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有雪 北海有雪 第46章
作者:时韫程
他的爸爸很爱他的妈妈,总是把妈妈像小孩子一样抱在怀里,亲昵地喊她宝宝。
只是妈妈的身体很差,咳嗽起来就停不下来,有时候会咳一整夜。
有一次,他看见妈妈咳出血了,吓得哭了起来,妈妈却温柔地跟他拉钩,答应他不告诉爸爸,就给他糖吃。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爸爸出差了,他在家里很无聊,吵着要妈妈带他到海边挖贝壳。
小小的宝宝,把捡到的稀奇贝壳装进瓶子里,兴高采烈的拿给妈妈,妈妈接过来,却一句话也没说。
江宜仰头去看,只见妈妈脸色白的可怕,红色的血从她嘴里流出来,滴到他的贝壳瓶子里。
后面的事情他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晚爸爸赶回家,原本浓密的黑发里掺入刺目的白发,像苍老了十岁。
妈妈葬礼结束后,他跟爸爸离开了海边别墅,被送到了另一栋豪华别墅里。
爸爸叮嘱他,以后他就是陈家的孩子了,不要试图联系他,也不要打探他的消息,因为他跟陈老板去国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有任何的牵挂和分心。
他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他不想让爸爸难过,他点着小脑袋就答应了。
仅三天,江宜便失去了一个完整温暖的家。
自此,他孑然一身,再无亲人。
后来遇见的每一个人,老师、同学、爱人、朋友,都只能在他暗无天日的生命长河中,为他点一盏灯,却不是可以为他执灯的人。
他一个人拖着一身病痛,走了很久很久。
其实真的很累。
“患者的情况不容乐观。”郭医生拿着检查结果,满面愁容,“看来骨髓配型的事必须提上日程了。”
“情况明明都好转了的……”舒青然喃喃道:“医生,您一定要再拖一拖时间,我、我们一定能找得到的……”
郭医生推了推眼镜:“骨髓库目前没有找到合适的。据我所知,男生的亲属都不在了,这很麻烦。”
“亲属……”舒青然似是想到了什么,眸子微微亮了起来。
监护室外,陈熠池站在在窗边。
晦暗的灯影落在他身边,映的他若明若暗的身影萧瑟孤寂。
他凝视着黑夜笼罩的建筑物,夹烟的手指上缠着细细的银链,坠下的戒指随着他吸烟的动作晃动着。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苦笑着摇了摇头。
嘴角有些发僵,笑意淡了下去,那双冷淡薄情的眼通红。
“怎么不进去看看他?”
陈熠池转过身,看到舒青然,茫然的眼神倏然尖锐:“他不是江宜。”
舒青然歪着头,不知怎么辩驳,反而笑了起来:“你有病吧。”
陈熠池把烟头扔在脚下:“对,我有病,我就是有病我才信了你的鬼话。”
舒青然说:“那我问你,你知道这三年江宜在哪吗?他生活的如何?有没有交到什么朋友?有没有上过大学?”
陈熠池喉咙滑动,他不知道,他对江宜的三年一无所知。
他失去过江宜,整整三年。
真是不可思议。
舒青然上前一步:“你走吧,你就不配在这里。”
“他不可能是江宜。”陈熠池眼前被一片鲜红占据,白日里,铺天盖地的暗红鲜血淌在地上、洗手台上,和那个人的身上,那该多么疼。
江宜最怕疼了,小时候被蚊子咬了都红眼睛,吐了那么多血,他肯定会疼得哭出来的。
那个人却一声都没有吭。
那个人一定不是江宜。
陈熠池用这些虚无缥缈的推测麻醉着自己,他不能承认那个人是江宜。
不然,就是要了他的命。
“草泥马的陈熠池,你他妈还有脸来。”不知程炎从哪里蹿了出来,挥着拳头,狠狠砸在陈熠池的颧骨上,他紧紧咬着腮帮,“江宜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
陈熠池半边脸青紫起来,他没还手,他失去了任何反击的力气,他双膝跪在地上,头低垂着,几乎耷隆到地面。
这一拳落下,真切的痛感让他清醒过来,同时似有无数尖刺刺穿他的身体。
“谁让你们在医院打架!”说话的人居然是夏清寻,他冲了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陈熠池,看见他脸上的伤,全然失了分寸,“我带你去处理一下。”
陈熠池没理会,只余光见夏清寻碰到那戒指,他冷冷的抽手,将戒指攥住手心,牢牢地握住。
“我想起来了。”程炎指着夏清寻,“你是陈熠池在国外找的男朋友,我在陈熠池手机里看见过你的照片,上午接机的时候,你也去了,那个给他拎行礼的就是你,怪不得我看你眼熟。”
夏清寻白了脸:“你别造谣!陈熠池是我师兄,我俩一个实验室的,他只是多关照我一些。”
“怎么关照的,关照到床上去了!”程炎还想说什么,被舒青然拉住:“好了,现在重要的是江宜的病,别人做了什么我们管不了,别本末倒置了。”
陈熠池扶着地面,站起身,他胸膛起伏地很剧烈,气息不稳,声音如闷重的铜钟钟声:“江宜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舒青然抽泣着说道:“江宜的病,你真的没有任何怀疑吗?他的病在你出国之前就检查出来了,他不愿意拖累你,就一直瞒着,眼见瞒不住了,他害怕你发现他的病,跟家族妥协,就想了个蠢办法,跟你分手,他当时、当时,身体已经不好了,还坚持着要见你最后一面,机场我送你的那支花其实是他采给你的,那是他唯一送给你的东西了,你应该没进机场就扔掉了对吧?”
说到这儿,舒青然捂着脸,已经泣不成声。
陈熠池很少回忆起那段混乱晦暗的时光,那是他光辉人生中唯一的阴霾和无法诉诸于口的不堪。
他手机里没有存一张江宜的照片,也没有带关于江宜的一件物品,他将这个人从自己的血肉中割了下去,剜进骨头也要刮得一干二净。
他或许是不甘心,不甘心成为被抛弃的那一个,也或许,他只是太害怕了,害怕看见照片里江宜呆呆地冲他笑,天真又明媚,那张让他魂牵梦绕的脸就会刻进他的脑中,像罂粟的花,颜色鲜艳耀目,香气醉人,毒素却早已在察觉不到的时候,侵入你的肺腑,让你离不开它一刻。
刚去国外那一年,他抽烟酗酒,跟着这颗心一样,烂掉了。
美国夜晚的天空,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凌晨他在找资料,在手机的角落里,无意间发现了一段视频。
视频是黑夜里拍的,画质模糊不清,只隐约能看见人面部轮廓。他拍的是两人弄过之后,江宜趴在被窝里睡觉的一段视频。
陈熠池紧绷的那根叫理智的弦,啪的断了。
他做好了连夜飞回国的准备,只等将人抓了来,日夜拴在身边。
白天他清醒过来,把播放了一百遍视频的手机砸了,屏幕摔得粉碎,零件飞得到处都是。
从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他跟江宜完了。
不管是少爷还是男朋友,他都不会再跟江宜有任何瓜葛。
第48章 结……结婚?
大海带走了我的母亲,也终将带走我。
江宜坠入深海,他没有挣扎,坦然地舒展着肢体,任咸腥的海水灌入他的胸腔,充溢着他的身体,温热的血液从指尖流出,和大海融为一体,空留一副躯壳在汪洋大海,沉落而下。
越沉越深,越沉越深。
就在这时,海水忽然倒灌,海面被劈成两半,天光刺入幽暗的海底。
江宜缓缓睁开眼,乳白的阳光涌入他的眼眸,他轻轻的眨了眨眼,酸涩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熟悉的房间让他在梦中悬空在水中的身体有了一丝着落,他的心脏跳的很重,脖颈间感觉凉飕飕的,像有风在不停的灌进去。
忽然一只手,伸到他耳侧,轻轻的刮掉了他的眼泪,动作缓地像在擦拭一件珍贵无比的文物,在江宜冰凉的耳尖留下余温。
江宜打了个哆嗦,将脑袋往被子里拱了拱,眼睫却暗暗翘起,窥见庐山真面目那一刻,他呆住了。
此刻,他看见的不是清冷的背影,而是一双清冷又温柔的眼眸,就在咫尺之间,安静地凝视他。
江宜动了动唇,说出了那个萦绕在嘴边,咀嚼了千万次的名字:“陈、陈熠池……”
“嗯?”他回应了。
眼泪无声息的失控似的滑落,江宜缩在被窝里,克制着情绪,瘦弱的身体却不受控地抖。
陈熠池心快要碎了。
一丝阳光流入掀起的被角,江宜红着鼻尖和眼睛,哭得整个胸膛发疼发硬,有点呼吸不上来,很难受。
头顶传来无奈又心疼的一声轻叹,一只手臂伸到他的细瘦的腰上,轻若羽毛的身体稍微被往上提了下,便落入一个充满了新雪松林味道的怀抱里。
“抱歉,”陈熠池低头,一下又一下细碎的吻逡巡在他耳畔,“我来晚了。”
江宜哽塞,他不敢靠的太实,只用脆弱的手指,小心翼翼的覆着陈熠池的衬衣,温热的眼泪浸湿了一片,他声音颤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和期待:“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我回国了。”
“回国了……”江宜重复着他的话,“不会回去了吗?”
“不回去了。”
江宜身体稍稍放松,嘟囔着:“我好想你,可是你总是不来、不来看我,我就不、不想要你了。”
陈熠池收了力道,将人抱得更紧些:“你不要我了,我要你。”
“我瞎说的,少爷,你别难过。”江宜心软,他一双眼睛浸在水里,像隔着云雾的星月,“我不是不想要你,我就是害怕。”
陈熠池拂去他的眼泪:“江宜,我们结婚吧。”
声音并不高,像隔了千万重山的清风明月,温柔静谧。
江宜愣住了,他的脑海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缠绕,怎么捋都捋不清,舌头也打结了起来:“结……结婚?”
陈熠池说:“我们领证,结婚,旅游,然后去你想去的地方定居,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江宜点了点头,冲他笑了笑:“好啊。”
果然书里说的没错,死之前,都会幻想和自己最爱的人共度,不然这三年之久,陈熠池为何从不入他的梦中。
他这不是做梦,他是快要死了。
只不过跟他设想的死亡方式有些不一样,他不是在出租屋里痛苦绝望的死去,而是在陈熠池的怀里,听着陈熠池的承诺,安静的离开。
江宜有些遗憾他的想象太过于贫瘠,再精彩的情景,他也想不出了。
忽然门开了,进来的是郭医生,他身后跟着一个人。
阳光笼罩在那个人的身上,很耀眼。
江宜眨了眨眼,看清楚了那个人的面容。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突然就空洞失落起来,好像用多少滴眼泪都填不满的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