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犬 名犬 第11章
作者:吴百万
一时间,他不知该如何反应。
“我没有,是黄毛找事。”边亭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了一句,尾调低了下来,带着点在外做坏事被家人抓包的心虚。
这个反应在靳以宁看来有些稀奇。
“以后再有人找你麻烦,就给阿山打电话,打架可以,不要被人欺负了。”靳以宁的目光在边亭身上巡视了一圈,不赞同地说道:“你挂这一身彩,就是在落我的脸,以后我在港城还怎么做事。”
边亭的局促愈发明显了,他并不习惯这样的关心,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好。窘迫之时,他注意到靳以宁的半个肩膀还淋在雨里。
其实不止是肩膀,靳以宁来的时候没有撑伞,又在雨里耽误了这么半天,浑身都已经湿了。司机开着车停在路口,没有靳以宁的指示,也不敢冒然上前。
“靳总,您的衣服湿了,去我家换身衣服吧。”边亭话刚说完,转念一想,意识到不对,丽都酒店就在附近,里面还有一间靳以宁的常住套房,用不着委屈去他那个狗窝。
边亭又低下眉,说道:“不好意思,靳先生。”
“没事,来都来了,去你家坐坐吧。”靳以宁非但不介意,反而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他主动转动轮椅往前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对边亭说道:“带路。”* * *边亭的家在一栋六层小楼的一层,低楼层的优缺点都格外明显,夏天雨水倒灌,冬天冰冷潮湿,但好在免去了爬楼之苦。
不过现在,家住一楼的好处又多了一项,就是靳以宁的轮椅可以顺利进门。
今天陪靳以宁出门的不是齐连山,而是另一个司机小田。靳以宁进屋之后,小田没有跟进来,一个人在楼道里抽烟等着。
“这就是你家?”靳以宁摇着轮椅,在边亭家一眼就望到底的客厅里转了一圈,看得出来这套房子有段年头了,装修是八九十年代流行的风格,大白墙面刷了半截蓝色的墙漆,地板上铺着细碎的花砖。
客厅里很拥挤,桌上柜子里塞满了杂物,有些物件的年龄看上去比边亭还大,但难得的是并不脏。
“嗯,有点乱。”边亭应了一声,进房间翻出一件干净的夹克,递给了靳以宁,“把外套脱了吧,先穿这件,将就一下。”
边亭自己又是淋雨又是打架又是在水坑里打滚,浑身都湿得通透不说,还挂满了泥,但靳以宁只是淋湿了外套。
“我自己来吧。”靳以宁接过边亭手里的夹克,客气地说了一句:“谢谢。”
靳以宁屈尊莅临,边亭没有表现得太过殷情,他把靳以宁脱下的外套架在小太阳前烘干,又把吹风机的电源接通上之后,对靳以宁说:“那我先去冲个澡。”
边亭刚打开花洒,客厅里也响起了吹风机呼呼的风声,等他洗完澡出来,靳以宁已经吹干了头发。他的身上披着边亭的夹克,略微抬着头,认真地看着墙上糊成一片的照片。
他脱下了正装,穿着一件泛白的运动夹克,刘海散落在额前,这样的靳以宁看上去年轻许多,像一个男大学生。
但仔细一想,他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六岁而已。
边亭刚洗完澡,上身穿了一件宽松的T恤,靳以宁刚回过头来,就看到了他身上的伤。
“需不需要我请医生过来?”靳以宁多问了一句。
边亭的脖子上还搭着一条毛巾,他瞥了眼自己花花绿绿的小臂,说:“不碍事。”
靳以宁没有再说什么,毕竟这样的事,边亭自己更有经验。他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墙上的照片上,仔细看了一圈,好奇地问边亭:“你家就你一个人?”
“嗯。”边亭一边说着,一边拎起靳以宁的外套掂了掂,表面还有点湿,没有彻底干透。
靳以宁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一张合照上,照片里的边亭像一颗小土豆,傻笑着趴在一个男人的背上,男人的面容背着光,模糊且不真切。
“照片上的这个人,是你父亲?”靳以宁问,眸光深如潭底。
“不是,是一个过去在附近工作的叔叔。”边亭把衣服重新架回到取暖器上,抽空回答道:“我亲爹不知道是谁,便宜爸早就死了,我妈在坐牢。”
靳以宁一个问题,边亭就把自己的家底抖漏了个干净。通常来说,无意触及到类似的话题,有眼力劲儿的人应该说一句“抱歉”,然后马上闭嘴。
但靳以宁却像毫无感知一般,直勾勾地看着边亭,问道:“你妈妈为什么坐牢?”
“杀了人。”边亭的回答也很干脆。
没等靳以宁追问,他就自己往下说道:“ 杀了她当时的男朋友,一个臭毒虫。”
这个身世太过曲折,靳以宁跟在蒋晟身边长大,自以为成长环境已经足够残酷复杂,没想到边亭和他比起来,竟不遑多让。
他再次将目光放回墙上一张一家三口的合影上,想看看边亭口中这个杀了人的母亲,究竟是一个怎样穷凶极恶的法外狂徒。
但出乎意料的是,照片上边亭的母亲是一个美丽优雅的女人,肤白胜雪,眉眼弯弯,很难想象“杀人”这两个字能和她沾上边。
“你的名字还挺好听,是你妈妈取的吗?”靳以宁把目光从照片上收回,闲谈一般问起,“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杀人犯,烂赌鬼,从小到大没有管我一天,手里有点钱就要去打牌,不输得一分不剩就不罢休。”
边亭难得说这么长的一段话,想到靳以宁居然觉得他的名字好听,边亭略带嘲讽地说道,“我妈说,我是她和陌生男人在小公园的亭子里苟合出来的野种,她姓边,所以就叫边亭。
这个名字的由来倒是直接到有些粗暴,饶是靳以宁见多识广,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评价。
“你不喜欢这个名字?”靳以宁问边亭。
“一个名字而已,不管是叫边亭还是边猫边狗都一样。”边亭垂下了眼眸,“没什么喜欢不喜欢。”
靳以宁又在照片墙前转了一圈,然后朝边亭招了招手,让他来到自己身边,问他:“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诗,’他乡临睨极,花柳映边亭。’”
他想了想,又说:“又或者是’羽檄起边亭,烽火入咸阳’。”
边亭不知道靳以宁为什么突然和他探讨起诗词歌赋,茫然地摇了摇头。他高中没有读完就退学了,课本上的诗句都没读利索,更没心思研究其他的。
“没听过也不要紧,我想告诉你的是,你的名字很好听。”靳以宁看着边亭,一字一句,语调慢慢的,“你妈妈给你取名字的时候,一定也是带着爱和期待的。”
边亭迎着靳以宁的目光,没有说话,他知道他妈妈肯定不是这么想的,因为她每天不是惹事,就是打牌,大字都不识几个,更没念过什么书。
但听靳以宁这么说之后,边亭对这样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厌恶了起来。
打断二人这段对话的,是一阵敲门声,门外站着小田,手里拎着丽都酒店刚刚送过来的外卖。
“晚饭来了。”靳以宁像这个家的主人一样,示意边亭去把外卖接进来,“先吃饭吧。”
翘了边的简易小桌在边亭家的客厅摊开,四菜一汤摆上桌面,两人面对面坐着,在灯下吃饭。
边亭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早就已经前胸贴后背,此刻他也顾不上和靳以宁客气,低头认真吃饭。
靳以宁原本只是想象征性地对付几口,看着边亭的模样,忽然也觉得有些饿了。
边亭吃饭的速度很快,不过并不狼狈,在靳以宁面前也不拘谨,转眼间,碗里的米饭已经下去了小半碗。
靳以宁喝了口汤,见边亭面前的清蒸石斑鱼却始终没有动过几筷子,好奇地问,“怎么,不喜欢吃鱼?”
“麻烦。”边亭忙着吃饭,回答得言简意赅。
他并不挑食,只是不太擅长挑鱼刺,嗓子被卡过几回,次数多了索性就不吃了。特别是以前在码头的时候,吃饭休息的时间很短,常常刚端起盒饭就准备上工了,没有功夫慢慢挑。
靳以宁笑了起来,拿他没办法似的,夹过一块鱼肉,挑干净上面的刺,又放回了边亭的碗里。
一筷子鱼肉从天而降,落在白花花的米饭上,边亭抬头看着靳以宁,满脸震惊。
靳以宁见他这个反应有趣,逗他,“多吃鱼会变聪明,你该多吃点。”
似有一只风铃,轻轻被人拨动,边亭不理会靳以宁的揶揄,埋头把鱼肉连着米饭,囫囵塞进嘴里,这才压下泛到胸口的震动。
刚才边亭到家的时候,已经把暖气开到最足,尽管如此,一顿吃饭,靳以宁的外套那件外套还是没能干透。
但已经天色不早了,靳以宁提出穿着边亭的先走,把自己的外套留在边亭家。边亭没有反对,只是他还在放假,于是没有和靳以宁一起回去,只是撑着伞,一路将他送回了车上。
汽车启动,稳稳驶出雨巷,小田是个入职不久的新人,平日比较少跟着靳以宁,尽管靳先生在大多数时候总是和颜悦色的模样,但每次和他独处,他都不由地有些紧张。
车子开出后不久,他听见后排的靳以宁望着窗外,忽然哂笑了一声。
小田瞄了眼后视镜,心里的紧张更甚。
靳以宁没有注意到司机的目光,看着玻璃窗外那个撑着伞的影子越来越远,摇了摇头,说道:“滑不溜手的小狐狸。”
第0014章 得加钱
比靳以宁的心思更反复无常的,是早春的天气。凌晨时分还是暴雨倾盆,天刚破晓,天边就挂上了一轮让人无法抵挡的灼日。
边亭深夜被雨声吵醒,横竖没什么事做,索性在床上赖到日上三杠才起。好不容易起了床,他也没有什么做饭的兴致,简单洗漱之后,就去大门外点了碗牛腩粉。
门口的牛腩粉摊昨天无辜受到波及,今日已经收拾停当,灶台的小锅上“噗噗”冒着热气,各色调料瓶在折叠桌上码得整整齐齐。
跟了靳以宁之后,边亭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这样的景象。他坐在桌前,两条腿搭在摇摇晃晃的塑料椅上,竟产生了一种宛若隔世的恍惚感。
“来喽!”
热气腾腾的牛腩粉刚端上桌,留着两撇小胡子的老板就神经兮兮地凑了上来。老板姓秦,这一带的老主顾通常喊他一声秦老板,带了点善意的调侃。
秦老板从锅里捞出两大块牛肉,“啪”地盖进边亭的碗里,看样子是额外赠送给他的。
“哎,阿亭。”秦老板看着边亭,一脸喜气洋洋的模样,一点都看不出昨天刚遭遇了一场无妄之灾,“我问你,你昨晚那个朋友,到底是什么来路?”
“什么朋友?”边亭看着碗里两块硕大的牛肉,茫然地操起筷子,他被秦老板这一句话问迷糊了,昨晚哪有朋友来找过他。
况且除了一个丁嘉文,他根本就没有朋友。
“哎呀!”秦老板一双眼睛瞪得浑圆,急得恨不得扒开边亭的脑袋,“就是坐轮椅的那个年轻人,穿得很体面,高高帅帅的。”
没想到秦老板打听的是靳以宁,边亭一时无言以对,帅也就算了,毕竟是长了眼睛的都会认同,就是不知道秦老板是怎么看出靳以宁很高的。
“他是我老板。”边亭低下头,用筷子从碗里挑起一大口米粉塞进嘴里,含糊地问道,“他怎么了?”
“你不知道,他今天让人过来,给我送了一大笔钱,说是替你赔偿我昨天的损失!”秦老板索性拉过一张塑料椅子,在边亭身边坐下,伸手揽过他的肩,兴奋地说道:“嘿,这店被你们这群混小子砸了这么多次,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你这老板可真够大方的,还负责给员工擦屁股呢。”
听秦老板这么说,不知边亭想起了什么,用两颗小白牙把米粉碾断,嘴角露出一点笑的模样,说道:“他确实挺大方。”
秦老板沉浸在天降横财的喜悦里,没有注意到边亭这个难得一见的笑容,他用力捶了把边亭的后背,“哎,不管怎么说,托你的福,我算是熬出头喽。”
这一拳,正好锤在边亭昨天受伤的地方,疼得边亭龇牙咧嘴,这个笑容自然就如昙花一般谢了。
“我马上就要搬走了,再也不用忍受你们这些坏小子了,你老板给的钱,够我出去开一家不错的店了。”秦老板没意识边亭旧伤未愈,自己给他添了把新伤,自顾自感慨道:“我都计划好了,铺子不用太大,招呼得过来就行了。”
秦老板在这一带住了三十几年,这群小王八蛋三天一小打,两天一大打,打着打着就习惯了,现在终于可以搬走了,他反而有些不大习惯。
“阿亭,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想到这里,秦老板勾过边亭的脖子,粗鲁地薅了几把他的头发,“将来你也要好好的,以后如果有机会,乖乖回去上学,听见了没?”
边亭冷不丁被秦老板这一勒,险些把米粉呛进气管,连声敷衍道,“好好好,你先松开我。”
边亭嘴上答应秦老板以后一定少惹是非,好好做人,争取当一个五德四美的好青年。但他前脚刚从粉摊出来,后脚就扭头进了一家录像厅。
因为近几年的严打,这样的地下录像厅大部分已经关停,只有在这样边缘化的老城区里,还零星苟延残喘着几家。
这样违规经营的录像厅,放的自然都不是什么正经片子,而且价格便宜,三块五块钱就能待上一宿,所以来这里看电影的人鱼龙混杂,通常也没揣着什么正经心思,也是寻衅滋事的高发地。
这会儿是正午十二点,正是生意最淡的时候,录像厅里没什么客人,老板正窝在前台打排位。
看见边亭进来,他只是抬眉瞟了他一眼,态度冷淡地问了一句:“看什么?”
边亭抬头看了眼白板上的片单,说了个名字。
哟,年纪不大,口味倒是挺重。
但老板没有多说什么,这样的小年轻,他见得多了,青春期的男孩子,出来找点刺激的也很正常。
他把游戏挂机,干脆利落地收钱开票,给边亭指了个方向,又继续投入到激烈的战斗中。
边亭领了老板手写的“电影票”,大摇大摆地进了放映厅,刚撩开帘子,就看见两个情侣模样的人一脸嫌弃地退了出来,嘴里还骂骂咧咧地飙着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