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二十载 如风二十载 第60章
作者:卡了能莎
你翻完一遍,没有胃药。你似乎忘了买。
要是这次忘了买,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县里。而以你的性格,你不可能让别人帮你带药。你不死心地又翻了一遍,还是没有。
好吧,你就是忘了买。
来西藏之后,因为大脑缺氧,你的记性变得很差,现在是买药这样的小事,或许过不了多久,你会忘记过去的人和事。
你疼得后背全是冷汗,风再一吹,更是冻得发抖。你颤颤巍巍地吸了口烟,祈祷沉入肺腑的烟雾能起到镇痛的效果。
仅剩的三根烟抽完,车内弥漫着皮肉的焦糊味与淡淡的血腥味,你不得不降下车窗,让冷风吹散那些味道。
透过被冷汗浸湿的眼睛,隔着降下的车窗,你漠然地与数不清的亡魂对视,醉死在青稞地里的农人,夜里投湖的老人,在山路的急转弯处被撞下悬崖的无名氏,欠赌债吊死在房梁的独臂人……
马蹄声和引擎声响起时,你只当是又一条冤死的孤魂。
可穿过浓浓的雾气,人影逐渐清晰。米玛骑着摩托赶在最前面,格桑骑着马紧跟着,罗布被格桑护在怀里,紧拽着缰绳。而他们旁边,威风凛凛的大藏獒多吉健步如飞。
米玛雄浑的声音远远传来:“看到他了!我就说他陷坑里去了吧!”
罗布童稚的嗓音紧跟着响起:“如风哥哥!如风哥哥!你在前面吗!”
你略略怔了怔,看了眼腕表,凌晨两点十分。
车门被拉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先于寒风裹住了你,格桑焦急的声音隔着层纱响在你耳边:“对不起,我来晚了。冷不冷?饿不饿?有没有哪里难受?”
你迟钝地抬起眸,对上了藏族小伙干净得没有任何杂质的眼睛,里面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喜欢。他有力的手臂环住你的肩膀,想给你温暖。
你垂眼看去,多吉正温顺地用脑袋蹭你的大腿,罗布趴在你的膝盖上眼巴巴地看着你,米玛站在不远处牵着马儿。
格桑用滚烫的手捧起你的脸,小心翼翼地捂热,问:“怎么了?”
你该说些什么的,可深夜里固有的冷漠和无谓占据了你的内心。过去你能用天亮前的四五个小时,将自己调整成阳光活力的状态,变成村民眼中那个可靠、温和、沉稳的驻村工作人员。可现在,你没有时间藏起那些漠然和冰冷,若是说话,必是满口无情与倦怠。
米玛说:“他就是被冤魂缠住了,灌一口酒就好了!”
格桑从怀里掏出葫芦酒壶,将壶口塞入你唇角,一口冰凉的酒液灌入腹中,辛辣和滚烫呛得你眼角发烫,身体却终于恢复了些温度。
罗布握紧你的手,格桑担忧地给你拍背。
你无力地咳了两声,沙哑说道:“谢谢。”
多吉欢快地摇了摇尾巴,舔了舔你的手背。
触感真实且温热,你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第56章
米玛捡来一块扁平的石头,垫在驱动轮前方,左右看了一番:“应该没问题。来,换我开。”
格桑扶着你下车,站在路边,罗布在你的另一边扶着你的手臂,两人同时眉头紧锁担忧望你。
你好笑地说:“我没事,就是有点冷。”
话虽如此,持续两个多小时的寒风和胃疼早已耗光了你的力气,此时你的腿发软发抖,被他俩扶着才能勉强站稳,声音也细细地发着颤。难怪他们如临大敌。
在米玛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中,老旧的桑塔纳终于一鼓作气,前轮勉勉强强地离开了水坑边缘。
他拉开车门下来,有条不紊地指挥:“旺巴认识路,能自己回家。我骑摩托,格桑你开车,带小顾同志和罗布回去,让多吉也趴在车里。”
“没问题,jo。”
格桑扶你坐进后排,又吹了声口哨,多吉立刻摇着尾巴跟上,乖巧地趴在你身边。后座狭窄,空间立刻逼仄了起来。
格桑说:“罗布,你坐副驾,让你顾哥哥在后面休息。”
你想起副驾放满了东西,便温和说道:“没关系的,罗布来,我抱着。”
格桑不赞同:“你已经很累了。”
罗布也懂事地说:“如风哥哥,没事的,我坐前面,坐个角就行了。”
你说:“你又不重。而且,我有些冷。”
罗布犹豫地看向格桑,格桑看了看你,只好点了点头。
你让罗布面朝着你,坐在你大腿上。他在军大衣下面抱住你的腰身,整个身体都贴在你胸前,扬起小脸蛋问:“这样能暖和一些吗?”
你拍了拍他的背,微笑地嗯了一声。
小孩的身体滚烫,依偎在你身前,很快就让你的胸腹暖和了起来,连久久不散的胃疼都缓解了一些。他握住你的手,塞进多吉暖融融的脖子毛中,多吉温顺地摇着尾巴。
“以后如风哥哥要再去县城,就带我一起。”罗布说,“遇到这种情况,我可以去邻村找人帮忙,我跑步很快的。”
你摸了摸他的头发:“好。”
“jo格桑十一点就在村头等着,见你没回来,担心坏了,立刻就带着多吉来找……”
“咳咳。”开车的格桑咳了两声,用藏语说了句话,罗布听完笑得合不拢嘴,用藏语回复了他。
藏族同胞之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就算有外人在场,藏族之间的交流也只能用藏语。可有你在场时,格桑从来都说汉语,这是他第一次在你面前说藏语。
你安静地听着他们语速飞快的对话,末了问罗布:“你们说了什么。”
格桑又咳了两声。
罗布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jo格桑不让我说。”
你轻声道:“那你悄悄告诉我。”
罗布黑亮的大眼睛骨碌骨碌转动,他凑到你耳边悄声说:“我告诉jo格桑,喜欢就要大声说出来,他说他有计划。我说,如风哥哥是会离开的,他再不抓紧就来不及了。他就慌啦。”
你低笑出声。
格桑不住地回头,紧张地看着你,又警告地瞪着罗布。
你说:“好好开车。”
格桑问:“你们在说什么?”
“我在考他数学题。”你说,“已知从村里到县里的直线距离是300公里,那么以此为半径的圆形区域,面积是多少?”
罗布立刻像在课堂上一般正襟危坐,掰着手指头比划:“π的值是3.1415,嗯,那么代入公式……”
凌晨三点的寒风中,老旧的桑塔纳慢慢地向村里驶去。
罗布一直叽叽喳喳地和你说话,你含笑地望着他,不时回复。说的话长了,你会微微喘气,格桑就会回头说:“罗布,让你如风哥哥好好休息,不要累着他。”
罗布就停止叭叭,趴在你胸前用小手臂抱紧你的腰身,尽力给你温暖。
车子停在村委会门口,格桑拉开后座车门,把罗布从你身上拎下来。而后他俯下身,一手揽住你的肩膀,一手勾住你的腿弯,动作比对待罗布轻柔了无数倍。
你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略有些惊讶地止住了他的动作:“我可以走的,不用抱。”
格桑说:“可是你连说话都没有力气了。”
你摇了摇头:“扶我一下就可以。”
他只好拉着你的手臂扶你出来。
他力气很大,手臂被握紧时,灼烧的痛感传导入神经,你紧咬下唇才忍回痛呼声。他立刻察觉到异常,当即要拉起你的袖子查看,你阻止了他的动作,说:“就是有点累。”
进入你的小屋,映入眼帘的是一整背篓的松枝,满溢了出来,有几根落在地上。一大束各色的格桑花插在木制花瓶里,放在窗台边缘。
格桑摸了摸头发,憨憨地笑道:“希望花能使你心情愉快。”
他蹲在地上,往柴火炉里添加松枝,火势顿时旺盛了起来,几缕橘红色的火苗扑腾着,凌晨的屋内温暖如春。他又去院子里打水来烧。
你蜷缩在沙发上看他忙碌,说:“谢谢你今天来找我,时间不早了,回家休息吧。”
格桑说:“今天,我来晚了,让你在寒风里受冻。让我为你做些事补偿你。”
你说:“不用的。”
“要的。”
他端来冒着热气的水:“喝点热水,暖暖身体。”
你温和地说:“谢谢。不过,请给我一点酒吧。”
4800米的海拔,水的沸点只有八十来度,你喝了后肚子会不舒服。刚来的那一周,肚子总是会一阵阵绞疼,你一开始以为是水土不服,后来发现是因为喝了没烧开的水。但据你观察,与你同来的汉族人并没有这样的症状。为了不被人说娇气,你只好默默忍着,夜里口渴了便喝酒。
想到这里,你叹了口气。你不但忘了买胃药,也忘了买桶装矿泉水。
要是被陈知玉知道,准会说你娇气又健忘。
格桑半跪在你身边,观察你的脸,半晌皱了皱眉:“你是不是胃疼?”
你说:“啊?”
“有一次你中午错过了吃饭时间,也是这样懒懒的,不说话,嘴唇发白。”格桑说,“我熬了粥,要不要喝一点。”
你摇了摇头:“我现在喝不下,想休息。”
“那有没有药?我帮你拿。”
你说:“忘了买了。”
“笨蛋月亮。”他咕哝了一句,从桌上拿来纸和笔,“你写一写,药的名字,明天我叔父去县里,我让他带。”
“不用的。”你说,“不严重,明天就好了。”
他却坚持:“那就买来备着。”
你想了想,随着天气变冷,胃疼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没有药确实很难熬过黑夜。于是你坐直身体,握住笔开始写。你又疼又乏力,手指在不停颤抖,但你努力把字写端正。
格桑看了看纸条,收好后放进衣兜:“好的,明天他去买来。”
你说:“谢谢。”
“不用对我说谢谢。”他说,“那你休息。”
他扶你到床上躺下,将柴火炉移到床头,把厚厚的军大衣隔着被子盖在你身上,末了唤来多吉趴在床边。
你叫住他:“我给你带了礼物。”
藏族小伙的情绪那样直白,你话音刚落,那双澄澈的眼睛立刻盈满激动与欣喜,他咧嘴笑着问:“真的吗?”
“嗯,你找找。”
他从你带回的那一堆物品中,准确地拿起一个口琴:“是这个吗?”
你说:“你放牛的时候,可以吹它,心情也会愉快。”
“不用吹,仅仅是看着,我已经非常愉快了。”他眼里闪动着快活的光芒,来回走了几圈后,他单膝跪在你床边,问,“如风,可以亲吻你的额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