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肆六) 红日(肆六) 第14章

作者:肆六 标签: 近代现代

  里屋走来一位高个瘦精的少年,剃了寸头,双手插兜,像是混迹社会的青年,暗里走向光明之处,也逐渐看清门口的局势,他下意识将兜里的手握在腹部,叫了声“郑老师”。

  肖玉词刚来不熟,他没教过的学生一般都记不清,也很少有其他班的同学会认识他,所以下意识的就会觉得他是个学生。

  肖玉词坐在郑辉旁边,坐一会又扭了扭屁股,换个方式坐,实木做的凳子,又硬又窄,压得骨头都疼。

  他翻开笔记本第一页,握着笔杆,写下日期,就等着郑辉问话,他一字一句都记进去。

  两个人老人年纪大,耳朵不好,一个问题喊了半天才听得进去,问了家庭情况,兄弟姐妹几何?转而又问了在家学习情况,成绩好坏等问题,肖玉词提着笔一字一句写的清清楚楚,他的字很好看,清秀俊丽,和人一样,软而有力。

  同样的问题套路总共问了三四家,村里在镇上读书的人不多,初中生更是少之又少,有些一样大的小孩,都已经开始成家立业,出门务工,帮家里分担重任。

  这里的年轻人很少,留守儿童居多,大多都是在读小学的孩子,跟着年迈的爷爷奶奶,就算有几家大人在,也都丝毫不在乎孩子的读书的成绩,家长对于书本的认识浅,孩子求知淡薄,以至于扬昌的学业难以有成就。

  还剩最后一家,不在村里,住的地方离村里有点距离,需要翻过半座山,等到半山腰时肖玉词软蹲在地上大口喘气。

  “...休..休息一会,郑老师。”

  “年轻人多锻炼身体,这才哪到哪,就虚得不行了?”

  虽然话是这样说,郑辉还是拧了瓶盖,递了水给他。

  “成,怪我虚,真的走不动了,就坐一会。”

  他喝了一口水,朝着日落的方向看,红日又入山头,渲染一片天空。

  郑辉插着腰,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行,那咱们就坐一会。”

  扬昌哪哪都不好,可是它空气好,也漂亮,人们总想翻越大山,去更辽阔的世界,可是停下来回头望一望,它也是许多人的梦想。

  山间云雾缭绕,落日尤美,像沁染的一笔水彩画,每一处都好看极致。

  两人休息不过十分钟,又赶时间出发,今儿还要赶回扬昌,时间紧迫,不得过多耽搁。

  下了坡就是几户人家,地也偏,环境也差,土坯起的房子,两间小屋,一间做饭,一间睡觉,家里几口人都挤一个屋子里头,不分男女。

  肖玉词对这个女学生有影响,自己班里的,不爱说话,整日里就坐在角落,肖玉词上课时她就坐着,不动笔也不说话,要到做练习题了才慢悠悠动几下。

  与别家不同的是,这家父母都在家,家里老人也都去世了,养了四个孩子,两个女孩,两个男孩。

  肖玉词以为这应该算是比较好沟通的一家,可是当郑辉一开口提要做家访,家里女人的脸色就垮了下来,也不热情,转身称忙就走,倒是男人笑脸相迎,客客气气的将人请进屋。

  家里没有凳子,席地而坐,肖玉词盘着腿,扭了扭身子找个舒服的姿势坐,掏出笔杆等着郑辉问。

  问到家庭情况还好,男人也都一一回答,问到成绩上,男人摸了摸脖子,笑着说“成绩好不好的不要紧,能认几个字就行。”

  肖玉词微蹙着眉,握笔的手突然一顿,抬头看了看对面的男人,低头写了个“家长不重视学生成绩”。

  接连说了几个学生在学校的情况,家长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能学就学,学不进就拉倒,还说什么女孩读书就是浪费时间,还不如早点嫁出去,合着是已经物色好夫家了?就等着明年毕业嫁人?

  肖玉词臭着脸,在本子上又写下“家长没文化,耽误学生身心发展。”

  写完倏然放下笔,啪嗒一声合上笔记本,吓得郑辉和对面的男人转头盯着肖玉词。

  “这位家长,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态度是错误的,不仅害了学生,还害了你自己,要是所有家长都像你一样,那么这些学生一辈子都不可能进步了,”

  郑辉扯了扯肖玉词的衣服,甩了几次眼色都不管用,赶紧出声阻止“抱歉啊,这位老师是新来的,不了解情况,瞎说的。”转头又拉住肖玉词的胳膊,示意他不要说话。

  男人先是一副茫然而后转为震惊,刚要开口,屋外筛着豆子的女人抱着簸箕进屋,提着鸭嗓开口。

  “哎呦,你这老师咋管这么宽勒,这是我家孩子,我想让她读书她就读,不想读书就不读,你是那根葱苗苗,跑到人家来瞎叨叨操心。”

  男人像是有了底气,立刻站到女人旁边,挺直胸背。

  “不是的,这位家长,我们老师不是这样意思。”郑辉依旧在调解。

  肖玉词正在气头上,哪管什么三七二十一,指着女人就一顿说“你们这种家长简直就是社会害虫,重男轻女,她才多大啊,就想着嫁人嫁人,你们简直不配做家长,裹脚布都没你那思想臭。”

  “你这小赤佬,关你什么事?她是我生的我想让她嫁人她就得嫁人,天王老子下来她也得听我的,你算什么东西,读了几个狗屁书就跑人家充菩萨来了?”

  她将簸箕一甩,哐当一声豆子撒落一地,不顾不管伸着爪子就要去挠肖玉词的脸,刚碰上脸就被郑辉及时拉住,拉扯之间指甲尖还是在他脸上划了一道伤口,刚开始脾气都上来了,也没觉得疼,后面才慢慢红肿起了包。

  女人张嘴骂得难听,什么爹呀妈呀骂了个遍,肖玉词哪里遇见过这种蛮不讲理的场面,剁了几步脚,简直是气急攻心。

  “...你这家长真是不可理喻。”肖玉词气得心梗,朝女人啐了一口。

  “怎么?读几个书就了不起了?什么玩意,跑到别人家来指手画脚。”

  “...你们这种态度迟早会害了孩子。”

  还没等郑辉反应,肖玉词捡起地上慌乱时掉的本子,转头就走,剩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不好意思啊两位家长,年轻人气盛,说话冲动了点,给你们赔不是了。”

  郑辉点头哈腰道了个歉,朝着肖玉词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第14章

  肖玉词跑得快,等郑辉追出来时已经不见踪影,他沿着路返回,在山腰上看见了肖玉词。

  肖玉词坐在石头坡上,气焰消了大半,转而是后悔冲动,并不是因为说的那番话,而是没有考虑到郑辉的立场,若是家长气不过跑到学校举报,那便不是肖玉词一个人的事了。

  “…跑这么快?这不是为难我这个老年人吗?”

  郑辉上来就往肖玉词旁边石坡上坐,喘着气,大口大口呼吸。

  “对不起,郑老师,刚刚是我太冲动了。”

  郑辉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年轻人心气盛是正常的,我可以理解。”话顿了一顿,又接着说“但是…还是要多克制克制情绪,进了学校,你就是老师,你就是榜样,但凡遇见今天这种情况,你就要沟通问题解决问题,而不是来和他们比声音大的,你是老师,不是社会混子。”

  肖玉词没说话,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抠了抠手指。

  “是不是觉得委屈了?”郑辉问他。

  肖玉词依旧沉闷着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又摇了摇头,“不是委屈的事儿,就是…那股闷在心里的气。”他转头看着郑辉,锤了锤胸口,“形容不出来,你懂吗?”

  郑辉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放在嘴边,点火,狠狠吸一口又吐出,随着风吹乱烟雾,掠过脸旁,飘向山谷。

  “我懂,怎么会不懂!”

  怎么会不懂他的心思,几年前郑辉义无反顾从卉南投至扬昌,怀着满腔热血誓力要把学校办好,要将学生带出大山,可是最后还不是一腔热忱赴了黄河,满心期待化成死水,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不是一年两年就能撼动的,得靠时间去磨,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总会有成功的一天。

  肖玉词看着郑辉,那些抖落的余晖都抚在他的脸上,炙热,执着,散着光芒,像是这生生不息,春风吹又生的嫩草。

  “前几年,扬昌刚办起来的时候,缺老师,地方穷没人来,那怎么办?我和毛主任就一拍脑门,主动申请调来扬昌,那会儿,除了光秃秃的树就是一栋教学楼,连个看门的都没有,我们是白天忙招生,晚上忙种树,好不容易可把这学校勉勉强强办起来了,跟我们一起来的老师受不了这种环境和待遇,也都走了七七八八,然后又忙着去申请一些教师下来,等到学校走上正轨,我们差不多花了四年的时间。”

  他抽烟顿了一顿,又接着说“有些事情不是一蹴而就的,铁柱磨针也是需要时间,思想这个东西更是根深蒂固,不是靠争吵和劝说,得让他们自己意识到知识的重要性。”

  话虽如此,谈何容易。

  “脸还疼吗?”

  郑辉朝肖玉词脸上的伤口处看了眼,刮出一道指甲印,又红又肿,伤口拉得还挺长,从耳根后到嘴角。

  不说还好,一说肖玉词才觉得脸颊发烫疼痛,一早忙着生气发怒去了,这会儿等火气一消,心也憋了,脸也疼了。

  尽管很疼,肖玉词还是笑着摇头“不疼,回去上点药就好了。”

  伤口没有见血,只是略微红肿,看起来问题不大,郑辉也才将心收进肚子里。

  “回去用酒精擦擦,指甲上细菌最多,消消毒。”

  “嗯”

  肖玉词坐在沙发上抬起下巴,将脸上划破的伤口对着曹雁禾,药水涂抹在上面先是凉嗖嗖的,又冰又黏,刚侵入伤口又转化为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肖玉词倒吸凉气“哧”了一声。

  “轻点儿,疼。”他身体往后一倾。

  曹雁禾又将他拉回“忍着点。”

  “…你擦一下得了,还弄那么多下。”肖玉词气得鼓鼓的。

  “别赖皮,给你多擦点好得快,随便抹的效果不好。”

  “那你轻点,别太用力了。”

  曹雁禾笑了笑,点点头“好的,我轻点。”

  语气又轻又柔,像是哄小孩儿。

  家里没有擦伤药,曹雁禾用的碘伏,棉签蘸了红药水,在伤口处打圈抹匀。

  “我说你啊,就是欠欠的,非得多嘴去吵一句。”

  曹雁禾离得近,说话时的温热气息扑在肖玉词的脸上,弄得痒痒的。

  “正在气头上,哪管什么三七二十一,就顾着自己心里舒服了,没想着后果。”肖玉词眼神暗淡,撇了撇嘴“我倒是无所谓,就是连累了郑老师。”

  曹雁禾抹完了药,将用过的棉签扔进垃圾桶,拧紧瓶盖。“下次再遇着这种事儿,可别脑子一热又得罪了人,往后想想后果,想想旁人。”

  肖玉词焉了气,闷着头,闷哼一声“嗯”。

  他是个性子倔的,不怕惹事,心里有啥想法就直愣愣的说出来,也不怕得罪人,曹雁禾说他是直愣犯傻,不懂人情事故,这样的性子容易吃亏,肖玉词哪吃过什么亏不亏的,就依着自己的性子去做。

  “现在倒是听话,要是前头也怎么听话,还会发生这档子事儿?”

  曹雁禾将药瓶子收好,放在盒子里,看着肖玉词,话虽然是怎么说,可是丝毫没有怪他的意思,话里话外都是关心,还好只是小吵小闹,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肖玉词嘀嘀咕咕嘟囔“还不是她说话难听,她打我,我都没向她动手。”

  “…怎么?听你意思你还想和人家动手?”

  肖玉词嘴一撇“那倒没有,我是有原则的人。”

  “什么原则?”曹雁禾发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我是傻的吗?别人打我还不还手?”

  曹雁禾笑他“可不就是傻的,还让人挠了脸。”

  肖玉词不理他,转身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屏幕里正播放着爱情电影,女主正哭得撕心裂肺,长得挺好看的,就是哭得太浮夸了。

  肖玉词不爱看,换下一个影片,是一个以九十年代为背景的文艺片,光线调得很暗,刚出场的男主很帅,带着英气的帅,不似网上那些小鲜肉,肤白俊美,是很男人的帅,乍一看,倒是和曹雁禾有些异曲同工之处。

  他总觉得有人盯着他看,一转头,曹雁禾就坐在他旁边眼神不加掩饰的直勾勾看着他,眉眼带笑,像是一弯轻柔的水渠。

  “怎么?说你一句就生气了?”

  “气!怎么不气!气死我了。”肖玉词说得咬牙切齿,眉尾微翘,声音也比平时大声。

  “难道我说得不是事实?”

  是事实!就是因为是事实才气!

  明明很丢脸的事情偏偏被他毫无波澜一语道破,谁能觉得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