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不了 弹不了 第8章

作者:大猫尾巴 标签: 近代现代

  乔横林又一次用余光瞟到季鹤身上时,季鹤不小心跟他对上视线,“不许看。”

  乔横林听令地不再看他,季鹤停了片刻又将目光重新放在乔横林埋在碗里的后脑勺上,尽管杂草一样的头发被推没了,可它依旧随着身体主人的肢体动作一耸一耸,像个饱满的黑美人西瓜。

  季鹤忍不住笑,没发出声音,等他收起嘴角时才有所回味。他似乎很喜欢看乔横林吃饭,虽然餐桌礼仪粗鲁,可吃什么都觉得很香。像小狗。

  季鹤因为这个契合的称呼而忽然抬眉,他和乔横林见面的第一天认定他是不通情理的榆木,但他逐渐改变主意,季君也会有说真话的时候,乔横林就是很听话的小狗。

  这半个月,季君每次回家,乔横林都在棋桌上趴着练字,从最开始的歪歪扭扭到横能写平,竖不打弯。

  他兴致起来,就会点着季鹤的范字提问,乔横林都答得上来,还会炫耀般挨个念其他的字。

  这场教学,季鹤意外得有耐心,乔横林也格外认真。

  “怎么教的?”季君忍不住好奇问过季鹤。

  季鹤说乔横林似乎只是嘴笨,心里说字没问题,虽然跟同龄人没法比,但是有基本的学习能力的,他不像想象中那么笨。

  “这样下去不得了呀,”季君粗厚的大掌呼噜乔横林的掌心,故作认真地夸奖,“看来小乔林马上超过季鹤了。”

  乔横林撅嘴,并不为此开心,把铅笔倒转,用橡皮擦掉季君害他写错的“家”字。

  “手板怎么通红,”季君拉起乔横林空闲的另只手,转向季鹤询问,“你罚他了?”

  季鹤没什么表情,将镇纸往旁边推推,提笔在过期报纸上落字,“打的左手,不影响练习。”

  季君使劲儿搓搓乔横林的手心,心疼道:“季鹤,你小时候,我、我可没打过你。你小小年纪,怎么搞老一辈时兴的体罚?”

  季鹤淡定地抬头,“我小时候也没有让你教我九遍宝盖头的点是左上往右下写。”

  被点到的乔横林身子一抖,把脑袋埋了下去。

  季君倒吸口气,不再质疑季鹤的教法,转身回来,拉直乔横林的腰,“不要曲背,对眼睛不好。”

  乔横林顺从地将背板直,季君笑眯眯,“这个我好像是教过某个小孩奥。”‘季鹤手腕一重,钢笔锋利的笔尖刺破了薄薄的报纸。

  第二天,季鹤开始坐到乔横林旁边,练字本和旧报纸挤在一起,钢笔和铅笔一起动。

  乔横林没感觉季鹤在看他,可只要他一弯腰,季鹤就会用笔杆顶住乔横林的下巴,推回适当的高度。

  秋季学期开始前,季君找了黄秋风,黄秋风到实验小学找了校长和书记,破例让乔横林入学,但是要解决学籍问题。

  季君不想让乔横林用孤儿身份上学,索性让黄秋风走关系,加急办理收养手续。

  于是这个夏末,户口本多了一页,乔横林还叫乔横林,可却摇身一变成了季鹤法律上的兄弟,名义上的哥哥。

  季鹤也没必要担心临时给乔横林突击的语文课够不够他跟上学校课程,因为乔横林就在他抬眼就能看到的位置,一个年级、一个班、并排的课桌。

  黄秋风的同事张姐是季鹤班主任从前的老师,他们对这样的安排非常得意。除了季鹤。

  乔横林在店里只是看季鹤练字就能站一上午,台阶上等待别人施舍的塑料瓶也能一直坐到太阳落山,然而他的定性却在学校突然丧失了。

  铃声一响,乔横林的屁股和胳膊就开始不老实地动弹,尽管只是小范围地挪动,但跟他同桌的季鹤却能非常清晰地察觉到这份不安。

  他期间用并不友善的眼神瞥了乔横林几次,收到警告的乔横林便立刻收拢小臂,垫在胸前,脑袋伏上去,方向朝内,凝着眼珠观察季鹤的一举一动。

第十章 快慢

  乔横林不喜欢上课,因为上课他不被允许打扰季鹤,说话不行,拉袖口不行,连对口型喊季鹤的名字也不行。

  已经是第四个他记不清楚样貌的老师站上讲台,又踩着铃声的尾巴从讲台上下去,这意味着上午的课已经结束,班级里的人一哄而散,往食堂的方向跑去。

  季鹤显得不慌不忙许多,等人走得差不多才起身。

  乔横林还没来得及办饭卡和水卡,季鹤不得已只能带着他,“站起来,去吃饭。”

  乔横林匆忙跟在季鹤身后迈急切的碎步,走了半程陌生的路,他终于忍不住讲话,小小声:“季鹤……回家。”

  “不回家,”季鹤头也不回,“还没有放学。”

  “回,”乔横林语气短促,焦急地放大了声音,“想回。”

  季鹤停步,转身立在乔横林面前,冷淡地垂眼,“好,那你自己一个人回去吧,现在顺着你自己左手的方向就能走到学校大门口,草坪的小路更近。”

  乔横林扭扭头,茫然地环顾四周,高大的教学楼颜色相近,高度一致,一排排摆在眼前,如同可怖的庞然大物。

  他们停在路中心,不免被着急的学生撞到,乔横林的胳膊被谁的书包擦了好几下,踉跄着重新站直身体。

  季鹤看见乔横林的眼眶有些湿,双手紧紧捏住短袖下摆的布料,用求救的目光看向自己。

  “吃不吃?”季鹤问一遍。

  乔横林极快地下台阶,使劲儿点头,比起回家,他还是更想呆在季鹤身边。

  季鹤把乔横林推搡到小路内侧,他刻意避免乔横林几次三番伸出的小手,后背打直平视前方,只是步调慢了许多。

  食堂人满为患,挨近门口的外围有零星几个散座,季鹤安排乔横林坐在其中一个等着,自己去打饭。

  盯着季鹤愈发遥远的背影,乔横林内心愈发惶恐,直到季鹤完全没入人群,他就忍不住站了起来,到处张望。

  季鹤艰难托着两个餐盘往回走,远远就看见乔横林靠在桌角,瘦小的臂膀缩着发抖,像条受了惊的小狗崽子。

  “干嘛,”季鹤快步到座位旁,放下餐盘,停顿片刻又说,“你没离开这里,很好,下次坐着等,不要挡别人的路。”

  季鹤的语气分明只是平淡,乔横林却敏感地从中嗅到了夸奖的意味,胸口的不安突然一扫而空,委屈到下瞥的眉毛重新翘得高高的,非常得意。

  “先用消毒湿巾擦手,再翻面擦桌子,”季鹤边做边教,“我已经让季君晚上回家给你捎带书包了,店里卫生间柜子左边有湿巾存货,下次你自己提前放书包里带过来。”

  “呜嗯。”

  乔横林闷哼一声,他的目光难得从季鹤身上剥离,正饱含馋意地盯着餐盘里的土豆鸡块。

  “指缝也要擦,”季鹤不满地纠正,才递过去筷子,“吃吧。”

  食堂不算大,菜品花样勉强说得过去,对于季鹤来说,大部分炒菜都非常油腻,他一般会尽量挑些清淡的家常菜。

  他那盘是西红柿鸡蛋、凉拌花菜,乔横林那盘明显丰盛许多,多了个荤菜不说,米饭也是特意要的四两。

  季鹤没有错估乔横林的胃口,他吃得很干净,连食堂免费的稀到看不见小米的汤都喝了三小碗。

  季鹤担心乔横林喝太急撑胃,又想起没来得及给乔横林准备水杯,便只在实在看不过去的时候阻拦乔横林继续灌。

  事后季鹤非常后悔,他应当昨晚就给乔横林买好水杯,这样就能在乔横林喝第二碗小米汤时及时制止,他会听话的。

  要是这样,乔横林也不会在午休过后,铃声刚响三分钟,靠向季鹤的耳朵,迷迷糊糊地说想尿尿。

  这种情况也不能放任不管,季鹤挺担心乔横林就这么尿在座位上,他把板凳向旁边撤,躲得离乔横林远一些。

  在他等待老师看向这边再举手说明时,乔横林很没有眼色地又求了季鹤两次,明明大腿紧并,生理需求更高。

  但他的表情和语气,更像是在乞求,像是得到季鹤许可才是头等要紧事。

  “刚才怎么不说?”季鹤忍不住诘问这个麻烦鬼。

  乔横林被凶,委屈地不再吭声,低头看见季鹤板凳挪移,和自己拉开的距离后抿了抿嘴巴,睫毛瞬间耷拉下去,遮住黑乎乎的眼珠。

  教室外巡查的班主任谷舒发现两人的异状,从后门绕进,向讲台上的数学老师默声示意后,将季鹤和乔横林叫出去问原因。

  “季鹤,你陪哥哥去吧,回来之后先到我办公室一趟。”

  季鹤听到这样的称呼恍惚两秒,随即表情变得阴郁,“老师,我还要听课。”

  谷舒伸手想摸季鹤的脑袋,被季鹤悄无声息地躲开,她也不恼,转而轻轻揉着乔横林的脸蛋,“没关系,如果你有不会的题目,我会跟数学老师沟通单独辅导你。”

  这样说就没办法拒绝了,季鹤立即转身,叫乔横林跟上,“快走。”

  乔横林垂下眼皮,收回在谷舒老师身上打转的目光,小跑跟上。

  季鹤带他穿过走廊,直到尽头,他原本在卫生间门口停步,思索再三,憋气跟乔横林一起进去了。

  他教乔横林怎么用学校的厕所,在哪里洗手,然后不耐烦地把纸巾塞进他湿漉漉的小黑手里,“我只会带你来两次,你最好记住路怎么走。”

  乔横林眨巴大眼在记瓷砖地的一模一样的花纹,季鹤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无语地叹气,说了句类似实验后得出结论的话。

  “乔横林,你不适合上学。”

  担心季鹤不去办公室的谷舒在教室前门等待,正朝两人招手。

  先把乔横林安置到空工位的椅子坐着,谷舒才单独叫季鹤到角落里去,乔横林见季鹤离开自己身边,焦急地跟上。

  谷舒赶紧哄道,“小朋友,老师跟你哥哥聊一小会儿天,你先在这里坐着等两分钟好不好?”

  乔横林应当是能听懂谷舒说的意思,但他眼神直勾勾地放在季鹤身上,脚步并未停止。

  “乔横林,”季鹤回头低斥,“回去坐。”

  短促有力的几个字,效果却很显著,遏止了乔横林执着的追随。

  谷舒似乎明白了什么,在和季鹤交谈时特意选了个乔横林能看到季鹤侧身的角度,帮助他缓解焦虑。

  距离拉开,有相对私密性后,年轻的班主任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讶异,“他很听你的话。”

  季鹤垂下眼皮,轻轻嗯了一声。

  “季鹤,”谷舒和善地微笑,“老师听你爸爸说了一些乔横林的情况,我想他可能是一个成长比较慢的小朋友,所以提前交代小班长小组长照顾他。你的学习成绩和班级表现一直都是很棒的,那作为他的哥哥,这个帮扶的任务交给你更合适,相信你一定能完成!”

  “谷老师,”季鹤仰头,平静地提问,“你发自心底地认为乔横林适合在班级学习吗?”

  谷舒一愣,她是从三年级开始带班的,两年的接触,季鹤的早熟她很知晓,但听到他如同大人般的语气,依旧咋舌不已。

  谷舒调整情绪,指尖轻轻搭在季鹤手背上,“季鹤,也许是不适合的,但是这个年纪,他不在学校能在哪里呢?”

  这次季鹤没有抵抗谷舒的触碰,他略微偏头,乔横林便呲出大牙,向他露出夸张又愚蠢的笑容,生怕人不知道他好骗似的。

  “因材施教,”谷舒确定季鹤懂得词语的意思,开玩笑地继续说,“老师知道你经常在语文课上练字,数学老师也反映过你总是不动手算题。”

  季鹤并没什么表情,谷舒只好替他解释。

  “是因为课内课外的诗词你早就会背,数学题对你来说很简单,心算就能有答案对嘛?”

  谷舒笑眯眯,将话题重新转到乔横林身上,“老师没有因为你不做课堂规定的事情就去为难你,乔横林也是一样的呀,只要他努力,老师也会像理解你比别人快一样去理解他的慢。”

  季鹤一点即通,“我知道了,老师。”

  谷舒也不打算多说,铃声快响的时候,她拿起课本和教案起身,“下节是我的课,给你俩放个假,带弟弟去校园转一圈儿。”

  这样的安排大概是不算妥当,但季鹤平时的表现很值得信赖,她相信比起让情绪不稳定的乔横林立刻回教室,在哥哥的陪伴下熟悉校园散心是更优选择。

  乔横林跟在季鹤侧后方,距离比平时拉得远些,他局促不安地盯着自己向前挪动的脚尖,以至于猝然撞上季鹤削薄的后背。

  乔横林惊骇,双手在季鹤的背上揉搓,试图抚平衣服的褶皱。

  季鹤呼吸烦得大了些,立即转身拍开乔横林的手背,眼神丝毫没掩饰不悦。

  乔横林脑门红了大片,无措地瞪大眼睛,他眨巴两下,受伤的小手擦掉下巴上的泪珠,突然蹲坐在花坛旁边的台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