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狂 疏狂 第25章
作者:凉蝉
“嗯咳。”沈灯响亮地清嗓子,狠狠瞪一眼满脸得意的李舒,迅速拉回话题,“青君,说正事。”
正事要着落在沈灯手里的匣子上。
明知道明夜堂是龙潭虎穴,却仍旧潜入明夜堂杀人盗扇,可见那精金武器对英则来说十分重要。
习武之人总有自己用惯了的东西,一旦丢失,武力必定大打折扣。
“英则学艺很杂,但此扇显然是他最心爱也最顺手的东西。”沈灯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把铜灰色的扇子,静静卧在黑色布面上。
“‘星流’,这是它的名字。”曲青君拿起扇子,让栾秋看扇柄上铭刻的金羌文字,“英则去年当上门主,杀了五个长老之后,换了五个自己的心腹,都是跟他年纪相仿、从小在苦炼门那绝谷里拼出来的人。其中有一位,苦炼门人称为‘星长老’,是个瞎子,年幼时被乐契挖走了两只眼睛。这把扇就是他赠给英则的。”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曲洱问。
“我从来没有放弃过追查苦炼门和杀死兄长之人的下落。”曲青君说,“魔教一日不除,我心结一日难消。”
恐惧密密麻麻,针一样刺着李舒的皮肤。
“或许这么说吧,这位星长老救过英则的命,同样的,英则也救过星长老的命。”曲青君展开“星流”,“被乐契挖走眼睛之后,那孩子因为无人救治眼看着就要死了。为了救他和绝谷里没有吃喝的孩子,英则徒步完成了苦炼门那奇怪的‘血中去、血中回’的试炼,在觅神梯磕了近七百个头,用一身的血换得苦炼门长老赞叹,满足了他的愿望。这两人关系极为密切,亲如兄弟,只要这把‘星流’还在我们手里,英则必定会再度上门。”
“如果他不来呢?”于笙问,“他为了活命,舍弃这个东西也正常。”
栾秋:“年幼时能为救朋友一命差点丧生的人,如今有功夫在身,更不可能舍弃这么重要的信物。”
谢长春和于笙有同样的困惑:“他已经吃了一次亏,还会再来?”
曲青君笑道:“这东西放在明夜堂,他可能不会去。但若是放在浩意山庄,他必定会来。”
他们议论英则,猜测他和这位“星长老”的关系,李舒只能压抑内心炽火,急急盘算如何逃出这个困兽之地。
然而曲青君说的没错。“星流”若是交由浩意山庄保管,这地方疏松懈惫,偷东西比明夜堂容易太多。
李舒手心尽是冷汗,曲青君是他第一次遇上的麻烦人物,他根本无法看出对方是否已经识破自己身份。
“放在云门馆不好吗?”栾秋淡淡反问,“云门馆弟子众多,实力强劲。”
“单一把‘星流’,我们始终担心无法引来英则亲自上门。”曲青君说,“山庄里不是还有一样东西吗?”
此言一出,栾秋、于笙和曲洱面色大变。
“当年杀死我大哥的那柄精金枪,就在山庄里。”曲青君脚尖轻轻点了点地面,目光扫过众人,在李舒面上停留一瞬,笑意更浓,“二者相加,还怕英则不露面?”
匣子交到栾秋手里,众人纷纷离开正堂。大门一关,曲青君和沈灯在里头与他密谋,李舒看不到也无法偷听,又怕太焦急露出马脚,只得跟栾苍水一块儿闲扯风月。
栾苍水好奇他和栾秋怎么回事,李舒答:“栾秋爱我爱得死心塌地。”
栾苍水摇扇子:“不可能。浩意山庄才是栾秋的老婆。”
李舒:“……”
于笙说山庄没钱,没法留客人吃饭,趁着夜色渐起把众人赶走。李舒心神不定,无论是曲青君,还是“星流”和那柄他没听过的枪,都让他无法安定。
现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眼看着想要的东西近在咫尺,李舒实在不能就这样掉头离开,安然回苦炼门。
他饭也不吃,在屋顶呆坐。栾秋跳上来的时候,他根本懒得搭理。
栾秋在他身边坐下,李舒心中暗暗祈祷他不要再纠缠于昨天的事情,苦恼的门主现在无法分心和他讨论那些可有可无的事儿。
但栾秋还是开口了:“昨晚……是真的?”
第26章 对峙(1)
“你不信,那就不是真的。”李舒只是敷衍。他满脑子都是曲青君,根本顾不上理会栾秋。
栾秋默默坐着。平日都是李舒找话题、李舒唠叨,李舒不吭声的时候,他忽然觉得难受。
“追缉令上画的英则是个长胡子的大汉,但似乎年纪与你我差不多。”栾秋说,“他能为好友几乎舍命,或许不是什么生来就狠心毒辣的人。”
李舒比昨晚还惊讶。
“有些话我一直放在心里,不知跟什么人讲。”栾秋继续道,“师父被杀,我去报仇。我若杀了英则,或许十几年后又有苦炼门的人上门寻仇,那时候在山庄里的或许是曲洱、渺渺,或者他们谁的孩子。”
“……冤冤相报何时了?”李舒笑笑,“你们也论这个?”
“苦炼门门主,他身在其位,自然要承其责任。”栾秋以衣袖拂去屋顶几片翠绿叶子,“我也一样。”
李舒忽然想起,栾秋头一回在自己面前喝醉时,曾说过“若能活成你这样恣意,不做英雄又何妨”。
因为有人听,栾秋的话多了一些。
曲青君当日离开浩意山庄的时候,想带走的不仅是谢长春,还有栾秋和于笙。
于笙因为谢长春的离开而与他决裂,坚决不愿意走。曲青君知道她性情刚直,便不多废口舌,只认真劝了栾秋好几次。
从自小照顾他长大的情谊说起,到以后如何成名、如何在江湖上立足。浩意山庄仅剩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和几个弱子,帮派名声在江湖上一落千丈。栾秋若真想为曲天阳报仇,不如跟着曲青君一起走。
“当时连师娘也在劝我。”栾秋说。
李舒愣了:“为什么?你走了,她和山庄怎么办?”
栾秋:“师父死后,她唯一的念头就是保住山庄这个地方和曲洱、渺渺,别的都不重要。任何人都看出,云门馆比浩意山庄更值得我留下,她劝完于笙又劝我,但我们都没有走。”
李舒能理解于笙不走,但不懂栾秋为什么不走。
栾秋沉默了很久。山庄里静得出奇,四郎峰上云层遍布,一场大雨正在云中积蓄酝酿,暗夜里李舒根本看不见栾秋的表情。
“我……我不能让别人说,栾秋和他的母亲一样,”栾秋十分艰难地开口,“一样水性杨花。”
栾秋提起母亲的时刻很少。少到李舒以为,他和天底下大多数人一样,対母亲充满爱和怀念。
但他不知道,稚子心中的怨恨原来也是这爱和惦念的一部分。
栾秋年幼时吃的苦全因母亲身份而起。
他在栾家,时时受到夫人的嘲弄怀疑,夫人试图从他身上找出和栾大侠不同的部分: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不可疑。
涉足烟花巷陌,大侠们要学的第一件事,是必须多情,又必须油滑。磊落光明的大侠可以和妓寨娼馆的姑娘、魔教邪道的妖女有露水情缘、有山盟海誓。但切切不可有子嗣。
子嗣是偷欢与不负责的证据,它会让一段佳话从云端坠地,让金风玉露成为满地泥泞。
栾秋正是栾大侠磊落一生中最显眼的污点。
栾秋记得,他被送到浩意山庄之前的某一个中秋,父亲与朋友们喝酒,忽然指着栾秋说:他其实不像我。
众人附和,他们像看一个物件儿一样,仔仔细细地评鉴栾秋。众人合力,要给栾大侠洗清被那烟花女子泼上身的污水。
席间有几个人没出声。刚开始学说话的栾苍水跌跌撞撞去抱茫然的栾秋,两个孩子同样抬起脸,众人哑然:兄弟俩的双眼几乎一模一样。
人们哂笑散去,坐在角落一直没说话的曲天阳冲栾秋招了招手:孩子,过来我这里。
“师父跟他说,想收我为徒。”栾秋低哑地笑了一声,“多么好,烫手山芋就这样转交到了师父手上。几日后我便被送到山庄。走的时候,夫人跟我说,若要怨,就怨母亲,是她生下我却无法养育我,害得我如此跌宕。”
十六年前的栾秋已经是个能说会道的半大小子。曲青君追问他为什么不跟自己一块儿走,终于逼问出他的真实想法。
曲青君沉默了很久。
“不走就不走吧,你和于笙留在山庄里,记得好好照顾嫂子。”道别时,曲青君忽然回头,有些凶恶地低声说,“栾秋,你记住,你母亲怀胎十月生下你,不是为了让如今的你恨她的。你要恨,就恨不负责任之人。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你没资格怨,你若再说那样的话,我看不起你。”
“可你一直留着她给你的玉佩。”李舒说,“你始终牵挂她。”
“娘亲很美。”栾秋说。
李舒:“我知道。”
栾秋:“你没见过。”
李舒笑了:“我见过你啊。你跟她一定很像。”
他在黑暗的瓦片上摸索,抓住了栾秋的手。稍一犹豫,栾秋反手握住了他的。掌心温暖相融交织,忽然让李舒有了想跟栾秋说些心里话的冲动。
“我没见过爹和娘什么模样,是义父把我抚养长大的。”李舒说,“他在赤燕捡到我,把我带回家,教我功夫、教我识字做人。”
他之前胡诌的那些故事,有真有假。确实有一个挚友,但并非仇敌之子,而是和他一同长大的人。
“我们家乡和江州城不大一样,这儿潮湿、多雨,有时候会让我觉得不舒服。”李舒轻轻晃着栾秋的手,“我起初不喜欢这儿,心想办完事……办完我跟镖的事儿,我就回家,再也不来了。”
栾秋忽然想起了那把让伤势未好的李舒惦记着的扇子。他说过,是挚友所赠。
一瞬间,许多细碎片段在栾秋头脑里一一闪过。
李舒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原来都记得这样清楚。他那些似真似假的话里,隐隐藏着让栾秋不敢深思的东西。
“……但是我很喜欢浩意山庄。”李舒还在讲话,“你在听我说话吗?”
“听着。”栾秋点点头。
回房间之后,栾秋在房间角落里找出一张纸,是明夜堂到处分发、被曲渺渺捡回来的追缉令。
纸上画的“英则”,是一个五官粗豪、满脸胡子的大汉。和李舒毫无相似之处。
栾秋松了一口气。
次日起床时,窗外雨声哗哗。厨房里搭着小桌,今日是曲洱兄妹做早饭,栾秋左右看不见李舒,才知道李舒去正堂扫地了。
“怎么这么殷勤?”于笙笑了,“平时让他洗个碗他都打滚耍赖,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李、李大哥说帮、帮我忙。”卓不烦又是一早就过来。
于笙和栾秋対个眼色:昨日不烦在正堂被曲青君羞辱,李舒或许知道他不想走进去。
此时的李舒已经上蹿下跳,把正堂所有的地砖、房梁都敲了一遍。是有几块声音怪异的地砖,他估计暗室就在那里,可怎么打开,全无头绪。
吃完早饭,他和栾秋洗碗。李舒装作漫不经心:“那把长.枪什么样子?我也想看看。”
栾秋毫不思索:“不行。”
李舒:“你又防着我。”边说边擦没什么油星的碗碟,略略提高声音,“我们都那样了,你还防着我。”
正在门外走过的于笙回头看了两眼,栾秋:“……”
“除非你拜入浩意山庄,当浩意山庄的弟子。”他低声対李舒说,“那是只有弟子才能进的密室。但山庄里没有人会收你为徒。”
李舒回头又去找曲洱和渺渺,渺渺:“対,弟子才能进。但怎么进去,只有二师兄知道。”
李舒泄气。
大雨午后稍歇,不烦和渺渺带着母鸡生的蛋到四郎镇去卖。两个孩子出门没多久,雨再度落下。雷声紧密,雨水像雹子一样砸得瓦片脆响,人在外头连伞都撑不稳。趁没人注意,李舒翻墙偷溜出去,在林子里呼哨。但无论商歌还是白欢喜,都不见踪影。
他心事重重地回来,没多久就听见有人砰砰敲门。
是七霞码头的水工,气都没匀就大吼:“塌、塌了!四郎镇边上一座山,塌了!”
他是来求救的,今日雨大,江州城的江湖人都乖乖呆着,塌方的泥山压垮了四郎镇一半地界,官兵忙不过来,只得向四郎镇周围的江湖帮派求助。水工通知了浩意山庄,又立刻赶往下一个地点。栾秋和于笙、曲洱立刻准备出门,忽然回头问:“不烦和渺渺呢?”
两个孩子都没回来。栾秋対李舒说:“你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