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墟 凤归墟 第59章
作者:故栖寻
“阿爹,是我。”西门凝烟见到西门昼,眼中登时蓄满泪水,握住西门昼伸来的发颤的手,垂首跪拜,“女儿私定终身,不能随侍父亲左右,实在不孝。”
裴毓也并肩跪下磕头:“师父,徒儿……徒儿来晚了,对不住您老人家。”
原来那日西门凝烟自井底逃脱后,遍寻不见沈墟踪影,又不愿再回扶摇门,便一直在琅琊城内逗留,辗转数日,寻到裴毓,二人死里逃生俱是欢喜,再不想理江湖恩怨,就寻了一处偏僻村庄安稳度日,前不久家中忽有飞鸽传书,书说沈墟身陷郿坞岭将有大难,他夫妻二人自非忘恩负义之辈,立即快马加鞭赶来相助,此时方到。
西门昼思念爱女愁苦多时,骤见女儿与徒弟喜结连理,恩爱有加,心下自然快慰,此时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只得长叹一声,将二人扶起,一手牵一个,走到赫连春行面前,作揖道:“赫连老兄,你看这,咱们两家的亲事……”
“唉,西门老弟未免太过迂腐刻板。”赫连春行摆摆手,“我儿已殁,死前也未与令爱行三叩九拜之礼,这婚事便算不得数,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何必被老一套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缚?令爱既已觅得佳偶,老夫谨祝二位喜结良缘,白头偕老就是。”
西门昼口中涩苦,原拟靠结亲挽救门庭的计划化为泡影,讷讷道:“赫连兄高义,吾辈不及。”
“西门老弟也不必可惜,我两家此番虽未能亲上加亲永结秦晋之好,但老夫仰慕扶摇门清范已久,往后还盼与老弟勤加走动,”赫连春行好言宽慰,忽地话锋一转:“只不过……”
西门昼刚心中一喜,又听转折:“只不过?”
“只不过,令爱为何与凌霄宗妖女结交一处?”赫连春行遥望沈墟身边的花意浓,朗声道,“吾观那妖女方才露的一手,分明是凌霄宗的绸缎功夫,凌霄宗沅芷当日杀我爱子,此仇不共戴天,我赫连春行只要在这世上活得一日,誓不与凌霄宗妖女共存!”
话音一落,他双手当空一击,旋即拍掌纵来。
“好啊!”花意浓抿唇一笑,明眸流转,也拔下背上双剑,分花拂柳迎上,“琅琊赫连氏的男子虚情假意,狼心狗肺,姑奶奶今日就当着众武林群豪的面儿,为我宗主姐姐的一片痴心讨回个公道!”
二人之间的仇怨已到了分外眼红的地步,一旦见面,稍有言语相冲,便即呼喝相斗。
沈墟就是想拦,也插不上手。
那厢,赫连氏的手下与凌霄宗弟子争相鼓噪。
过不多时,赫连春行的锦绣神掌越催越急,掌风到处,呼呼作响,花意浓久攻不下,心下不免焦躁,劈砍愈急,剑招微乱,渐渐落于下风。
沈墟只手握上剑鞘,脚尖偏移,欲上前助阵。
就这小小一个动作,玉尽欢似已洞悉他想法,按住人,眨了眨眼,高声喊道:“赫连城主年近五旬,还与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家这般逞凶斗狠,咄咄相逼,也真是老不知羞!”
赫连春行双掌飘飘,步步紧逼,掌心与花意浓的佩剑相击竟隐有铿锵裂石之音,哼道:“凌霄宗妖女岂是寻常姑娘家?蛇蝎毒妇还差不多!”
玉尽欢摇头:“非也非也,赫连公子也曾与簪花夫人有过一段露水姻缘,两人彼时必也缠绵悱恻,情投意合,城主这样说,岂不是质疑自家儿子的眼光?”
“什么情投意合?”赫连春行扭头啐了一口,“必是那狐媚子滥施妖术,存心勾引!我儿定性不佳,一时不慎,不过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罢了,何足道哉?”
此话一出,围观者中不少巾帼侠女嗤之以鼻。
楚惊寒苗刀横膝,屈指一弹刀背,铛的一响有如雷鸣,冷冷道:“城主此言差矣,老话说的好,一个巴掌拍不响,沅宗主固然手段狠辣,少城主寡恩薄幸也是事实,拿全天下男人都管不住下半身来强辩护短,未免教天下英杰耻笑。”
赫连春行百忙中抽出空来,恨恨剜她一眼,嘴上不言,心中却想:你自己也手刃亲夫,怪不得要同情沅芷,相帮凌霄宗妖女,原就是一丘之貉!
当下不再多言,前掌后掌左右开弓,相继而至,掌力先震断花意浓左手剑,五指弯曲,变掌为爪,又疾朝花意浓右手剑抓去。
花意浓一个倒踩星云,往后滑出,两人相贴甚近。
赫连春行后脚猛瞪,还欲蹿上,只听玉尽欢悠悠道:“赫连城主能说出这种混账话倒也不教玉某意外,毕竟赫连家上梁不正下梁歪由来已久,赫连两父子,父子俱风流,只不过姜还是老的辣,儿子终究比不过老子,但凡那倒霉赫连锦能有他老子一半杀友夺妻的气魄,也不至于牡丹花下死,沦作风流鬼。”
此言一出,群情耸动,赫连春行神色微变,身形凝滞,花意浓瞅准时机,两个空心筋斗向后翻出,同时运足气力,袖中蛰伏的绸缎激射而出,砰砰两下打在赫连春行胸口。
赫连春行被打得急退数步,转头怒目而视,咬牙威吓:“姓玉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胡说八道什么?”
“他说你杀友夺妻啦!”底下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质问道,“赫连城主,你杀了哪位朋友呀?”
江湖中人,义字当先,人人皆知朋友妻不可欺,谁若犯下这等毁义叛友的丑事,必遭武林中人憎恶唾弃。
“一派胡言!”赫连春行涨红面皮,“诸位怎可听信这奸邪小贼瞎编乱造?”
“是我瞎编乱造,还是你做贼心虚?”玉尽欢摇着玉骨扇,不疾不徐,“当年琅琊双壁,除了赫连氏,还有个常家。可怜那江南鹤常天笑,二十年前也是赫赫有名的武林豪杰,侠肝义胆,如今还有几人知晓?”
“阿弥陀佛,老衲曾与常施主有过数面之缘,常施主宅心仁厚,只可惜英年早逝。”释缘禅师现身道,脸现悲悯。
台下也有数道嗓音不约而同地响起:“我记得他!”“常天笑何人不知?”“常兄可是一等一的大丈夫真英雄!”“当年他一家人死得蹊跷,若叫我知道是哪个狗娘养的下的黑手,老子……嘿嘿!”
赫连春行身子一震,咽了口唾沫。
玉尽欢似笑非笑地觑着他:“诸位英雄既然有人记得常天笑,那也应当记得他的结发妻子,林晚儿。”
“记得的!”底下人高呼,“嫂子也曾经是个大美人呐!”
玉尽欢拨弄着玉骨扇:“那你们可知这林晚儿是什么来头?”
赫连春行的面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
玉尽欢接着道:“林晚儿的母亲出身赫连氏,与眼前这位琅琊城城主的母亲,是同胞姐妹。而林晚儿,就是赫连春行的表妹。林晚儿自小与表哥青梅竹马,相濡以沫,及二人长大成人,便渐生情愫,互诉衷肠,怎奈中间插进个常天笑,横刀夺爱。彼时林晚儿已嫁为人妇,育有一子,赫连春行虽也与常家交好,却始终心有不甘。一日,趁林晚儿携子赴赫连府上探亲留宿,他便偷偷潜入赫连府……”
他话声不大,但无形中已用上了传音入密的功夫,教整个校场上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倒吸一口凉气。
“就凭你,也配提晚儿闺名,造谣诋毁,找死!”赫连春行忍无可忍,突然发作,一掌拍来。
沈墟一惊,劈手攥住玉尽欢手腕,随时准备将人强行拖走。
玉尽欢却轻轻松松将他的手掰开,反握在掌心,轻拍道:“别急,马上就走,再陪我待得片刻。”
沈墟蹙眉,心说就凭你这张嘴,搅得整个武林鸡犬不宁,今日还想走?
正留心格挡,倏地面前灰影闪过。
——是常洵。
他因体力真气膨胀,无处发泄,只好满场飞驰耗费内力,此时却急急停下,披头散发,直勾勾瞪着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睛,盯着赫连春行,一开口,嗓音如同两块生了锈的铁板在摩擦:“赫连伯伯,此人方才说的,是真是假?”
第63章
赫连春行色厉内荏,喝道:“贤侄何出此言?”
常洵听他仍呼自己贤侄,眼中闪过幽怨神色,自言自语道:“当年常家出事,我母子暂居赫连府,刚过得半年,娘亲便执意送我上悬镜峰拜师剑阁,那年我才七岁,自是不肯离了她,但无论如何哭闹扭打,总是无用,我道她心狠,她只是默默淌泪。五年前她重病不愈,我闻讯赶回赫连府,见你鞍前马后,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那时我就已知晓,你俩这些年过得直与寻常夫妻无异,说什么要我出去学武习艺,其实不过是为了支开我便宜行事。”
赫连春行顾忌着眼下人多,见他说话毫不避讳,不由压低了嗓子呵斥:“你娘是不想你寄人篱下从小短了志气,才将你送走,你怎的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呵呵。”常洵斜睨着他,冷笑连连,“是不想我寄人篱下,还是怕我认贼作父,有愧于我常家列祖列宗?”
“你……”赫连春行汗如雨下。
常洵瞪着牛眼咄咄相逼,连声质问:“为何我娘从不提报仇一事?为何从小到大我一追问当年始末她就劝我放下执念,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什么万般皆是命,一切都是天意。如今想来,都是放屁!她是怕我向你寻仇!”
他每说一句,就朝赫连春行进逼一步。
反之,赫连春行步步后腿,面色惶急。
“放肆!”终于,他铁青着脸,戢指怒道,“这些年我待你与锦儿一般无二,你竟听信外人挑唆,要与我反目!”
常洵亦嘶声吼叫:“大丈夫敢做便敢认!我问你,我爹常天笑,究竟是不是你害死的?”
赫连春行气极,只是闭口不言,一双眼睛时不时瞟向玉尽欢,他怕自己前脚才刚矢口否认,玉尽欢后脚就拿出铁证来。这世上大抵所有做过亏心事的人都会有此顾虑,担心东窗事发,担心自己留下了什么致命的罪证,担心声名扫地颜面尽失。
玉尽欢轻摇玉扇,似笑非笑地与他对视,那神情,仿佛胸有成竹。
赫连春行愈加害怕,背上冷汗直把衣裳浸得湿透,如坐针毡,他琅琊赫连氏在江湖上何等声名煊赫,难道今朝便要毁于他手?
他的沉默使得场上大多人看他的目光逐渐掺杂起质疑、鄙夷、憎恶,稀稀落落的叫骂声传入耳朵。
“格老子的,原是个他奶奶的伪君子!”
“看他那副鳖样儿,龟儿子也没得他怂。”
“常掌教还跟他叽歪啥子?杀父之仇焉能不报?”
杀父之仇焉能不报!
常洵识海一震,真气随即不受控制地鼓荡起来,衣袍膨胀,猎猎作响,叫嚣道:“赫连老贼,常洵今日就要为父报仇了!”
话音未落,双掌齐至。
赫连春行方才亲眼瞧见他与冲云比拼掌力,从容胜出,虽不知他这侄儿得了何等奇遇乃至功力暴涨,自忖无力抗衡,心中叫苦不迭,不敢硬拼,脚下当即施展开轻功,逃之夭夭,绕台三匝。只听风声呼呼,肩头忽地一痛,常洵的手已抓了上来,危急关头,他身形一矮,泥鳅般自常洵臂弯下穿过,反掌拍出。乒乒乓乓,两人赤手空拳,转眼就拆了数招,皆以性命相搏。
这时,只听一道斯文清儒的嗓音劝道:“常掌教,赫连城主,今日正气盟会期,是结盟的大好日子,可不是寻仇结怨来的,你二人皆是一派之主,当以大局为重,有什么要紧私事,待此间事毕,再慢慢料理不迟。”
玉尽欢闻言挑眉,望向被大同学宫众门徒簇拥着的裘潮生,掩扇暗笑,心想裘潮生此时故意说这番话,无非是想趁机拔高自己,好显得他裘潮生比起另外二人更加识大体懂轻重。
就在群雄被话声吸引注意,目光投射过来之际,裘潮生眸中精光乍现,双掌齐齐一拍身下躺椅,砰的一声,那椅子应声而碎,而他整个人已轻飘飘腾空而起,身形潇洒,闲庭散步般晃至台上,插到常洵与赫连春行中间。
众人只见他左手竖立成掌,抵住常洵挥来的重拳,右手一记“拈花指法”,攥住了赫连春行的小臂,哈哈笑了两声,道:“两位兄弟就此罢手吧!”
说完,又弯腰咳嗽起来。
“裘兄!”
“裘宫主!”
常洵与赫连春行同时住手。怒目而视。
西门昼亦抢上前来,抱住赫连春行往外拉扯,嘴里念叨着:“有事好说,有事好说,裘宫主还有伤在身,莫让他难做人。”
裘潮生挥挥手,示意自己无妨,抱拳朗声道:“诸位豪侠英雄,热闹咱也瞧够了,正气盟今日无论如何要选出一位盟主来,方才常掌教胜了青云观冲云掌门,可还有英雄要上来挑战的么?”
底下一阵窃窃私语,有人高声叫道:“我瞧常掌教武艺虽一骑绝尘,但年纪轻轻资历尚浅,恐怕难堪大任!”
“裘宫主虽身体抱恙,方才露的那一手却也出神入化,妙到毫巅,我看比之常掌教,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啊是啊,裘宫主德劭望重,不如您受累,担了这盟主之位,也好叫大家伙儿心服口服,往后才能和衷共济,有力才能往一处使啊。”
“我赞成裘宫主当盟主!”
“我也赞成!”
振臂一呼,群雄中便有数百人鼓掌叫好,更有直接祝贺道喜者,俨然裘潮生已是他们的盟主了。
裘潮生口中不住谦逊,病气萦绕的脸上现出几分红润,他内力深厚,一出口,嗓音便盖过嘈嘈人声:“承蒙众位朋友瞧得起裘某,想我武林正道,能人辈出,裘某何德何能脱颖而出忝当大任?只是近年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大局动荡,兄弟与各门各派诸位前辈商议,均觉此时正道如一盘散沙,离心离德,若来日魔教羽翼渐丰,各路齐下,只怕不易抵挡,是以居安思危,有备无患,经数年筹措,才有今日郿坞岭上会期结盟,以期我武林正道能协力同心,共攘外敌。是以此次结盟之举,实在迫在眉睫,兄弟们既放心裘某当这盟主,裘某也不妨暂做这抛砖引玉之人,来日若有德才兼备者,裘某自当退位让贤……”
话未说完,群雄吆喝鼓噪,显是众望所归。
忽听得人群中有人冷冷道:“呸!一帮乌合之众!”
众人恚怒:“嚯?哪个胆儿肥的说话?”“管咱们叫乌合之众,你又是什么神仙人物?”“出来教大家伙儿见识见识!”
裘潮生也道:“英雄有何高见,烦请上台一叙。”
那人也不怯场,当即跃上台前。
众人定睛一瞧,原是个全身缟素的妇人,哄笑起来,都道她不自量力。
那妇人嘴角含笑,冷冷觑着裘潮生:“裘宫主可还认得小妹!”
沈墟见到她正脸,瞿然一惊,低声问玉尽欢:“怎么岚姑也来了?”
玉尽欢微微一笑,倾身过去,贴着他耳朵,双唇开阖:“今日这场戏,就叫善恶到头终有报,一个接一个,谁都跑不掉。既然是大戏,角色都得齐全了才能开演不是?”
吐息温热,喷洒在耳垂上,激起一片战栗,沈墟蹙眉后仰:“说话就说话,不必离得这般近。”
玉尽欢笑眼弯弯,扭头看他,眼里亮光灼灼:“是你先压低嗓音,好像与我说话见不得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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