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痕下 轻痕下 第4章
作者:假日斑马
晏山想了想,说:“我还没有想留在身体上的图案。”
一个小女孩的第二十次套圈以失败告终,无法忍耐地爆发出泄洪般的眼泪,马尾上的浅粉蝴蝶结抖动。隋辛驰站起来,走上前买了十个圈,第八次时套中女孩眼神锁定的兔子玩偶,他将玩偶递给女孩,她在羞红的面颊中有了欢欣,母亲在一旁道谢,牵着她走出很远。
晏山想起那个失去女儿的疯子,他有两颗玻璃似的、随时会爆裂的眼珠,身体散发发酵的酸臭。
隋辛驰抛出最后一个圈,套中一辆汽车模型套装,隋辛驰提着汽车模型走来,对晏山说:“送你,祝你不论以后走到哪都能搭上车。”
该是返程的时刻,隋辛驰下午还有预约,他揉捏着肩颈说:“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找老张按摩了。”
“希望老张能振作起来。”晏山说,“他经历过太多了。”
回省城之前,两人返回镇上,去了一趟老张的家,晏山在门口消防栓里找到钥匙,开锁走进去,老张已经在沙发上睡得很熟了,酒杯歪倒,窗外的芦荟依旧绿得锃亮且充满生机,它会携带苦涩的汁液活下去,即使种植它的人先它一步枯竭。
第6章 请香
母亲夜里打来电话,说外婆生病住进医院,已经插了管,这次有很大的可能挺不过来。从前年开始,外婆的身体断断续续出问题,拖沓到一定地步,简直像一场永不痊愈的流感,要命的流感。晏山从小经常跟外婆生活,外婆是个开明的老太太,不像寻常老一辈的人那般溺爱又或过分管教他,童年生活虽缺少父母的陪伴,但晏山过得十分幸福。母亲说其实之前外婆有几次进医院,但外婆不想告知晏山,这次告诉他,想到可能要见最后一面。
晏山把手机握得湿乎乎的,母亲挂了电话好久,他还是维持着打电话的姿势,想到今年过年时陪外婆打麻将,她还气势十足地胡牌,怎么转眼就气息奄奄地躺进医院,晏山感到不可思议的痛苦,觉得人的命数太随便了,分明要竭力地活,却能轻易地死。
他去医院看外婆,医院的窗帘和天空一样蓝。时隔很久他和母亲、小姨一起在医院对面的餐馆吃饭,她们让晏山下午开车载他们去山上的寺庙,烧香拜佛,祈求菩萨保佑外婆。
母亲退休后很少待在湛城,父亲职位多变动,她经常留在父亲那儿照顾他的起居,父亲在外一身架子,对柴米油盐一窍不通,像个稚儿。年轻时父亲在北京工作,母亲事业心很强,如今倒多出相伴的时间,晏山记忆里父亲每次过年都从首都带回好多驴打滚,他趴在沙发上嚼糯糯的、甜甜的驴打滚,听母亲抱怨父亲多久才能调回来。他知道母亲从不表现她的孤独,家里一共三楼,母亲多数时间一个人生活在家里。
寺庙很大,新近翻修过,神像通体的色彩都无比鲜艳,晏山去购买香火,随着人流一尊一尊跪下、磕头,双手合十,愣怔地在心里许下愿望,很觉得自己是在表演,有点怅然和天真。
母亲说她要顺便为晏山求姻缘和求子。她总是要求晏山延续血脉,说如果不是有晏山,父亲在北京的那些年,她可能会更加寂寞。
难道有我,你就不寂寞、不痛苦了吗?婚姻到底给你带来什么?
晏山问:“神仙管不管两男人在一起?”
母亲狠命地跺脚,眼睛严肃地盯着晏山,晏山不理,从山腰的小屋走出去,向下是绿植簇拥的石阶,窥探到一汪泉水的侧影,在荒僻处流转,美丽得接近悲哀。小姨从身后追出来,拉住晏山的胳膊,着急道:“不要赌气,你妈也是为了你好。”
小姨汗津津的手心火钳一般,强势地贴在晏山皮肤上,一种使人厌烦的温吞感。他知道小姨因为拥有一个二十六岁结婚的儿子和五岁的孙子而自豪,她的生活冻结在幼儿园的老师、饭菜、幼稚的蜡笔画中,糖果味、牛奶味的混合让她幸福,这样的血脉相传多么满足,即使儿子很少陪伴她,孙子也不过是一件贵重的寄放品。
为此她时常劝说母亲:你要让晏山尽早结婚,趁你还有力气帮他带孩子,不能不结婚生子,否则死后好凄惨,臭掉没人发现,地府没有纸钱。
母亲和小姨手心贴手心长大,一起推婴儿车在公园沐浴日光,不懂怎么养出两个截然不同的儿子。母亲是不会为此流泪的,也不暴怒,只是犹自叹气、抱怨,从不直面谈起晏山的性取向,好似她不说出口这件事就是假的。
母亲后一步追出来,沉默地跟随晏山下山,晏山知道她在等他的怒火冷却,才能平稳地旧事重提。
她说:“我朋友的女儿最近从国外回来,前一周我和她一起吃过饭,人很漂亮,谈吐举止也十分不错,一会儿上车我把联系方式推给你。”
“行,我先问问我男朋友同不同意。”
余光里母亲的表情变得惊恐,她的右手放在胸脯上,挽住了小姨的胳膊,说:“你不要胡言乱语。”
“到底谁在胡言乱语?”
她坚决地说人必须要体验所谓完整的历程,否则就会被指不正常,一个到了中年也没有家庭的男人不仅可悲,也是可恨的,最后一定变得癫狂古怪,极大可能变成危害社会的蛀虫。
紧接着小姨非常激动地附和几句,自然提及她儿子所尽的“孝道”,晏山听得头昏脑涨,说:“小姨,当哥的免费保姆就那么让你感到快乐吗?”
话说得难听,小姨面目失色到惨白,一下子噤声,母亲走过来抬手给了晏山不重的一巴掌,但仍让晏山眼前有破碎的、金黄的光晕闪过,他咬住牙根,觉得体内有暖流和寒颤同时交汇而来。
晏山微微地垂着头,刚好看见母亲的发旋,许多根断裂的白发生硬地直竖着。她大概有些后悔,移开了盯着晏山的眼神,很没有希望似的凝视墙角一株形单影只的野花,轻声说:“有时间回来吃饭。”
“一回去就要和他吵翻天,你听了又要抱怨叹气个不停,何必闹得大家不愉快。”
“如果不是你当时执意把人带回来,怎么又会僵到这种地步?”
这一点晏山算是认同母亲。那时康序然固执地要求晏山将他带回家,急于得到晏山父母的认同,他认为无论如何都要强硬地展现他们的决心,结果当然是闹得天翻地覆,晏山的父亲做惯领导,他只需要别人听从命令,厌恶任何人试图改变他的看法,他痛骂晏山,把他说成变态、精神的残缺者,这让康序然目瞪口呆。
其实晏山认为获取父母的认同不是一件必须的事,或者是不是一件急于求成的事,他理应负责自己的人生轨迹,就像他不愿干涉父母的人生。母亲要提前退休不是为了享受,而是要去伺候父亲,晏山也没劝过她。
专制一些的家庭会教养出两种孩子,极端听话和极端逆反的,晏山显然属于后者,毕业后父亲希望他从政,毕竟家中关系通达,他却要合伙和朋友开传媒公司,自己当导演拍纪录片,为此满世界跑,半路拍些旅行视频做博主,挣些流量和金钱。晏山并非理想高于一切的人,但人生也不要活得太妥协和无聊,他从小官场里长大,大人说话绕一千个弯也说不到重点,真实想法都藏在一张脸皮后面,好多巧嘴厉嘴说空泛的话,让他一辈子这样活着不如变癫狂。
“妈,你不要再装傻,你知道我不是个听话的孩子,也请你不要妄图用外婆威胁我,她早就说过她不在乎我爱男人还是爱女人,我就是爱畜生她也接受。”
母亲和小姨气得打车走掉,天热得要烧掉一切,晏山只想回家睡觉。
梦里外婆大病初愈,瞧着比十年前健壮,不知是不是菩萨的暗示。醒来天幕黑沉,晏山一时分不清这是夜间还是第二天凌晨,盘坐在床上发了一会愣,不愿意把意识聚拢。
手机铃声打破晏山的放空,谭兹文约他喝酒,说找到一家喝精酿不错的地方,装修很有特色。
他们好久没聚,晏山在家吃过晚饭,前往谭兹文发来的定位处,酒吧的门不太起眼,甚至可以称得上窄小,往深处走才豁然开朗,装修的确别具一格,室内被塞得很繁密,座位分布随心,酒客有坐着的也有站着聊天的。
晏山一眼看见谭兹文,他坐在电视屏幕下的吧台边,电视里正在放一部九十年代的惊悚电影,血浆十分像番茄酱,喷洒得很为壮观。
晏山被画面吸引住了,注意力放在屏幕上走过去,过了一会才说:“老谭,推荐一杯好喝的。”
谭兹文转过来,晏山的眼神顺势落下,康序然坐在谭兹文的身边,不知盯着他看了好久。刚才怎么会完全没有注意到康序然,以前走到哪里,第一眼把他从人群里揪出来。晏山一时竟愣住没有动作,直到康序然的手扶上他的后腰,用一种介于责怪和撒娇之间的语气说:“等你很久了。”
晏山觉得这是一件较为滑稽的事情,他和康序然是情侣,却不知道彼此会见面,又或是他单方面不知道今晚会见到康序然。由此晏山想起来,自从上次在康序然母亲家中吃完饭后,他们便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只有过一次不长的通话,他们都太忙。
谭兹文的表情显得奇妙,一双眼睛在两人之间游走几圈,给晏山推荐了一杯偏苦的精酿。这家精酿的酒名都以电影为名,晏山接过店员递来的酒杯,味道挺特别,有浓厚香醇的咖啡香气。
晏山坐到康序然的身边,康序然却并不怎么看他,只是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膝盖上,继续和谭兹文聊着医院的事,嘴里蹦出一些晏山根本不懂的词汇,在晏山看来是非常故意地忽视自己,同时博得关注。这是一场表演,康序然演得十分投入、积极,他的双眼因此飞扬地闪烁,牢牢盯住谭兹文。
曾经晏山无比抵触康序然和谭兹文单独见面,他没有装过大度和不在乎,选择直接向康序然说明,既然谭兹文曾经追求过你,那你们理应不应该越过我有太亲密的关系。康序然答应说好,也真的履行承诺,除非谭兹文能成为一件刺激晏山的工具,在康序然看来,嫉妒是爱的证明,最好晏山能够狂怒,这会让他安心。
但晏山不再感到愤怒,他认为这是因为自己已经到了可以控制情绪的年纪,所以他安静地看电影。
这时谭兹文说:“对了,我认识这里的老板,长得还不错。”
晏山说:“原来这才是你来这里的目的。”
“可惜他有男朋友了,我看看他今天在不在这里......”谭兹文朝四周看了看,突然站起来挥手,“应淮!”
晏山转身向后看去,一个体型瘦长、皮肤白皙的男人站在不远处,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的背心,头发有些许长,挂在耳后,烫得卷了,乱蓬蓬遮住半边脸。
只是晏山的目光没能在他身上停留太久,随后他就看见了男人身边的隋辛驰,男人一只手摸着隋辛驰的后颈,头微微地仰了仰,很慢地碰了碰隋辛驰的额头,慢到晏山听到心脏跳动的频率,或者只是背景音乐的鼓点,太他妈密集,晏山要给击晕了,谁想出来的咖啡加啤酒的搭配,苦得真是没边,舌根给胆汁浸润了似的,刚才怎么没觉出这么多苦味,等会一定痛骂谭兹文。
他们那样亲密地靠在一起说些什么,嘴巴小小地动,金鱼吐泡泡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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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这就是缘分
第7章 握紧彼此的手
像有人用一根皮筋弹了弹晏山的耳根,火烧似的,烛心一跳一跳,跃到晏山的心上去,的确有什么情绪像箭一般飞过去了,晏山不愿去捕捉,让心像丝绸一般平整、无瑕。
晏山盯住隋辛驰,在隋辛驰走过来的几秒内不曾移开眼神,所以看清隋辛驰所有的运动轨迹,看清他眯了眯眼睛,又睁大,像点亮了一颗灯泡。
隋辛驰站在电视机下面了,噪音让他的面孔显得那么不真实。晏山怀疑面前的人是否是隋辛驰,那个立在老张店门张望的男子,还是仅仅他们十分相像。
隋辛驰说:“真的是你,刚才隔远了还不确定。”
然而真的是隋辛驰,如果没有在镇上相遇,他就仍旧是那个寡言、十分冷酷的纹身师,他们不会相隔这么远就将彼此认出。
应淮嘴里衔着一支烟,白烟暂时隔绝他们的视线,他重心不稳地靠着隋辛驰,眼睛很长,像没睡醒般虚着,隋辛驰的两只手都放在裤兜里,下颚线紧绷,没有任何表情。晏山想起被辣椒激出泪水的隋辛驰,眼睛眨得好密集,简直要扇起爽快的风。
晏山和隋辛驰打招呼,发现应淮一直从凌乱的头发缝隙中看他,从他的眼看到他的脚,表情微妙,依旧笑着,露出两颗闪亮的虎牙。这目光像一种审视,不友好和冒犯,晏山感到被胶水黏住,盯了回去,把应淮也看个透。一把软骨头,走起路来扭着、摇着,身体薄成纸片,放进再窄的缝他都能脱身。
应淮推了推隋辛驰,嘴角高高地吊起,尖着嗓子说:“介绍一下你朋友啊。”
隋辛驰没接话,斜倚在了吧台上,伸出右手接来一杯酒。瞬间没人再说话,谭兹文左瞧右瞧,觉得这气氛怎么就跌向古怪,他是个怕尴尬的性子,非要说点什么打破沉默,否则身体疯狂分泌汗液。
“应淮,这位就是你男朋友?”
“嗯。”应淮从背后摸了摸隋辛驰的下巴,两条手臂也就顺势挂上去了,“帅吧?”
没话找话。晏山简直要翻白眼,不想再看下去,侧身过去。这时康序然抓紧了他的手,他才发现康序然的手掌很冰,又非常湿,想到室内空调对康序然来说偏低了,他一定冷得骨头都痛,就问吧台要一杯温水给康序然暖手。
应淮半趴在隋辛驰的背上和谭兹文聊天,谈论某某乐队最近要来湛城演出,他把隋辛驰的一缕金发绕在手指上转,隋辛驰在回微信消息,没有反应,应淮自娱自乐得很愉悦。
晏山的余光不自觉落到隋辛驰身上去,直到康序然扯了扯他的衣角,他反应过来,随口说要去卫生间。
他只是去抽烟,站在卫生间的门外,发觉整条走廊的墙壁塞满壁画,多种风格的画作,色彩狂艳,线条飞扬,画满好多奇形怪状的生物。晏山在昏暗的灯光下欣赏壁画,感到某些生物斑斓的瞳孔要把他吸纳进去,神思被牢牢钉在墙上,没有发现隋辛驰从他背后走来。
隋辛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侧过头,看见隋辛驰耳蜗里一颗闪闪的钻,好像为目光找到了一处追随,又向下,发现隋辛驰的脖颈有一小块青灰色的脏污。宇多田光的音乐在此刻抵达顶点,她细腻的声音或许捶打了晏山的神经,致使他迷怔、惘然,大脑成为不会思考的球体,他抬起手,非常缓慢地用大拇指去擦抹隋辛驰脖颈上的脏污。
颈脉的搏动如此温良,还有怎样的触摸才能如此清晰感到生命的流动,像捧着一只鸟,感到它在手心里浅浅地呼吸。晏山接收到隋辛驰心跳的频率,按着他的肉,指腹也滚烫起来了。
怎么会擦不掉。晏山终于重新开始思考,一阵惊醒,他的手如何到了隋辛驰的脖颈上,该怎样解释这样的无常?对隋辛驰解释,或对自己解释。
然而隋辛驰只是笑,嘴唇紧闭的偷笑,把一双眼都藏起来。
“在干什么?”他笑得声音发抖,“那是我的胎记。”
晏山把手放下来,说:“这里太暗了,我以为你洗澡没洗干净。”
一块青灰色的胎记,生长得非常随意,晏山一时憎恨这块胎记让他失了脸面。他接着询问隋辛驰是否要一支烟,隋辛驰点头,流畅地偏过头来,等待打火机绽放的一瞬,将他的五官无限地描绘清晰、深刻,又远离,仿佛退到世界的另一边。
他们都没有说话。晏山与隋辛驰不是熟识的关系,即便他们在上一次见面时说过许多话,交换过彼此人生的一小部分,那是微不足道的碎片,或许都不能称之为碎片,而是颗粒,需要多少颗粒才能拼凑出完整的人生?
晏山一时好奇问道:“你今年多大?”
“二十七,马上满二十八。”
“我今年满二十九。”晏山说,“你应该叫我晏哥。”
“疯了吧。”隋辛驰笑说,“晏山。”
晏山指着墙上的画问:“你画的?”
“漂亮吧?”
“我喜欢你的画。”
“纹在身上会更美丽,欢迎来找我纹身。”
“你还需要推销生意?”
“纹身师也需要一块好的画布。”
晏山愣怔,看着自己的脚尖和隋辛驰的脚尖对在一起,他们面对面却不看着彼此。
“你纹身太贵。”
“我会给朋友打折。”
“刚才你男朋友让你介绍我,怎么没感觉出来你把我当朋友。”
隋辛驰不再笑,吐出一口烟,说:“他并不是真的想让我介绍你。”
晏山并不愿再追问缘由,他不关心应淮的想法,他们应该成为只有一面之缘的关系。
隋辛驰忽然说:“你男朋友似乎非常宝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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