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狂 疏狂 第71章
作者:凉蝉
这句话一问出声,里外所有的封狐百姓都看向那位正被询问的江湖客。
“……”那人摇着扇子,面上三分不耐烦,三分倨傲,还有三分讥讽,“我看起来,像去打仗的?”
问话的是水滑面摊子上帮忙干活的少年,他被这江湖客冷冰冰的反问吓得不敢出声。一碗水滑面放在江湖客面前,端面的是个老妇,她扫了那江湖客一眼:“不像。”
那江湖客“哼”地喷出一口气。老妇紧接着说:“如此油头粉面,哪里比得过咱们西北军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桌边还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位同样江湖客打扮的女子笑出声来:“正是、正是。老妈妈,你的面好吃。”
这几位正是从江州城千里迢迢,来到封狐的于笙等人。
浩意山庄所有人都离了家。起初曲洱和谢长春都不想带曲渺渺出门,渺渺打滚撒泼,逼得曲洱服输。山庄大门一关,四人骑上新买的马儿,一路穿过风雨烈阳,日夜兼程,终于在深秋时节抵达封狐城。
四人本来不想带上栾苍水。不料在启程当日,已经回平澜城的栾苍水忽然出现在浩意山庄门口,说来找栾秋。
栾秋的爹爹并不知道他已经离开江州城去了金羌,眼见中秋将近,便让栾苍水带些东西来看望他。栾苍水哪里敢说出大哥去向,提着中秋节礼不过是借机来看看于笙。一见浩意山庄关门闭户、居家出逃的架势,他心领神会,立刻骑上自己的马儿,跟在四人身后,也一同来到了封狐。
浩意山庄四个弟子囊中羞涩,一路上多得栾苍水慷慨解囊,也不好一直拒绝他,进城之后便邀他一同行动。
但行动不过半日,于笙已经四处寻找针线,想缝上栾苍水的嘴。
几个人边吃边听周围议论。
堵在军部门口的不仅是江湖人,而且听口音,大多都是沈水流域的江湖人。
他们是来找活儿的,如此闹腾已有三五日,军部实在不堪其扰。
“不是说封狐城到处都有活儿么?”有人嚷嚷,“咱们也不杀人放火,求个谋生活计也这么难?”
士兵喊得声音嘶哑:“你们应该去找封狐城城守!”
“城守听你们宁将军的!”人们又吵起来,“宁元成!宁将军!给我们个说法呀!”
宁元成在军部实在坐不住,威风凛凛地迈出来,大吼:“谁在喧嚷!”
原本见他年轻,江湖客都不怎么在意,不料他声如洪钟,这一吼竟将扰攘之声全都压了下去。
周围一静,有人规矩开口,一五一十道来。
这些江湖人原本在沈水流域生活,沈水连续两年洪灾,他们实在熬不下去,只得另寻出路。众人原本一路往北,打算去江北谋个活计,不料在杨河城里遇见了明夜堂的岳莲楼和章漠。
一问之下,才知这两人也是要过江去北边的。众人自然要问堂主章漠江北有什么事儿可做,因江湖人太多,章漠不停接待,杨河分堂忙得不可开交。他与岳莲楼往北去的计划自然也暂时搁浅了。
他们并不知道岳莲楼和章漠去北边做什么,但是眼见岳莲楼从一开始的和颜悦色,渐渐变成一副见到江湖人上门便烦闷凶恶的可怕嘴脸。
“他告诉我们,封狐这儿才有活计,来晚了便没有了。”那人说,“还指名让我们来找宁元成宁将军,说只要报上他的名字,你便什么都懂了。”
宁元成:“……我懂什么?”
江湖客们:“我们怎么知道?”
我也不知道啊!——宁元成头发都竖起来了,恨得暗暗咬牙。他与岳莲楼一场相识,没想到岳莲楼竟然这样坑他,内心恨不能将岳莲楼架在火上炙烤,但也只能扭头对侍从低吼:“立刻把明夜堂封狐分堂的人给我找来!!!”
军部门口再度乱成一团。
这边的五人默默交换眼色,栾苍水暗唾:“为了不让人打扰他和章漠游玩,岳莲楼竟然这么阴损?”
于笙打了个响指:“你没看沈灯新写的那卷《侠义事录》?据传是岳莲楼代笔,写的正是诛邪大会的事儿。他在书里说你玉树临风,不愧为栾家之后,气质清贵,只是……”
难得于笙开口搭话,且不是讽刺冷嘲,栾苍水疯狂摇扇,正要端起架子询问,却想起自己李舒面授的各种技巧,忙清咳一声,轻柔反问:“只是什么?”
于笙:“只是格调底下,人品不堪,如此败絮,可惜可叹。”
同样看完那本假书的曲渺渺连连点头。
栾苍水差点折断扇子,当先冲出去,要找明夜堂的人算账。
好不容易把他气走,于笙扭头问曲洱:“此去金羌,我们必须慎之又慎,不能带栾苍水。”
曲洱一路都极少说话,此时也只是默默点头。
曲天阳坟墓中的怪象,重锤一般令他混沌不安。
那个雨夜,浩意山庄的四个弟子在墓前静静伫立了许久。谢长春先离开,把韦问星和欧阳大歌等人劝了回去。等夜更深、雨更密的时候,他们把棺椁连同棺内尸骨都搬回了山庄。
那张人皮/面具已经不知道在尸骨上附着多久,竟然难以撕扯下来。于笙尝试后不得不放弃。
曲洱站在棺前,冷静得连自己也惊讶:“这是江湖客常用的□□,我对此道了解不深,但制作这个面具的人技艺十分高超。”
“□□……谁要易容?”于笙问,“你是说,棺材里的不是师父?”
只有这个可能。
四人在正堂之中,室外风雨如磐,雷鸣闪电。
他们的每一个推测都荒诞得不可思议,但也唯有这样荒诞的推测,才能解释眼前的怪事。
于笙先想起来,曲天阳尸体被发现时在四郎峰上暴晒、雨淋了许多天,尸体应该已经膨胀腐烂。
但面具是不可能腐烂的——任何人只要看到发胀的尸体与毫无变化的面具,便知道尸体有问题。
“所以姑姑不许任何人靠近尸体,包括我。把尸体抬下来的时候,她才在尸体脸上盖了布巾。”曲洱说,“她当时已经知道,这不是爹爹。”
谢长春同样想起任蔷捡起断指的事情。
尸体送回来之后,曲青君先去找了任蔷,随后才开门让众人抬尸进入山庄。收敛曲天阳的时候,屋内只有曲青君和任蔷,其余任何人不准进入。
当时任蔷说,是为了不让他们看到曲天阳凄惨不堪的样子,要让他们永远记住的,都是师父和父亲最好的模样。
“……师娘骗了我们。”谢长春说,“她也知道一切。”
曲洱浑身忽然发冷,一种从内生出的寒意吞噬了他。他只觉得脚下坚实地面突然塌陷,鸡皮疙瘩一层接一层在皮肤上攀爬。
他哭着跪送的人是谁?他年年祭拜、诉说心事的墓碑下是谁?
为什么母亲和姑姑要隐瞒?曲天阳现在在何处?活着吗?死了吗?十六年来的一切原来是一个巨大的谎言吗?
杀人的真的是苦炼门?无缘无故的冤仇,究竟是因谁而生?
曲渺渺是曲天阳死后才被曲洱捡回来的。她从未见过曲天阳,只晓得师兄师姐们震愕,但并没有任何伤心之感。
“那我们要告诉二师兄吗?”她问,“师父也许没有死,我们山庄跟苦炼门没有仇。他可以放心地去找李舒大哥。”
曲洱心如雷震。
是了,还有栾秋。
如果曲天阳并没有死,一切根本是一个谎言——被这个巨大谎言禁锢在浩意山庄足足十六年的,是栾秋。
他们没有犹豫,很快决定启程。
曲洱一是想找到栾秋,告诉他这件事,二是打算拜访苦炼门,决心解开误会。
他是浩意山庄的主人,但一直以来,所有事务都由栾秋处理,他可以安心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度日。
不能再躲了。这是他父亲和苦炼门之间的误会,他要自己去解释。他还要亲手解开禁锢栾秋的东西。
趁栾苍水离开,四人连忙换了文牒出关。
离开白雀关再往前不远便是勃兰湖。
一路上遇到的商旅都在谈论“勃兰湖水鬼”之事。
据说勃兰湖中原本有水鬼,杀人抢货,无恶不作。但最近不知出了什么事,那些水鬼一个接一个地死在湖中。传闻说,是勃兰湖中出现了更可怕、更凶猛的新“水鬼”。
总之勃兰湖如今十分平静,新的“水鬼”也从不滋扰歇脚的客人。商旅之人看出他们四人都是练家子,邀请了一同上路。谢长春和于笙合计,这样也方便打探消息,便汇入了商旅的队伍。
入夜,他们抵达勃兰湖,扎营歇息。
“水鬼”的生灭永远是最受欢迎的话题。人们围在篝火边,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遭遇过的“水鬼”。
曲渺渺不太喜欢听这种故事,悄悄走到一旁,啃未吃完的烤包子。
勃兰湖平静如镜,映出天上半片薄月亮和漫天星子。
正吃得饱足,肩膀忽然被拍了很轻、很小心的一下。
曲渺渺回头,只一眼,霎时汗毛直竖——身后是一位蹲在地上的少年人,头发灰白,一身黑衣,裸.露的皮肤上画满了奇怪的黑色纹路。
他认出曲渺渺,目光因快乐和激动而闪亮。
“妹妹!”绍布抓住了渺渺的肩膀。
第66章 旅途(2)
曲渺渺心头窜起一股寒意。
她知道江湖上恶人怪人很多,可浩意山庄偏安一隅,穷且低调,从未碰过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她对“恶人”的所有想象,都来自于他人之口和或真或假的《侠义事录》。
绍布在她面前,毫无理由地割走卓不烦舌头的时候,曲渺渺瞬间理解了师兄师姐为何总是要她当心。
她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见到这个怪人。商歌说过,鹤长老在苦炼门也是难以控制的疯子,而他甚少出门,没事做的时候总跟星长老一块儿呆着。
可绍布如今就在眼前。
曲渺渺僵得无法动弹,她的恐惧令绍布也有些畏怯,缩回了手,圆睁着眼睛看他。
少年人的脸上有一种曲渺渺很害怕的神情,神经质而别扭,他像是想笑,又像困惑,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渺渺。
“渺渺!”曲洱的吼声传来。
这一吼用上了十足的“神光诀”功力,声震勃兰湖。
绍布从这充满怒气的声音中察觉杀气,原地弹起,瞬间与曲洱和渺渺拉开距离。
曲洱挡在渺渺身前,绍布忽然又喊了声:“妹妹!”
听过曲渺渺描述“怪人”外貌,曲洱一眼便认出眼前是谁,他将渺渺护在身后:“她的哥哥是我!”
绍布白牙一亮,也不知他听懂了没有。正要跃来,于笙与谢长春也赶到了。绍布看出这两人不容易对付,转身钻入了勃兰湖。
在勃兰湖的另一边,绍布从水中爬上岸。
他浑身滴水,先运起“明王镜”散走湿润水汽,待身体干透,便静静蹲在勃兰湖旁。隔着黝黑湖面,他看见曲渺渺被几个人保护着,走近了篝火。
绍布咬着手指。如果没有那一男一女,他可以一夜间杀遍勃兰湖周围所有人,就像诛杀在这里生存的“水鬼”一样。但那两个人不好对付,他没有信心在他俩眼皮底下掳走“妹妹”。
对于“妹妹”,他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也有圆溜溜的眼睛,笑起来也亲切可爱,但应该更小、更小。在偶尔清明的瞬间,他知道曲渺渺绝非自己妹妹。
他把自己指甲咬得裂开,时而皱眉,时而舒展。“妹妹”的记忆像落进水里,起起伏伏。
曲洱一行人的金羌之行,从此缀上了一个尾巴。
他们走过金色的沙坡,绍布像黑影子一样在远处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