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声 低声 第43章
作者:朝燦
他在这一层加班过许多个日夜,去打磨角色说话的口吻,优化活动方案的每一个细节。
其实做不到那么快说再见。
见周筑沉默了,饭团暗暗松了口气,和缓地以退为进。
“你想辞职,我这边肯定不会卡流程,尊重你的选择,也希望你在每一条路都发展得足够好。”
“当然,我一定是欢迎你留在这里,继续发挥你的才华。”
磨砂玻璃门外传来敲门声。
“进?”
阿京探头进来,晃了下手机。
“台风快来了,人事部那边发公告说提前下班,都赶紧走吧。”
2022年9月11日,台风“梅花”进入沿海徘徊阶段。
13日,官方发布台风橙色预警,14日升级为红色预警。
随后又发布暴雨橙色预警,风力最高达12级。
出于员工议论声潮,以及安全考虑,各大公司在12日下午提前放人回家。
此刻天色半阴,主干道的车堵成长条积木,城市上空回荡着喇叭声。
台风还没有正式登陆,但大风肃冷,吹过皮肤时带着雨意。
周筑下楼等车的时候,看见有程序员在搬主机,美术师在搬显示屏。
更多数在这附近上班是金融人士,或西装革履,或高跟鞋踩得咚咚作响,在烈风里硬着头皮快速撤退。
不管穿着价值多少,人们像是变成了一只一只蚂蚁,渺小脆弱。
坐上副驾驶时,周筑还在看不同方向的逃亡人群。
他第一次不为提前下班感到高兴。
“像是突然进入战争时期。”他喃喃说:“有什么纸醉金迷的外层被撕开了。”
几辆出租车堵住了出口,有人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催促,气氛变得更加胶着。
傅冬川伸手往窗外探,说:“还没开始下雨。”
“一开始下,估计就停不下来了。”
周筑扭头看向他,由衷道:“多谢你提前准备,我真以为没多大事。”
傅冬川捏了捏他的手。
他们前几天还在晒太阳喝豆浆,仅仅是天气变了,一切好像都在跟着变。
小区都是老楼层,没有高空风险,但窗户稳固程度成忧。
柴犬嗅到不安的风声,蜷在角落里呜呜低声叫,不敢动弹。
当天夜里,巨量大雨滂沱落下。
风声刮得撕心裂肺,每一扇窗户都被震到尖锐作响。
第一声轰雷劈下的时候,周筑在被子里裹紧自己,用力握着傅冬川的手。
他从来不怕雷,极端天气除外。
太极端了,像老天都发了狂,要歇斯里地的报复什么。
雨声如枪炮子弹成片扫射,风声无休无止,钻过每个缝隙吹出尖叫般的哨音。
直到这时候,周筑才发觉钢筋混凝土的房屋原来有这么多缝隙。
他只觉自己是睡在纸盒子里,一切都可以被轻描淡写的摧毁。
“今晚是睡不着了。”傅冬川低头亲他的额头。
“像是世界末日。”周筑说:“我怂了,我真的有点怕。”
他们十指相扣,压得很紧,不留缝隙。
然后,他忽然听见他贴在自己耳边说:“我爱你。”
“周筑,我爱你。”
第30章
周筑听得脑子里有根弦断掉,小声说:“我听见了?”
“你听见了。”傅冬川垂首贴着他的脸:“所以,你要不要回应我一句?”
“我想,但是先不着急。”
周筑此刻还蜷在他的怀里,在黑夜里看他的眼睛,奇异的是,此刻没有月光也没有灯,他仍然能看见他。
“怎么突然想开了呢。”他努力贴近他更多,哪怕他们已经快要嵌入对方身体里了:“也不是真的世界末日。”
“现在外面的风很大,吹得窗户都快炸了。”
“但是再过两天,也就云开雾散了,再过几个月,该是春天,还是春天,不会变的。”
傅冬川意识到他在安慰自己,低头去亲他的额头,温声说:“我没有害怕。”
“我只是……”
说到这里,男人没了声音,停顿到像是电影胶带卡住。
他们在厚厚被子里紧拥,许久没有说话,让这几个字虚空停了好几分钟。
直到傅冬川准备好,才继续往后说。
“我只是想起车祸的那天夜里。”
“其实那天夜里,没有这么大的风,甚至是个晴夜。”
“我和爸妈一起坐车回家,那时候是在暑假,我们在农村里看望过老人,准备返程回家。”
周筑静静地听着。
他突然希望自己的体温能再热一点,热到烫都好。
他想多暖暖他。
“山路的风景很好,然后,我爸妈都是很开朗的人。”
“我爸一边开车,一边说,觉得这样活着就很幸福,他真爱我们。”
傅冬川停在这里,许久露出苦涩的笑。
“我以前性格比较内向,那天我在想,我很快要去外地读大学了,能对他们说爱的机会很少。”
“所以我说了。”
“我说出我也爱你们之后,没有过半分钟,车祸发生了。”
夜间山路不算安全,迎面驶来的车错误变道,把他们的车撞下斜坡。
他的父亲母亲死在了那个夜晚,死在了他说过爱的半分钟后。
只留下他一个人,沉默地办葬礼,以沉默回应所有亲戚的询问,以沉默度过高中时代最后的那段日子。
周筑停在这一刻,心疼到抽出手臂,转身把傅冬川抱在怀里。
台风夜,他本来是被庇护宠爱的那个人。
他第一次后悔自己没有一米九,没有办法多给傅冬川一点安全感。
他多希望自己能是心理医生,多说些更专业切实的话。
“对不起。”他喃喃地亲着傅冬川:“我不该问的。”
“但是,如果你想说,我都听。你要是不想说了,也都可以停下来。”
傅冬川停顿一会儿,闭着眼回忆。
“我的舅舅和叔伯都坚持认为,我们那次行驶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他们怀疑我们在争吵,说我父亲开车技术非常好,不应该出这样的事。”
“他们很想找到一个原因,一个足够能让他们接受的原因。”
周筑听得鼻头发酸,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抱着他低声说:“我爱你,冬川,我爱你。”
“你看,我们现在都是安全的,我们都还活着。”
“再过半分钟,再过半小时,再过半个世纪,我们也都还活着。”
傅冬川睁开眼,在夜色里看着周筑。
其实他一直都明白,爱这个字不会是诅咒。
只是这一切太讽刺了。
讽刺到他花了很长时间都无法回忆那几分钟,像是径直给录像带的那一段消磁。
直到暴风夜里,世界变得摇摇欲坠,他们重新被强调,自己还活着,还想继续鲜活的往后活。
风声还在无休无止的嘶鸣尖叫,狂乱的雨敲到窗棱轰响。
他们没有开夜灯,像活在原始时代的渺小动物,头抵着头,肩靠着肩,紧扣着对方的身体。
“也许是因为今天像世界末日,我才放松警惕。”傅冬川说:“反正天都要垮下来了,我去爱一个人,不该死吧。”
周筑静静等了一会儿,说:“五分钟过去了。”
他给他看手机屏幕,用力握紧他的掌心。
“我还活着,对不对?”
“拜托你活久一点。”男人苦笑着吻他:“越久越好,九十九岁,九百九十九岁,我才不会胡思乱想。”
周筑被亲吻的时候,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他努力克制着,心想自己也是一大老爷们,乱掉眼泪会显得靠不住。
又过了五分钟,由于在黑暗里两人相拥着,什么都没有说,像是已经过了五个小时。
直到这时候,周筑才听见傅冬川轻轻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