出安慰或激励的言语,只一个劲儿地说自己害怕。他不懂得死亡对季君来说是一种隐隐期待的脱离,拼尽全力也要扯住牵挂的游丝,互相痛苦地对峙。

  季鹤从病房未合紧的缝隙里偷偷窥析,生病的季君瘦骨焦枯,刚刚成年的乔横林累累的伤痕遍布。

  他握住昨晚撕碎的名片,在白天清醒地拨通了电话。

  乔横林在公司的写字楼前挽住季鹤的手掌,两人停了下,然后一同迈起了大步。

  跟想象中的恶劣场景不同,季鹤以为只有黑心小作坊才会站在医院门口给乔横林塞名片,但这栋写字楼的办公室装修华贵洁净,接待他们的前台女士第一时间奉送了咖啡和温水。

  跟他们交谈的员工详细介绍了借款须知,甚至向上级主管申请了更低的利率,且愿意用季鹤自拟的、完全不存在漏洞的合同。

  手印一摁,钱立即到账了。

  乔横林下了电梯以后,才吐了吐舌头,手指着向季鹤诉说:“咖啡好苦。”

  “我说了跟你换,你自己又拿回去了,”季鹤十分无辜,“我以为你喜欢喝。”

  乔横林闭上嘴唇,微低了身子,在季鹤耳朵上蹭了蹭脑袋毛,小声说:“我发誓,以后不会给你吃苦。”

  季鹤沉默了几秒,好像很烦躁地抓了抓乔横林小狗毛似的顺毛:“你最会撒谎了,乔横林。”

  他不理会绕在身边连连保证和解释的乔横林,只在马路前头红灯亮了以后,伸手拽了一把乱跺脚的笨蛋,瞪他一眼,乔横林便不敢闹了,乖乖地按照斑马线行走。

  走到路中央,乔横林还是忍不住问:“季鹤,为什么不让我签名摁手印?”

  “不行就是不行,”季鹤说,又闷声补了一句,“你不要多想。”

  “我不多想,”乔横林声音轻轻的,好像是随着暖风飘进季鹤耳朵里面,“因为我们不会分开,所以你签和我签都一样,季君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那不是岔辈了吗。”季鹤说。

  “是嘛……”

  乔横林一时转不过来,路缘石有些高,他先踏上去,然后拎住季鹤的胳膊往上一提。

  季鹤顺着力道瞥了他一眼,无奈地叹气,帮他纠正道:“你也是季君的……”

  “儿子。”乔横林心满意足地补全了。

  季鹤别开脸,只催促他走快些。

  手术的钱齐了,季鹤抓紧时间给季君约,可主治医生最近接了好几台手术,他们排不上号。医院病人家属好心提醒他们可以找“飞刀”,就是偷偷花钱请别的地方的医生来手术。

  他俩四处打听,请到了一个附近城市三甲医院里资历老道的主任,狠下心包了两万的红包。

  季鹤操持着这些大事,乔横林就负责推没有力气的季君到医院附近的公园晒晒太阳,整天憋在封闭惨白的病房里,吸点儿大自然的能量,季君的心情也稍好了些,看到别的病人拿手机看电视剧,也问乔横林要。

  乔横林把彭湃在自己腿伤时送给他的平板给季君,屏幕大,看着不费眼。

  季君甚至学会了蹭医院里的无线网,晚上下点儿音乐和电影,白天在公园里,坐着轮椅看得津津有味。

  刚开始乔横林请假陪他,坐在长椅上寸步不离,后来想着不能“坐吃山空”,就干脆在医院附近的超市打了零工,趁午休时间陪季君。

  季君总问他什么时候手术,乔横林说再有两天,可突然,原本约好的“飞刀”反悔,把钱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季鹤以为人家嫌钱不够,想办法探求,结果联系方式也被不留情面地拉黑了。

  乔横林他俩急得不行,季君听到反而精神更好了,他不想手术,也不想住院,要是现在能走能跑,他早就消失没影了。

  季鹤又决定让季君转院,可偏像撞了邪,本市但凡有些名姓的三甲医院以各种理由拒不接手,季君的身体决坚持不了长途,去不了其他省份。

  乔横林盘腿坐在公园长椅上扒饭吃时,跟季君倾吐季鹤最近忙到脚不沾地,四处问人,嗓子都熬坏了,季君一脸丧气,说要熬些梨水给他喝,可惜他没力气。

  乔横林一抹嘴,笑眯眯地凑向季君:“我熬过了,红梨,洗干净不去皮,撇出汤以后再把热梨切块,季鹤吃完了,我看着他吃的,剩下个根儿没喝,他说那不干净,其实不是灰,就是点儿梨皮熬久了掉的渣渣,他不喝我喝了,明天我还给他熬。”

  季君愣了愣:“你哪儿有的空?”

  “总有空的,”乔横林提到季鹤心情就很好,他乐意照顾季鹤,“我拿了小锅到超市,那儿卖热奶,人闲的时候我就拔了插自己的锅,老板不让,我偷偷的。”

  “真行。”季君夸他有点子,全然不像小时候那样迂腐木讷。

  乔横林看见季君突然用颤巍的手在蓝白条纹的病服到处摸索,那都是乔横林和季鹤每天手搓好几遍的衣服,连颜色都褪到灰白,实在不能摸索到什么。

  季君哆哆嗦嗦地叹了口长气:“其实我应该给你们留点儿啥。”

  “也有我的份吗?”乔横林探头低声问。

  “有哇,”季君着急,“应该有的。我亏待了你俩。”

  乔横林喜色越进眼眶,故作深沉地安抚道:“以后慢慢攒呢?”

  “来不及来不及,”季君仰了仰手,乔横林立刻把小臂送上去让他抓握,他突然怔怔地叫了一声,“乔横林,横林,我不该给你起这个名字,更不应该起了还不叫,我让你吃亏,也让小鹤伤心,我……我是不是错了,我是错了……”

  乔横林不解,但他好像确实第一次听到季君叫他的大名,黄叔也是,只有季鹤,从小到大,一直乔横林乔横林三个字地叫。

  可他不明白季君为什么在意这个,但略歪了头,细心地将季君腿上的毛毯往上提。

  “去吧,到时间了。”季君微笑地讲。

  “哦!”

  乔横林看了看手机,午休时间快过了,他立即站起身,挪挪轮椅的刹车,准备先把季君推回去。

  季君反扣乔横林的手,摩挲他劳碌粗糙的皮肉,颇为艰难地扭过脖子,浑浊且湿漉的眼神像老人也像孩子,他乞求道:“我想再坐一会儿,等到交班你再推我回去吧。”

  乔横林原本坚决地摇了摇头,言语却显出为难:“可是……”

  季君瘪了瘪嘴,“屋里太闷了,我电视剧还没看完,待会儿小鹤就来了,你给他发个消息,我又走不了……还有哇,你晚饭时候回来,给我再整整屋里的无线网,昨天下的视频怎么着卡到到一半就停了,我、我还不知道结局呢……”

  他絮絮叨叨地安排乔横林晚上的任务,乔横林连声应应,这天的阳光真是好,粗宽的叶缝里漏下大片大片的阳光,照得人浑身满心都暖洋洋的。

  “好吧,那你坐一会儿,”乔横林点点头,“待会儿我会叫季鹤来接你的,他家教还有半个小时下课,一个小时就能赶过来。”

  乔横林给说了好多话的季君倒了保温杯的温水,跑出几米后回了次头,季君正摆弄手里的平板,没空理会他,乔横林对他能摆弄物件的好精神满足地笑了笑,又急匆匆地顺着花坛的路跑走了。

  迟到了几分钟,大肚子老板骂了他几句,乔横林习惯了道歉,不觉得丢脸面,他觉得这家超市老板挺好,只骂人很少扣钱。而且啤酒肚很大,跟从前的季君一样,这让他觉得异常亲切。

  乔横林给季鹤发了短信,他很快回复,说可以,很快就到。

  午后来医院探病的人多,乔横林忙着挤破脑袋想各种品类奶制品和精装果篮的价钱,顾客问来问去,终于要敲定时,哎呦一声,从门口退了出去,一脸惊吓地望着什么。

  乔横林也好奇地探头出去,嘴里向别人打听发生什么事儿了。

  “救护车,我家老头中风就是救护车拉走的,我一听那个吱呦吱呦的声音就害怕……”

  乔横林鼓了鼓嘴,模仿救护车的声音:“不是,救护车是这么叫的。”

  “他比我家老头幸运,离医院这么近被拉走的,我家老头是大晚上,我家远,得有个七八公里,我当时忙坏了,一个劲儿地想打车快还是救护车快,也怪我不会开车……哎,就要这箱奶吧,自己家喝的,要高钙的……”

  大妈倾诉完,手掌才放在挑选良久的奶箱把手上用力掂了起来,她正要付钱,站她面前的高个男孩儿飞似的冲了出去,仓皇得差点儿把堵在门口的他撞翻。

  老板从柜台前挤出来,问跳脚气急的大妈救护车拉得谁。

  大妈边骂边说,老板得知脸色僵了片刻,才吐了句:“老人是他家的。”

  僵色跟随言语传递到大妈脸面,她手一顿,奶箱从架子上倒在地上。

  老板帮她拾起来,随手拿毛巾甩了甩:“自己家喝的皮破了不碍事,给你便宜,五十拿走吧……”

第七十四章 君子

  季君死了,像把忽然散架的陈年旧椅,倒在公园的绿地。

  他生前不正经,爱开玩笑,死得也滑稽不已,不幸的起始、折磨他多时的胃癌并没有打败他,反而是多年罔顾的心脏病,厚积薄发,一下子就能把他带走。

  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宣告死亡。

  生命终止的步骤太快,快到让人不可置信,来不及痛苦,赶来的季鹤麻木地站在手术室门口,面无表情,脖颈细微的抽搐牵动他的头脸,无法控制地偏上数下。

  乔横林颤抖不已,腿脚软得站不住,他想叫季鹤的名字,嗓音被完全剥夺了似的,气音也顶不出来。

  季鹤在死亡通知书上签了字,没多做停留,他转身就走,乔横林跟着他,来到季君住过的病房,看着季鹤慢慢拉动抽屉,在里面翻找什么,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大力拖出床底的行李箱,把里面的衣服全部惯在地上,床单、枕头、毛毯,紧接着一个个地摔出去。

  “季鹤……季鹤……别这样……别这样!”

  乔横林害怕地叫道,冲过去抱住站在原地喘气、两眼昏黑的季鹤,泪水后知后觉地淌了下来,他泣不成声,说都怪我都怪我,是我的错。

  什么都没留下,只言片语、东西物件。

  公园摔在轮椅下的平板被发现时,磕碎的屏幕折出黄绿色的竖条光,上面的视频仍在播放,不是他平常缠着乔横林下载的肥皂电视剧,是个经典且烂俗的恐怖鬼片。

  季君以前从不看这些,他说他胆小,容易被吓死。

  季鹤嘴角怪异地扯动,看着乔横林微笑了下,像是嘲笑季君求死方式的滑稽可笑,但这样的表情转瞬即逝,又恢复如常了。

  “平板、平板是我、是我……”

  季鹤听到乔横林哆嗦的解释,眉毛蛮横地凝了起来,吊梢的眼角因瞪眼用力泛出红晕,他大声斥道。

  “是他自己要死的!是他自己!他自己要死,他早就想死,不是临时起意,是早有预谋!你哄着他求着他也没用,他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你不在乎任何人,他从来都这样自私,从小到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