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新世界 致新世界 第1章
作者:姜可是
《致新世界》作者:姜可是
文案:
世上最怯懦的绑匪和世上最无赖的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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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两个县城男孩的个人成长史。徐冬河的妈妈在东风塑料厂工作十三年,患癌后由于工作表现不佳被辞退也没有拿到任何理赔,不久后离世。徐冬河的哥哥徐峰江冲动之下绑架了东风塑料厂老板念小学的儿子李致知。结果绑来的人质在绑匪家里过得非常舒服惬意。
由这场绑架案产生交集的两个男孩子从2009年的暑假开始,从自己原本的人生轨迹里偏离出去,开始了自己从孩童迈向成人的残酷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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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两个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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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2009,金鱼A(一)
码头职工宿舍没有空调。下过雨之后的黄昏,徐冬河推开窗户,感觉窗外有股狗吐舌头般潮暖的气息。徐峰江早先打电话到宿舍走廊跟他说今天他在码头加班,估计要凌晨才能回来,晚饭让徐冬河自己想办法。
徐冬河趴在窗台上朝下望。他自己吃什么都没关系,拿两个硬币下楼到小吃摊买碗牛肉粉丝也行。但是睡在下铺那个人就不一定。
徐冬河吞了下口水,走过去蹲下身又尝试问了一遍:“你晚饭想吃什么?”
他说话还带着点乡下口音,声音犹犹疑疑的。床上的人坐起来,凑到落地风扇边上吹自己汗湿的后背。天真的太热了。长大后他们会知道2009年的夏天是全球有记录以来最热的十年之一,漫长的热夏一直延伸到那年的九月底。
当时徐冬河只是继续蹲在那里,看着床上的人小声抱怨太热了,空调都没有,怎么住人。这根本不是绑架,是虐待。徐冬河有点感到抱歉,抓起自己的暑假作业本坐在边上开始给他扇风。
头顶天花板的白炽灯上围着一层水蝇,屋外又开始下雨。他们沉默了一小会儿。徐冬河边上的人在自己胳膊上拍了一下,打死了一只蚊子。他嘀咕着:“你们什么时候放我回去啊。”
徐冬河摇摇头。他本来就是按照每年的惯例进城过暑假而已。只是之前,他会住在妈妈那里。妈妈在东风塑料厂打工,租住在塑料厂不远的小平房里。一间小屋用隔板隔出很多间,公用的厕所和厨房。徐冬河很小的时候端着菜盘穿过那些窄小逼仄的过道,每间房里面会飘出不一样的菜香。他喜欢那里的蒸肉圆、醋溜土豆丝和辣椒炒肉的香味。
妈妈在塑料厂工作了十来年,一直在流水线上。十多年的粉尘沉积在一个人的肺部。徐冬河想象那就跟他在百货商店看到的雪花球一样,粉尘也是在器官里干燥地飘起落下,最终滚成了一团恶性癌症。病症发作疼起来根本没办法工作。所以妈妈被辞退了。
她穿着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坐在塑料厂老板的办公室外面,捂着自己雪花球一般的肺。她说她需要工作,或者她需要赔付。
走廊过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她一连坐了一个星期,盯着绿色的墙裙发呆,最后一分钱也没有拿到。
所以徐冬河回答床上的人:“要你爸爸拿钱来赎你。”他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握着自己的暑假作业本说:“因为我妈妈死了。”
是2009年年初的事情。妈妈没有接受任何治疗。在她死之前,家里甚至根本不知道她患癌了。因为要花很多钱去治,可能还治不好。她觉得她的命,或许没必要。
2009年的夏天,徐峰江把码头开出来的货车停在某间奥数补习班楼下。东风塑料厂老板只有一个小学六年级刚毕业的儿子,叫李致知。个子矮小,太阳穴边上有一块小小的胎记。他暑期有三个补习班要上。但他上完奥数班之后下楼买了支冰淇淋,四下看了会儿,溜掉了。
徐峰江在铁路街的小巷子里把他逮上了车。李致知滚到车后座之后,闻到一股香茅草混杂着石斑鱼的气味。他的眼睛被蒙住了,抱着自己的书包安静地思索了一会儿,居然没闹也没哭。
徐峰江把他铐在自己宿舍的下格床上不久,徐冬河就来了。三个人在不到九平的码头员工宿舍里面面相觑了半天。李致知终于后知后觉地大哭起来。
徐峰江也没管他,领着徐冬河下楼吃中饭去了。吃完饭之后,徐峰江照常去码头上班,把钥匙扔给了徐冬河。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在2009年的夏天。李致知哭累了之后,躺在床上还睡着了。再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黏腻,十分不舒服。徐冬河又问了他一遍:“你饿吗?要不要吃什么?”
李致知看着徐冬河说:“你和你哥哥现在就是绑架犯了,要坐牢的。我爸爸肯定会报警。你怕不怕?”
徐冬河愣愣地看着他。李致知盘起腿,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不要怕。你叫什么,几岁了?”
徐冬河蛮老实地回答他。李致知点点头说:“那你十四,我十二,你就是哥哥。哥哥我能吃汉堡吗?”
徐冬河那天就挺懵地拿自己攒下来的零用钱去了最近的一间速食店买汉堡。李致知吃完汉堡又说自己身上黏糊糊的,特别不舒服。但他被铐住了也没办法冲澡。
徐冬河提着热水瓶下楼打了趟热水,拿脸盆调了点温水,替李致知擦身子。李致知趴在床板上,手里玩着包汉堡用的防油纸。温毛巾擦过背脊,很舒服。徐冬河帮他擦完之前,李致知已经张着嘴靠在枕头上又睡着了。
到第二天中午,徐峰江拎着铁饭盒回来的时候已经觉得奇怪。他打到李致知家的匿名电话没人接,寄过去的信也没人应。李富强那么大个儿子不见了,他好像一点都不着急。
李致知也挺闲适的,挂在下铺的栏杆上,挨头看着徐冬河写暑假作业。徐冬河填一个答案,他就在旁边打岔:“这个肯定错了。”
徐冬河犹豫地停下笔,去拿修正带。李致知又叫:“啊啊,哥哥我看错了,这个答案是对的。”
徐冬河又犹犹豫豫地拿起了笔想继续往下写。
李致知哈哈笑起来。
晚上,徐冬河自己捧着一脸盆洗漱用品去公共浴室洗完澡,又打了热水回来给李致知擦身子。李致知仰面躺在床铺上,头枕着自己的手问徐冬河:“哥哥,你谈对象了没有?”
徐冬河拧干毛巾,撩起李致知衣角准备给他擦的时候,李致知痒得缩了一下,自己蜷成一团咯咯笑起来。徐冬河无奈地把毛巾又放回了脸盆里等他笑完。李致知停下来,立起身子又问徐冬河:“你牵过手亲过嘴没有?”
徐冬河再次拧干毛巾,擦着李致知的手臂说:“没有。”
李致知配合着伸另一只手让徐冬河擦,若有所思地说着:“我们班六年级好多对了。我蛮想试试看的。”
徐冬河没搭茬,走到那个简陋的拉链式布衣柜边上拿了件自己的旧T恤出来给李致知换上。衣服宽宽地罩在李致知身上。他举起来闻了闻上面的气味。徐冬河进卫生间倒了下水,把毛巾晒在窗台外面,又准备出门去洗衣房洗掉李致知的衣服。
李致知半靠在床上,看着徐冬河在九平方米的房间里上下打点着。徐冬河在村里读初中二年级,已经开始慢慢发育,长出喉结,早上起来唇边会窜出春草般的胡渣。他一年到头就是去村里那家海伦娜理发馆剪头,海伦娜阿姨原名其实叫刘阿兰,嫌太土了,一定要别人叫她海伦娜。海伦娜只会给徐冬河推得比部队头稍长点。每次推完她也不管别人满不满意,反正她还蛮满意的。
徐冬河终于洗完衣服回来,探身把衣架挂出去的时候,李致知忽然拿脚踹了他一下说:“哥,你要不要跟我谈对象?”
徐冬河差点把衣架扔出去。他转头说:“什么和什么啊。”
李致知说:“就是和我谈对象啊。反正你也没体验过,我也没。我们可以体验一下。”
徐冬河叹气道:“我们俩男的,体验什么。”
李致知说:“没关系的啊...你扮演男朋友,我扮演女朋友,或者倒过来也行。”
徐冬河对他这个过家家游戏根本一点不感兴趣。但是第二天,李富强还是没有动静。徐峰江狐疑地发现自己不仅没要到钱,还每天多管了一个人的饭。徐冬河也发觉,莫名其妙地自己就在假期伺候起了别人,还每天被要求玩角色扮演。
那天下午,李致知抓着一袋徐冬河从乡下带过来,本来准备给徐峰江吃的年糕干吭哧吭哧吃了半天,到了傍晚就开始闹肚子。徐冬河给他解了好多回手铐,带他上厕所。他还是肚子痛。徐冬河有点手足无措地躺在李致知边上替他揉肚子。
李致知闭着眼睛,小声哼哼,不知道是在说话还是叫唤。他侧身把脸埋在徐冬河肩头。他发现徐冬河的衣服上都是同一种气味,说起来就是棉质旧衣服那种味道,但是很好闻。徐冬河顺时针揉着他的肚子,轻声问道:“有好点吗?”
李致知抬眼看着他,过了会儿,忽然在徐冬河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说:“谢谢老公。”
徐冬河捂着脸,震惊道:“现在演哪一出啊?”
李致知笑嘻嘻地说:“到新婚夜那里了。”
第2章 2009,金鱼A(二)
徐峰江加完班回来的时候,徐冬河和李致知已经侧身躺在下铺头碰头靠在一起睡着了。徐峰江拉了把椅子坐下来休息。他和徐冬河的老爸在徐冬河出生不多久的那场94年煤矿事故中去世了。尸骨挖了两年才挖出来,已经和泥煤混在一起。那之后妈妈就一个人去了县城打工。
她是那种温和寡言的人,从小有点口吃。徐峰江不爱读书,每天在村里混来混去的,她也没有很严厉地指责过他。
有一天,妈妈带他和徐冬河一起进城玩。妈妈抱着徐冬河,带着他一起在百货大楼底下的快餐店吃饭。午餐的点,快餐店里挤满了食客。徐冬河坐在妈妈腿上吃到了颗辣子,咧嘴哭起来。妈妈在吵吵嚷嚷的声音中间艰难地开口问徐峰江:“妈妈给你们找...找一个新爸爸,好吗?”
徐峰江咬着土豆片,低着头说:“不好。”
妈妈安静下来,哄着怀里的徐冬河,过了一会儿,笑笑说:“那就不找了。”
徐峰江那时候十一二岁。他最近常常回想起这一幕,然后很想冲回去扇自己一巴掌。他没想过妈妈要一个人养两个男孩子会有多么地艰难。病了不敢花钱医,硬生生挺着。雪花球般的肺部,扬起落下的粉尘。这是她在世界上最后收到的礼物。
徐峰江擦了把眼睛,忽然走过去把李致知拎了起来。李致知惊醒过来,惊慌地抱住徐冬河的胳膊不撒手。徐冬河也醒了,睡眼惺忪地望着徐峰江。
徐峰江拿出了一把小刀。李致知立刻哭了,抖抖索索地抱着徐冬河叫道:“哥哥你救救我...”
徐冬河也有些慌乱地问徐峰江这是要干嘛。徐峰江说:“我打听过了,李富强这几天都在外面出差谈生意。家里没人。匿名录音电话打过去他也没反应,因为这小子以前自己假装自己被绑架过,想要钱去买游戏机...”
李致知哭得吸了吸鼻涕小声嘀咕:“任天堂的...”
徐峰江又举起了刀,凑过去割断了李致知胸口挂着的那枚玉。他把玉佩放进了信封袋里。
第二天清早,徐峰江吃完早饭就出门了。李致知倒躺在床上,腿贴在墙面,咬着包子。徐冬河每天都过得十分规律刻板,吃完早饭,整理好床铺就开始写暑假作业。李致知挂在那里,嘴里塞着半个包子嘟嘟囔囔地说:“老公我要喝汽水。”
徐冬河的作文刚写了题目,停笔转头看着他。李致知又拿下嘴里的包子说:“还是喝酷儿好了。我要喝酷儿。”
徐冬河当真下楼给他买回来了。李致知又坐起来说:“我突然又觉得还是汽水好一点。”
徐冬河抓着那瓶酷儿有点不知所措。李致知笑着拿过来说:“我现在是在扮演好吃懒做的母老虎老婆。”
他喝了口,递给徐冬河喝。他又问他:“老公你QQ号多少?”
徐冬河问:“什么QQ号?”
李致知叫道:“我们都老夫老妻了,你怎么没有QQ号啊,那我们怎么联系。”
徐冬河已经完全不知道他在演哪一出了,剧目跳得太快,上句话和下句话之间也没个衔接。他就看李致知费劲吧啦得从床底下拉出自己的书包,又从书包里掏出一只滑盖手机。李致知还自顾自解释道:“放心我不报警,也不偷偷发短信给爸妈。”
他翘着两条腿,和徐冬河说,他爸妈很早就离婚了。爸爸开塑料厂,妈妈在开美容院,两个人都很忙很忙。李富强过阵子就换个阿姨带回家,沈兰前几年又再婚,生了个很可爱的小女儿。李致知放寒假去沈兰那里玩。他抱着妹妹蹲在阳台上看了会儿沈兰养的盆栽。那天傍晚妹妹感冒发烧了。沈兰边跟哪个客户打着电话边收拾东西准备带孩子去妇保。她推了李致知一把,骂道:“别挡这里了好吧。你带她阳台上站那么久,知不知道要给她戴个帽子?你看看,李富强也这德性,你们父子俩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时李致知刚念完四年级的第一个学期,在沈兰骂骂咧咧一通之后,房门砰得关上,偌大的客厅里就他一个人站着。阳台的风吹进来蛮冷的,李致知打了个喷嚏,擦了擦自己通红的眼睛。他阴阳怪气地重复沈兰的话:“知不知道要给她戴个帽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背上自己的书包走出了沈兰的家,之后就没怎么再去过。
李致知说完,又开始自顾自演起戏来:“老公你过来,我给你注册个QQ号。”
徐冬河放下作业本,坐到他边上去。
那天上午,他们两个趴在床铺上,一起看着那只红白相间的滑盖手机小小的屏幕。李致知问徐冬河要取个什么QQ昵称。徐冬河半天说不出来。李致知就问他有没有什么绰号之类的。徐冬河说:“同学都叫我金鱼。”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大大的金鱼眼,有点外突,笑起来还会有鱼尾巴。李致知晃着两条腿在昵称框里打:金鱼A。
徐冬河问:“A是什么?”
李致知说是金鱼嘴巴。
摇头风扇慢吞吞转着头。在天气热到不能的时候,蝉鸣也会停止。徐冬河用手指揩了下李致知太阳穴边滑下来的汗滴。那个夏天,徐冬河的生活中于是生成了一串新的数字,代号叫金鱼A。据说别人通过这串数字就可以找到他,跟他聊天。
徐冬河的QQ添加的第一个联系人毫无疑问是李致知。李致知给自己取的昵称是“吱吱大王”。挺中二的。到了初中后悔了,又改成过“吱吱吱”。徐冬河每次翻开联络人列表,看到这串拟声词都觉得热闹。那就是李致知独有的热闹。
李致知让他把QQ号背下来,方便以后告诉别人,徐冬河就真的照做了。
他们用手机听下载下来的几首流行曲。周杰伦去年发的新歌《给我一首歌的时间》、《说好的幸福呢》、《稻香》。
小绑架犯和小人质坐在床沿边摇头晃脑一起唱着歌。一直到码头员工宿舍底下响起警笛声。李致知在手机上按了暂停键。徐冬河站起身,挨到窗边去看。
楼底下停了两辆警车。
第3章 2009,金鱼A(三)
沈兰上午打开美容院的卷闸门就看见里边地板上躺着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他儿子李致知的玉佩。这个绑架犯的犯罪手段可能都是看警匪片学的,但只学到皮毛,十分拙劣。他用来装玉佩的信封还是码头单位的专用信封。
沈兰的第一反应不是报警,是联系了电视台的朋友跟他说了这件事。于是比徐峰江的荒唐绑架更荒唐的一幕发生了。新兰美容院的老板娘沈兰站在美容院门口对着摄像机声泪俱下地希望绑架犯不要伤害她的儿子。她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只要绑架犯开口。
李致知被绑架这件事于是在一天之内,成了全城热点新闻。
上午警察来码头盘问了一圈。徐峰江那天正好是开货车去邻市送货,所以不在。但他中午吃饭的时候,坐在小炒店里看到了壁挂电视上播出的午间新闻。沈兰和李致知长得很像,杏仁眼,小鼻子,薄嘴唇,穿一件一片式的熟桃色连衣裙,显然为了上电视还特意打扮过了。
这起非常拙劣的绑架案正式被立案调查,并得到了电视台全程跟踪式报道。这一切都在绑架犯徐峰江的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