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痕下 轻痕下 第7章

作者:假日斑马 标签: 近代现代

  晏山问童米兰早上隋辛驰和应淮是否发生了争吵,童米兰说她提前被请出了隋辛驰的家,那时她因为宿醉头疼欲裂,视线被眼屎糊住了,也没看清应淮的表情,只听见应淮非常大声地说话,跟只乌鸦似的叽叽喳喳,闹得她脑袋更加疼,所以一句话也不想听。

  “如果你看过隋辛驰和应淮吵架,你会觉得我和程满满昨天只是在友好地沟通。”

  晏山听出童米兰跟应淮的关系大概不好,说:“应淮和隋辛驰看起来不是暴躁的人。”

  童米兰翻了一个非常优雅、流畅的白眼,说:“你不了解应淮。”

  晏山并不想了解应淮。他只是想,昨天见到童米兰和程满满吵架已是惊天动地,隋辛驰和应淮还会吵到怎样夸张的地步?是把对方揍得鼻青脸肿、涕水连连,还是扔的东西也能堆成小山,应淮瘦削的身体并不像很有力气的样子,隋辛驰的体力一定会占据上风,难道他是一个潜在的暴力狂。一个有肌肉又同时有纹身的人,很容易把他和暴力联系起来。

  “那隋辛驰呢?难道他也是个暴躁的人?”

  “就我的了解来说,他是一个情绪过于稳定的人。”

  已到饭点,外卖员进来送餐,米饭香气扑鼻,闪亮如同瓷白的珍珠,童米兰说她太累,没有了食欲,便将她那份给了晏山。

  这时隋辛驰下楼来吃饭,看晏山夹着两只筷子咻咻地把米饭赶进嘴里,右腮含了颗糖似的鼓鼓地动,嘴唇给吃得油亮亮的,本来不饿的胃此时空得紧缩,咽唾液下去都有回响。隋辛驰第一次看人把外卖的饭菜也吃这么香,他坐到晏山身边去,打开饭盒,水蒸气窜出来,滴得手边全是淅淅沥沥的水珠,晏山放慢了吃饭的动作,递来几张纸巾,隋辛驰两手拿着饭菜没手接,晏山就越过他的一只手,帮他把面前的一滩水擦干,一颗头放在隋辛驰鼻尖底下晃动,空调风把晏山半边头发斜着向上吹,发尾也就滑溜溜贴在隋辛驰的下巴上了。

  晏山的眉毛很浓很黑,头发也是,像在墨汁里泡了好久。

  童米兰问:“晏山,你应该去考虑做吃播,我看你吃饭都饿了,有点后悔把饭给你。”

  “我再帮你点一份。”晏山掏出手机说,“很多朋友都建议我去做吃播,但我不是吃不胖的类型,怕体重直逼二百斤,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在金钱和外貌上,我要两者兼顾。”

  “的确,你太高了,如果再加上一个庞大的身躯,肯定像一个暴躁的流氓,会吓坏所有人。”

  “是吗?我以为即使长胖,我也会是个长相和善的胖子。”

  童米兰认为晏山对长相和善有非常深刻的误解,她说她对晏山初次冲上她家的的印象历历在目,一开门,就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表情严肃地挡住门,把整扇门遮蔽得几乎没太多空隙,连光都钻不了空。童米兰甚至以为晏山下一秒会抡起手臂挥上来,所以她害怕程满满挨打,因为她觉得程满满会被扇晕或七窍流血,那场面过于凶残了。

  晏山不禁笑起来说:“你现在说害怕看到凶残的场面,你知道程满满被你揍得多惨吗?”

  “我也被他打得很惨,好吗?”

  “隋辛驰。”晏山忽然转过头来望着隋辛驰,下巴撑在手心,胳膊肘抵住膝盖,“我长相不和善吗?”

  隋辛驰想装作认真审视晏山相貌的样子,怎么会真的就看怔了,连自己也很恍惚,把晏山带笑的眉眼都看得过分清楚,眼是眼,唇是唇,黑的白的红的都分明,看到最后心里也印上这些影子,原来人心是真的能作画的。

  晏山看隋辛驰不说话,笑着推了推隋辛驰的胳膊催促,说:“不用考虑这么久吧。”

  推完他立刻后悔,总觉得这个推搡的动作很不光明、很不磊落,但又想这动作实在没有可指摘的地方,他跟他的任意一个朋友都这样相处,勾肩搭背的,比这不知亲密多少。

  于是晏山也就蹭着沙发往旁边移了移,跟隋辛驰拉开了距离,又很局促地捏了捏耳垂,说:“不是吧,我难道真的长得很凶残?”

  “不凶残。”隋辛驰吞咽着一口米饭,觉得这一口饭实在很难吞下去,要把嗓子黏一起了,“没有凶残。”

  晏山觉得隋辛驰说话很有客观性,仿佛他是一个冷静自持、不会撒谎的人。

第12章 孔洞

  童米兰说:“我觉得男人都是暴力狂。”

  晏山说:“请不要群体扫射,我就是一个厌烦暴力的男人。”

  童米兰说她家的所有男性都非常暴力,这让她的童年变成一个战场,所以她期望有一个温柔的伴侣,显然程满满与温柔相去甚远。

  隋辛驰说:“程满满不算暴力狂,他只是一个白痴。”

  隋辛驰语气平缓正经,既无鄙夷也无戏谑,他只是在陈述事实,而不是责骂一个白痴。

  白痴和暴力狂在某种程度上有一定关联性,因为你白痴,所以更可能成为一个暴力狂,但还是白痴更具有侮辱性质一些,可以磨灭掉一个人的绝大部分美好品质。

  童米兰有点赌气似的说:“我喜欢他的白痴。”

  有一个女生发出惶惑的惨叫。小然在给客人穿孔,女生木木地微张嘴唇,发出吸溜唾液的嘶嘶声,她的嘴唇下方有一颗光滑闪亮的钉子,眼线将要被泪水晕开,成为黑乎乎的墨迹,小然嘴笨,对着疼出泪水的女生像个呆瓜。童米兰给女生递去纸巾,听她扬言揍飞怂恿她来打唇钉的朋友,白纸很快也被浸黑了,童米兰从手提包中翻找出眼线笔,半扶住女生的腰,给她填补眼线。

  女生闻着从童米兰脖颈传来的阵阵芬香,双颊粉红了,口齿不清地说:“我突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脸上穿一个洞出来。”

  “不需要问理由,这只是一个洞而已。”童米兰的侧手边摩挲着女生的睫毛下方,“宝贝,你应该换一只眼线笔。”

  童米兰有一颗舌钉,说话时在她的口腔里若隐若现。女生的全包眼线又很清晰利落了,浓密的假睫毛下来又上去,豹纹花色的厚底鞋在地板上敲着,她前倾身体,脸快要凑到童米兰脸上去了。

  童米兰拍拍女生的脸,说:“你这种喜欢亚文化的女孩不在身上穿点孔是不会舒服的。”

  “我朋友说不穿孔不配做亚逼,所以我来了,但其实我很怕痛,怕得要死,来之前做了几百次心里建设。不过现在我是一个合格的亚逼了。”

  女生笑起来,腰间满溢的肉也颤了颤,童米兰觉得女生丰盈的身材和麦色的皮肤都很性感。

  “但还是弄不懂我朋友为什么说穿孔很爽!”

  要问穿孔这类令人痛楚的行为如何产生快感,晏山认为痛楚本身就和欲望连结,缺失才会产生欲念,但当你可以自主决定盈亏,如同用手指捏捏大腿肉那样简单,的确使人感到对身体的掌控,即便掌控是微小的。

  女生走后,他们继续谈论穿孔。隋辛驰说穿孔的感觉就像某种生物的牙齿咬进皮肤,血被堵在了钉子里,看上去非常无害且温和,但很容易发炎,还可能增生肉球,只能去医院割掉。隋辛驰直言打rook和耳桥时直冒冷汗,打完后背湿得能淌水,钉子穿进去时,他听到类似海绵被凿破的声音,驯服穿孔的过程是场漫长的自虐。

  于是晏山仔细观赏隋辛驰的耳洞,好像有一把剑残忍地贯穿了耳朵。

  童米兰问起晏山有没有看过《蛇舌》这部电影,晏山说看过,看完后他爱上了吉高由里子,但再也不想看见她的舌头。

  先给舌头挂上环,等穿的洞不断扩大,手术刀再割开舌头,舌头像蛇杏子一样分裂出去,扬起来卷起一边,不同于简单埋一颗钉,这违背了人体的构造,是一种另类的改造身体。童米兰说她差一点就让舌头上的洞外扩,改造身体几乎有成瘾性。

  “我以前觉得程满满像AMA,内核是温柔的,AMA喜欢施虐,程满满喜欢使用暴力,这都差不多。”

  “但你不是RUYI,你并不想承受这些。”隋辛驰点燃了一支烟,喷出灰雾,他上楼给客人纹身去了。

  童米兰开始给晏山讲述程满满。

  程满满是一个孤儿,从小辗转在各种亲戚之间,亲戚都对他不太好,狠毒一些的人也虐待过他,时常饱一顿饥一顿,十岁时饿晕了头,直愣愣从楼梯上给滚了下去,所以额头留下好大一块疤痕。如此坎坷的生长经历,他难免仇恨这个社会,对任何人都不会有亲近之感,高中毕业后立即去台球厅打杂,最初给社会青年买烟跑腿,后来加入他们,成天打打杀杀的,进看守所蹲过两天,出来后在理发店做学徒,童米兰常在那家店做造型,因此认识程满满,程满满经常免费给她按肩颈。

  程满满说不在乎童米兰是跨性别者,比起他从前所遭遇的一切,这种事实在是很无所谓,不过是器官的异同而已。童米兰很同情程满满,一个人至少不该平白无故遭到折磨,因不公而变得尖锐多刺一些也情有可原,她相信程满满本性善良,或者说她认为。

  “我很多时候也有非常不端的行为和想法,这没有办法避免,我的生长环境无法支撑我有一个健全的人格。当然,我没有抱怨的意思,只是嫉妒那些出身优越的人。“显然童米兰不愿赘述她的过往,“比如隋辛驰,刚认识他时我以为他这个人非常冷漠绝情,后来知道他单纯对许多事都无所谓,因为他真的没有什么可缺乏的。”

  晏山惊讶于童米兰的直白,她把嘴唇翘起来,“嫉妒”两个字轻轻松松就从口中滚出来,如此坦荡地承认了许多人极力规避的情绪。晏山不禁重新地、仔细地打量童米兰,很想把她从内到外看个透彻,一个跨性别者的故事该有多么丰富。

  “晏山,你会嫉妒哪种类型的人?“

  晏山想了想,说:”大概......是那种十分洒脱的人。“

  “我以为你会是一个洒脱的人。

  “不,我有时候太固执,譬如说......总想要一个结果。”

  但究竟怎样才算是结果?他等待的是一个好结果还是坏结果,亦或此时此刻他已经收获了结果,再往前走不过是结果的延续,不会再有新的变化了。晏山思索着,又摇摇头,苦恼怎么忽然把自己聊惘然了,于是很想振奋精神说些其他的。

  正想着,程满满猛地推门而入,带进大片的热浪,他双手叉腰,趾高气扬地站到他们面前,架子摆了没十秒就泄了气,焦急道:“童伟强,希特勒呢?”

  童米兰换了右腿叠在左腿上,说:“在家里啊。”

  “我刚刚回家没看见希特勒!”

  “肯定是躲进哪个角落里了,他胆子那么小不是常有的事吗?你非得把他找出来干嘛,肚子饿了自然会出来。”

  “我要把他带走。”

  “谁允许你带走了?”

  “本来就是我捡回来的,所以就该还给我。”

  “难道不是我们一起养的?”童米兰眼睛一瞪,气得从沙发上弹起来,“你有毛病吧!”

  “平时也是我照顾他多一些,我挣得少还给他花得多,童伟强,你好意思不给我吗?”

  童米兰手指到程满满鼻尖上去,隔空戳了两下,说:“你再叫这个名字试试,我把你嘴巴给缝起来。”

  晏山怕两人又一次给闹到派出所去,极有先见之明地起身挡在两人中间,于是程满满看不见童米兰了,急得左右摇摆一颗圆润的脑袋。

  “我不想跟你吵,希特勒是真不见了,你现在跟我回去找猫,要是你没关好门让他跑出去怎么办。”

  程满满用整个身躯将晏山给抵开,拉住童米兰的胳膊就要往外面拽,童米兰给拽得踉跄好几步,说:“哎呀不会,他根本不敢出门。”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都要把家给找翻天了,要真掉了得赶紧去小区里面找,还得打印寻猫启事。”

  晏山终于得知希特勒是一只猫,他几乎如雷劈,想不通为何给一只无辜的猫取如此凶残险恶的名字,这是否过于随意,不,应该是过于慎重。隋辛驰说得没错,程满满是一个白痴,但更可能也是暴力狂。

  眼见要被拽出门了,童米兰看程满满是真的火烧眉毛,急得上蹿下跳,今天不把她拖回去不会罢休,只好说:“行了,猫不在家。”

  “那到哪去了!”程满满一跺脚,天花板似乎都能给他震出灰渣。

  童米兰努努嘴,下巴往二楼一送,说:“我暂放在隋辛驰家里。”

  童米兰真也是个人精,早就料想到程满满会把猫带走,今天一早就把希特勒放到隋辛驰家里,打算熬过这段时间再说。夺猫之争战斗出争夺孩子抚养权的架势,父母双方互不相让,细算彼此付出,恨不能把每一分钱都具象化,也幸好是一只猫,若是小孩,程满满已经会报警抓童米兰。

  晏山心想他和康序然之间万幸没有宠物的羁绊,当初晏山有过养一只狗的想法,康序然断然拒绝,认为他们没有时间负责一个生命,想来也是正确的。

  “隋辛驰,还我猫!”

  一只烟盒从楼上扔下来,划出流畅弧度,砸中程满满的头颅,他哎呦一声。

  隋辛驰站在楼梯间,背靠墙说:“程满满,你别发疯。”

  程满满已经旋风似的飞奔上楼了,见势要揪住隋辛驰的衣领,隋辛驰也没躲,让程满满抓了,头没偏一下,眼也没眨一下。

  “猫先放在我家,你们两个冷静地商量以后再决定谁来我家领走,在此之前谁也别想来抢。”隋辛驰对着程满满说,“童米兰的手术是迟早的事,你左右不了,能接受就接受,接受不了趁早分了去找个男的谈恋爱,她就是个女的,别觉得她的外表能给你打掩护,也别再纠缠她了。”

  程满满噤声了,手沉沉地从隋辛驰衣领上落下,隋辛驰抬手捋平了褶皱,转身给客人说了声抱歉,继续工作,程满满失神地看着隋辛驰握着纹身机摆动大臂,他站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走了,童米兰不久就追了出去。

  晏山上楼准备跟隋辛驰道别,隋辛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没看晏山,心思全在刺青上。

  晏山还是忍不住问:“到底为什么叫一只猫希特勒,他俩不会天天阅读《我的奋斗》吧。”

  “那只奶牛猫嘴巴上天生有条黑纹,像胡子一样。”隋辛驰说,“程满满取的名字,我说过他是一个白痴,他根本不知道希特勒是谁,只是碰巧在网上看到了他的照片。”

第13章 记录者

  童米兰的故事应该被拍出来。这样的想法不是突然从晏山脑海里冒出来的,大概很早就有了雏形,他跟童米兰交涉,童米兰立马回绝,说她不想出名。晏山也不受挫,他觉得童米兰迟早会答应。晏山半路出家拍纪录片,是一项极为英勇的决定,过程曲折,遭到太多拒绝和冷眼。

  起初晏山只是在旅行的途中随意拍些零碎的片段,空闲时间剪辑了发布到网上,收获许多好评,他便认为或许不带繁杂技巧的镜头自有受众,当然他的外貌也是天然的优势。他一个跟艺术不沾边的理工男,只是在大学时加入摄影社,认识几个玩摄影的朋友,就敢毕业后自费去拍纪录片,再加上一个富二代朋友的资助,晏山一个人身兼数职,从海边走到山边,从城市走向乡村,经历太多不顺,最终找到老张。

  在拍摄这方面,晏山一直有些高傲,认为自己多少是天赋异禀的,他懂得如何用镜头诉说故事,即便没有经过专业的学习,晏山能一步步自己摸索,也跑过好多剧组打杂,做些零散的剪辑工作,平面摄影的活也接,拍别人或者别人拍他,还去淘宝店当模特,甚至不忘经营自媒体,接一些广告,一天睡四五个小时是常有的。

  晏山从没有明确的理想,他只想人生不要无聊,所以愿意用一双脚不停地走、一双眼不停地看。

  他很享受拍摄老张的生活,体验二十多年人生中未曾触碰的东西。肩扛沉重的摄影机跟着老张赶集,走过人群攒动的集市,货车车斗上的水果像小山一样垒起好高,四处都是水果成熟后香甜的气味,以及粮油在阳光烘烤下独有的满足香气,烟熏的腊肉铺满桌子,晏山不爱烟熏食物,光是闻到都觉得舌尖咸得发苦。

  他认识好多陌生的蔬菜,它们奇形怪状地躺在灰白色的编织袋上,老张穿一件洗得泛白的黑棉袄走在前面,微弓着背,他挑拣蔬菜要把眼睛凑得非常近,再向晏山介绍某种菜该怎么做才好吃,几个卖菜的农民和老张寒暄,用晏山听不懂的晦涩方言,偶尔几辆枣红的电瓶车从旁驶过,掀起尘土跃上晏山的睫毛。

  小镇的集市将人的稀松日常容纳了,避不开的吃穿用度都在最质朴、简单的环节,几十块钱买一件冬青色的编织毛衣,衣服用红色透明塑料袋一包,老张的冬天也就凑合地过下去。

  乡村的坝坝宴涵盖人情世故,婚丧嫁娶都吃席,无论男女都从天不亮开始备菜,分工明确。老张的孙女嫁人,摆了好多桌,统一红彤彤的桌布盖住大圆形的桌子,再加一层轻飘飘的一次性桌布。

  晏山早早来拍摄,凉拌菜一早就码好料,红油明艳,香气扑鼻勾人涎水,每桌最靓丽的菜不过一条鱼几只虾,没有太多摆盘可言,滋味更不算上乘,只是镜头里的人都吃得个个摇头晃脑,面前堆满动物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