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 嘉嘉 第165章
作者:贺周周
他在喊程叔叔。
在这个日光灼烈的夏日午后,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治疗室里,竟像是弥漫着一场越来越浓的雾气。
雾气丛中,台风汹涌。
刺激性极强的药液沿着软管,一滴滴注入脆弱的身体。
时间缓慢流逝,化疗中的病人渐渐疼得满身是汗。
傅呈钧本该寸步不离地守在兰又嘉身边,陪他度过漫长的输液时间,尽可能为他减轻痛苦和煎熬。
可在看到兰又嘉一言不发地忍着剧烈疼痛,连唇瓣都几乎咬破的时候,他忽然鬼使神差般地开口,说临时有点事,要去打个电话。
接着,他离开了治疗室。
脚步格外匆匆。
傅呈钧并没有电话要打,而是径直去了观察间。
在观察间可以透过监控看到治疗室里的景象,是为了防止意外而设的。
他猛地推开门的时候,发现观察间里还有另一个人。
一个在监控屏幕前不知坐了多久,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满是烟蒂的女人。
梅戎青。
这个往日矜高傲慢的女导演,此刻像座雕塑一样,只在旁人推门进来的那一霎,回头望来,又收回了视线。
短短一瞥中,傅呈钧看见了她眼底残留的风暴,梅戎青大约也看到了他的仓皇。
谁也没有说话。
空气静默地涌动着,仿佛有一块沉甸甸的幕布将要拉开,露出一场曾被时光埋葬的隐秘戏剧。
但傅呈钧没有开口问她任何事€€€€他很清楚,有些东西已经在他习惯了抽丝剥茧的本能中渐渐成型,只需简单的确认,就可以彻底窥见全貌€€€€可在这一刻,他没有问,也没有去想。
他只是看着面前的监控屏幕。
和格外沉寂的梅戎青一样,缄默无声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傅呈钧看见光线明净的治疗室里,起初也是安静的。
医生仔细观察着两个病人的输液状况,视情况调整滴速。
病人之间,偶尔有几句对话。
兰又嘉说:“那天你突然给我打电话,是不是因为……”
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男人却领会了他的意思,主动接话道:“嗯,突然知道生了这样的病,不自觉地就想和重要的朋友道个别,哪怕说不出口真正的再见。”
得到这个答案的兰又嘉面色怔然,没有应声。
许久,他小声问:“是什么病?”
“肝癌。”男人说,“可能是年轻时抽了太多烟。”
兰又嘉下意识道:“怎么会……我记得你很久以前就戒烟了。”
男人就笑了:“是吗?我都记不清了,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
他说:“但我记得,你小时候很怕疼,还很爱哭,现在倒变得很坚强。”
听到这话的兰又嘉好像也笑了。
他的唇角微扬,声音很轻:“……我长大了。”
在这句话里,空气重新安静下来。
阳光灿烂的治疗室里,渐渐只剩下两个病人。
在那样灿烂的阳光下,时间仿佛镀满了回忆的金边,叫人目眩神迷。
陆医生不知何时离开了治疗室。
疼得面色发白、几乎蜷缩起来的兰又嘉没有看见,而屏幕前的人却看得很清楚。
是同样在接受输液治疗的男人看了医生一眼,医生才沉默地转身离开。
好像他才是真正的医生。
年长些的病人偶尔开口:“我已经输了四个小时,还剩四个小时。”
“第一次觉得四小时这么漫长。”
年轻些的病人偶尔回应:“……我还剩七个小时。”
男人不禁轻声叹息:“如果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我一定少抽几根烟。”
“免得未来要往血管里灌那么多鱼刺。”
他又提起那个过于形象的比喻。
以至于听的人忍不住出声纠正:“是着了火的鱼刺。”
“嗯?”
“我的手臂好烫,你不觉得烫吗?”
闻言,男人点点头:“陆医生说这叫灼痛感。”
“不过,”他话音一转,清瘦面孔上划过一缕笑意,“我觉得还是着了火的鱼刺更生动一点,应该写进医学教材里,说不定能帮医生理解病人的痛苦。”
话音轻松随意,就像在逗兰又嘉笑一样。
兰又嘉也的确笑了。
观察间的屏幕上清晰地映出他蓦地弯起的眼眸。
和在那之后,骤然涌现的泪水。
傅呈钧看见兰又嘉笑着,眼泪却大滴大滴地跌落下来。
再度洇湿了被冷汗浸没的颊畔,也洇湿了支离破碎的话音。
他终于哭了,哭着对近在咫尺的男人说:“好疼。”
他看着那个人,哭得泣不成声。
“程叔叔……治病真的好疼。”
第93章
哭泣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观察间里。
梅戎青曾见过许多人在自己面前哭泣, 眼泪散发着各种各样的气息。
悲伤的、幸福的,愤怒的、彷徨的,自然的、刻意的……
可从来没有哪一场哭泣, 会像这样深深刻进她的眼底, 怎么都挥之不去。
兰又嘉哭得很厉害,白皙瘦弱的面庞上挂满了湿淋淋的雨雾,像个孤零零流浪的孩子,任由泪水汹涌哀鸣。
而他身旁的男人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这些眼泪。
没有安抚的话语,没有体贴的纸巾, 更没有亲昵的怀抱。
仍有药物流动的输液管固定了彼此的距离, 叫人不能随意动作,竟也让一些东西变得格外近。
此刻的治疗室里分明安静得只剩这场哭泣,却又不止是哭泣。
更不止是此刻。
所以, 尽管梅戎青是在今天才陡然得知, 自己多年的发小与至交,同自己渐渐视作知己的年轻晚辈,原来早有交集;得知那句曾令自己产生创作灵感的情诗, 和幸运遇到的最佳演绎者,原来因果该倒置€€€€她到今天才真正彻骨地明白,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巧合和运气,只有命运的草蛇灰线,与昭然揭示。
在明白这一点之后,她便不再仅仅是看到现在。
确已流逝的过去, 同看似未竟的将来, 也一并蜂拥而来。
于是,她忽然喃喃地开口:“兰又嘉十来岁的时候,是不是常常像这样哭?”
她没有见过年少时的兰又嘉, 只见过戏里化妆成少年模样的谢雪。
然而这一刻,梅戎青仿佛透过现在,真切地看见了很多年前,那个在程其勋面前暴露出所有脆弱面,惶然无依的少年。
这句近乎自言自语的呢喃,打破了观察间里长久的沉默。
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因此侧眸望来。
但并未回答这个自己同样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光线黯淡的空气里,那抹原本如宝石般€€丽的灰绿,涌动着斑驳浓重的浪潮。
嗓音也沙哑得像有飓风肆虐。
男人问:“他是兰又嘉以前的心理医生?”
他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出乎她的意料。
可短暂的惊愕过后,梅戎青竟又觉得本应如此,不该意外。
她想,兰又嘉爱过的那些人,无论看起来多么不同,似乎都有着一种共性。
一种即使在天翻地覆的时刻,仍能够保持聪颖与冷静,因此很快就切中要害,甚至无声无息便做下决定的共性。
冥冥之中,他总是被这样的人吸引。
大约是因为,有这样足可依靠的人在身旁,多少能弥补一些命运的薄幸所造就的缺憾。
命运。
多玄妙的词语。
这个庞大又渺小的词语轰然笼罩下来。
梅戎青怔怔不语,仿佛默认。
傅呈钧看她一眼,继续问下去。
冷峻沉郁的目光掠过屏幕上不断滴落的注射液,与陌生男人不似作伪的苍白面色。
他问:“这是心理疏导的一部分?”
“健康的人可以接受化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