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狂 疏狂 第34章

作者:凉蝉 标签: 古代架空

  “是慧光长舍的地儿。”有人从房间里找出许多间青白相间的袍子。

  岳莲楼耳朵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问栾秋是否听见什么声音。

  栾秋指着假山。

  假山中间有洞口,里头是一扇打开了的地窖门,呵斥声、孩童哭声,正是从里头传出来的。

  岳莲楼当先跳了进去,下面一阵打杀之声,很快岳莲楼喊:“都下来吧,有趣得很。”

  地窖下竟是一座小小牢房,关着十几个同样穿慧光长舍衣服的孩子。

  立刻有明夜堂帮众解释:“慧光长舍确实在招收小孩儿,说是学艺、读书,分文不收。仙门城和附近不少农家都把孩子送到长舍里来。”

  “这不是趁火打劫么?”有人说,“农家受灾最严重,没田没地没粮食,恨不能卖儿鬻女。长舍有这措施,自然能吸引人把孩子送上门……可关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几个留守的长舍弟子被岳莲楼打晕,堆在角落瘫着。那些孩子吓得直哭,不敢说话。岳莲楼笑眉笑眼钻进牢房,拉着小孩儿的手问他们冷热。他态度可亲,人又漂亮,孩子们知道这是来救自己的人,很快放下戒心。

  “我们在这里学功夫。”他们说。

  岳莲楼:“什么功夫?我也想学。”

  那些孩子说不出功夫的名堂,比划讲了半天,岳莲楼听出是学内力。他试了几个孩子的内劲,忙招手让栾秋也进来。

  栾秋一摸几个孩子脉门,立刻知道事情不一般。

  “是神光诀。”他确定地说,“功力粗浅,只有一二重。”

  地窖里除了牢房,还有一半空地。那空地上一把椅子,正对着牢房。

  椅子上、周围地面,都是没法擦干净的、渗入泥土中的血,腥味扑鼻。岳莲楼抓起一个长舍弟子,把他扇醒。

  那弟子一问三不知。他只负责照顾小孩起居饮食,至于练什么功、怎么练,都是老板负责。

  那老板自称姓满,肥硕如一个圆球,见之难忘。他全身上下挂着无数饰品,偶尔会到长舍来,身边带着自己的几个人。长舍平日吃穿用度、帮扶弟子和信众,全都是满老板出钱。

  他想做什么,又在地窖下做过什么,没人知道。

  “满……真是金满空?”岳莲楼看栾秋,“你对他了解多少?”

  “一无所知。”栾秋说,“除了胖和有钱。”

  “那椅子是用来做什么的?”岳莲楼又问。

  弟子颤抖着,目光游移:“这……”

  岳莲楼:“若是不说,现在就阉了你。”

  弟子吓得面如土灰:“满老板杀了长舍主人!”

  慧光长舍并不是满老板创立的。

  它原本就存在,是仙门附近一个小小宗派,最兴盛的时候也不过二十多个弟子。

  那主人原本是佛门弟子,后来因犯戒被逐,辗转到了仙门,仍有半条佛心,便创立了慧光长舍,似是而非地传道。那时候仙门附近的宗派都讲求长生、富有,研究的是如何让有限一生变得无限辉煌,人人积极快乐,他的信众并不多。

  一场摧毁一切的大水,彻底改变整个沈水流域百姓的生活。

  也恰在那时候,满老板出现了。

  他资助长舍主人,不断帮助招收信众,在短短一年内把一个籍籍无名的宗派变成了仙门最有名的慧光长舍。

  “你们主人知道满老板在地窖里干什么?”

  “想来是、是不知道的。”弟子连连磕头,恨不能把满老板家底全盘托出,“咱们只晓得满老板武艺高强,他想收几个弟子从小练他的功夫,又说那功夫神秘,初初修炼时必须在暗处……平日里主人也不会到地窖来,他知道这是满老板的地方。”

  栾秋听懂了。

  地窖是金满空的地盘。那位受了金钱资助、声名赫赫的长舍主人,或许晓得金满空在做什么,但他不说破、不揭穿。

  后来发生什么,竟让他遭遇杀身之祸?

  牢房里一个孩子怯怯开口:“长舍主人发现满老板用我们来练功。”

  仙门城街道上,雨帘如幕,空无一人。

  没被打熄的长明灯在避雨的檐下摇晃,火光烧灼着李舒的眼睛。

  “……杀鸡儆猴,你知道吧?”金满空还在说那些事儿,“小孩儿胆子小,稍微吓一吓,他们就不敢哭、也不敢闹了。”

  他或许并未真的醉,只是找不到人分享自己的心得和有趣事情,憋得难受。难得李舒醉得双颊通红,连掺了雨水的酒也照喝不误,他拍着李舒肩膀笑:“我在小孩儿面前行刑。效果特别、特别的好。”

  连挣钱都无法让金满空这样兴奋。

  他非常细致地讲述自己如何剖开那位不幸运的、又试图跟他讲道理让他放走孩子们的愚蠢之人,他逐个跟孩子们讲述身体脏器的名字和功用,一一取出拿到他们跟前,告诉他们哪里受伤了无大碍,哪里受伤了会立刻死去。

  “你见过传功的小孩儿吗?”金满空紧紧地抓住李舒的手腕,像一个枷锁钳制住李舒,“‘神光诀’的特性是可以吸收同源、同类的内力,化为己用。可我是第五重,他们只有一二重。受不住的,绝对受不住。”

  他桀桀笑起来,那张油乎乎的肉脸堆起了近乎狰狞的表情。

  小孩在牢房里打滚、挣扎,腹中如火烧冰结,浑身痛得无法站立,最绝望时用牙齿啃咬自己手臂,用头去撞根本撞不开的牢门。

  “我的‘神光诀’与他们粗浅的内劲相互融合、吞噬,一次便抵三年苦练,我再把这份内力吸收,功力便有长进。无数次重复,我便一定能突破第五重。”金满空说,“这法子虽然阴毒,但确实有奇效。”

  他喝光了酒壶里的酒,扭头对李舒笑道:“可是呀,不可对外人语。浩意闲人,对不住了。”

  他抓住李舒手腕,关节轻动,原本在金满空手腕上的那串金色珠子滑入李舒掌中,捆住了李舒的左手。李舒挣扎不开,看向金满空。

  金满空脸上毫无醉意。

  “你是浩意山庄的异数,本就不可久留。”他低声说,“今夜在这里遇上我,是你不幸。”

  “……你做的事情,曲青君知道吗?”李舒晃晃脑袋,眼神涣散,“她这样正派,肯定不会轻饶你。”

  这话对金满空来说太过可笑,他大笑道:“你说她知不知道!这法子还是她……”

  一个酒杯忽然兜头拍下。

  金满空本能地往后仰头躲避,酒杯正正拍在他鼻尖。李舒右手忽然迸发大力,直接将酒杯拍碎在金满空脸上。

  金满空嗷地大叫,捂着自己几乎要裂开的鼻子。李舒手上力气不可思议,若不是他躲得快,只怕连骨头都被拍开了。

  鼻血湍湍,金满空一边痛叫,一边猛地一扯那捆缚李舒左手的链子。李舒跌向他,空着的右手迅速变招,指间夹着酒杯碎片,扎向金满空眼睛。

  金满空不闪不避,左掌蕴满“神光诀”内劲,猛地打向李舒腹部!

  这一击非同小可,连结两人的那根链子都被横飞出去的李舒扯断。李舒摔在墙上又落下,没了动静。

  金满空脸上都是血,李舒那破碎的酒杯把他本不上相的脸划得破碎,鼻子更是惨不忍睹。

  金满空痛得没心情去看李舒死了没有,手忙脚乱撕下衣物捂住脸庞,试图止血。

  他后悔方才为了炫技,杀死那匹孱弱老马。如今四面都是大雨,一时半刻找不到医馆。

  这一刻的晃神,让金满空忽略了身后的声音。

  等听见衣袂之声,他连回头都来不及了。鬼魅一样快、鬼魅一样没有声息,拳头像尖枪,不偏不倚砸在金满空腰脊上。

  学武之人的本能,让他在听见衣袂之声时立刻运起“神光诀”,抵挡背后攻击。

  但对方的内劲锋利如刀,与神光诀相碰居然毫无异类撞击的异样感,就像一根戳破豆腐的筷子——拳头击在金满空腰脊的瞬间,一种陌生、霸道、冰冷但又与“神光诀”相似的内劲,针刺一般扎进金满空体内。

  它迅速与“神光诀”融合,就像它已经熟悉如何与这遥相呼应的正道内力合二为一,顺畅得如溪流入海。

  金满空跪跌在地。

  腰脊痛得如同整个人从中裂开,他一时间无法站立也无法移动身体。

  陌生的内劲入海,似乎没有任何波动,金满空正要回头看身后之人,忽然如海啸一般,从丹田卷起飓风般的裂痛!

  他双目圆睁,喉咙被这急剧的痛苦锁紧。

  原来人最痛最痛的时候是喊不出声、哭不出眼泪的。他浑身僵直地跪在雨里,疼痛和与疼痛抗衡的本能让他手脚冰冷如石块。他不敢动弹,生怕挪动身体任何一处,那痛苦就会立刻把他从内至外彻底撕裂。

  “你的‘神光诀’第五重,那些孩子只有一二重。”李舒扯下他颈上那串包了金皮的铁丸子,链子断了,只在左右手各抓一个,“巧了,我的‘明王镜’第七重,你只有第五重。”

  他微微弯腰,盯着金满空惊恐双目。

  “是的,是我。你们遍寻不到的苦炼门门主,英则。”

  金满空眼泪鼻涕齐流,嘴巴张大,啊啊痛吟。来自李舒的“明王镜”内力只在最初保持冷静,随即像无数尖刀,在他丹田搅动。就像更浓的墨滴入了淡墨之中,它正尽全力污染和同化金满空丹田。

  “多谢你的师父和栾秋吧。”李舒笑笑,“他俩一前一后,教会了我怎么抵御和吸收‘神光诀’。”

  他像是真的要跟金满空讨论这个问题,摸着下巴说:“或许还有苦炼门的长老们,我也得多谢他们。若不是那天长日久、绵延数年的传功、化功,要不是我宁可受罪也不愿死的心……”

  他打了个响指。

  “你现在是愿意受罪,还是愿意死?”

  他面上是笑着的,心头烈火却越烧越炽热。

  金满空因痛苦而狼狈、丑陋,越是看着那张脸,李舒就越是无法控制地回忆起自己遭受的一切。

  他身上没有伤口,只有皮肤之下、血肉里的痛楚记忆。记忆在这雨夜蓬勃地复苏了,藤蔓一样纠缠着他,在他身上又一次、无数次地切割出看不见的创口。

  愤怒和悲伤把烈火喂得茁壮。

  它们也同样是“明王镜”的养料。

  李舒无法控制自己,他只能想到一个让痛苦中止的办法:只要金满空断气就行了。

  金满空死了,不再因为痛苦而面目扭曲,他李舒就可以暂且忘记过往发生的一切。

  铁丸子在他手里抛动,李舒脸上的僵硬的笑消失了。他像一具木俑,来到金满空面前。

  预知死亡的金满空跪在李舒前面,艰难摇头。他是想求饶,但一开口,流出的只有涎水。

  铁丸子按在金满空左右太阳穴上。

  同样像把铁丸子按入豆腐一样,没有任何阻碍。金满空双目突出,遍布血丝,“明王镜”的内劲正在不停地通过太阳穴潜入他体内,一种爆裂的痛苦在胸口和丹田积蓄。

  李舒的目光有种特殊的疯狂。他分不清是敌人的死亡令他兴奋,还是杀死一个无力反抗自己的人,这种主宰命运的感觉让他兴奋。毕竟他一生中都被别人主宰,只有对他人痛下杀手时,才能享受这样巨大的快感。

  手中铁丸子几乎没入金满空太阳穴,只要再进一寸、再一寸——

  “不要杀人。”

  说话之人冷静、温柔,在星空下按住了震动的琴弦。

  “你此次去大瑀,是因为明夜堂污蔑苦炼门,是去讨公道,不是去作乱的。”

  挚友抚摸琴弦,缓慢地叮嘱。他的声音像吹过戈壁的长风,疏朗而自由。

  “杀人是大罪孽,我不希望你成为满手沾血的人。”他蒙着双眼,脸上残留纵横的伤疤,那是被刻下的金羌文字“牛羊”,“英则,我们千辛万苦活下来,不是为了去夺人性命。若活着只为杀戮,我当初就不会救你。”

  惊雷让李舒松了手。

  铁丸子血淋淋地从金满空头上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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