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狂 疏狂 第86章
作者:凉蝉
即便受了伤,即便处于激荡之中,仍无人敢轻易靠近曲天阳。他须发被气流鼓起,鼻孔流血,双目赤红如同恶鬼,然而每踏出一步,便仿佛搅动天地气息。完全爆发的“明王镜”第九重,让他有如鬼魅也如神佛,石块被踏碎,连落地的破天枪也被他狠狠折断。
曲天阳茫然焦灼地四顾,寻找他的目标。
他忽然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是任蔷的眼睛,明亮、温柔,总是崇敬而认真地注视他。
但如今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愤恨与难以置信。
“爹爹……”身披苦炼门弟子衣裳的曲洱摘下了兜帽。
曲天阳苦恼而吃力地辨认。他看到了曲洱的佩剑。
他的儿子。他那懦弱、爱哭、不适合练武的儿子,据李舒所说,一直乖乖地依照自己曾经的叮嘱,日复一日地修炼无用的剑招。
曲天阳无暇思考曲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在认出曲洱的瞬间便改变了主意,手骨咔咔地响,忽然间如利爪般抓向曲洱!
飞窜出去的身影像一条试图吞噬猎物的蛇!
谢长春与于笙被曲天阳的狂态震惊,两人出剑阻拦时,曲天阳的手爪已经落到曲洱面前。
是不认得曲天阳,也没有被往事冲击过的曲渺渺扑倒了曲洱。
她练武才疏疏几年,也没有什么天赋,唯有被绍布抓走之后,日日夜夜在四郎峰爬山、打猎充当练习,反应竟比震愕中的师兄师姐更快。
曲天阳抓空了,愤怒令他无法自持,立刻转移目标朝曲渺渺攻去。
两把蟒心剑一左一右,刺入他的侧腹。
然而他已经捏住了一个人的头骨。
灰白色的头发在曲天阳指缝里野草一样冒出来。
在比呼吸还要短促的瞬间里,绍布扑到了曲渺渺身上。他张开双臂,像大鹰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将曲渺渺和曲洱护在身下。
他的头骨随即在曲天阳手中裂开,半句“妹妹”也未能说完。
第83章 地尽头(1)
在苦炼门诸多人之中,绍布最尊敬也最信任星一夕。
或许是因为李舒没来之前,他和星一夕最为亲近。或许是他们家乡的语言有几分相似,也许祖上曾在同一片土地上狩猎。又或者,是在他崩溃的时候,总是星一夕陪着他,低声说着外人无法参与的话。
“妹妹”是他的执念。同被父母送到苦炼门,两个稚龄的女孩儿就是绍布咬牙支撑的唯一理由。
他不喜欢很多人,包括栾秋、栾苍水、曲洱等等,但他很想靠近曲渺渺。如果妹妹活着,大概也是曲渺渺这样的年纪,有和她一样温柔快乐的眼睛。他不会绣蝴蝶发带,但他有许多可以教给妹妹的事情。
在深谷中,两拨人会合之后,白欢喜曾跟谢长春说过,在最大的问题没有解决之前,内部人最好不要起冲突。
虽然谢长春完全不认可他的“内部人”说法,但也答应,会控制住浩意山庄其他人的情绪,不会让他们跟绍布打起来。
山庄里的人都不愿意靠近绍布。看着他那张总是停留在少年模样的脸庞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会令他们想起如今不知流落何方的卓不烦。
偶尔的,曲渺渺会小心翼翼地望着绍布。
绍布喜欢在山壁上攀爬,尤其在他们休息的时候。她和绍布一上一下,相互警惕地瞪着。曲渺渺便知道:眼前这个绍布是正常的绍布。
她还记得绍布给过自己一只小兔子。而自己回敬绍布一个匕首刺穿的伤口。
伤口尚未完全愈合,侧腹草草缠着布条,因为他总是剧烈运动,布条也总是隐隐渗出血来。因为伤口和疼痛,绍布这一路上不再把曲渺渺看作“妹妹”。他看曲渺渺的目光里带着强烈的好奇,总是想跟她说什么似的。但每每靠近曲渺渺身边,便会立刻有山庄的其他人阻拦。
曲天阳这一爪十分的重。
他本来想擒住曲洱,但被曲渺渺打乱计划。暴怒令他瞬间起了杀心,狂乱的“明王镜”也失去控制,他听见头骨在自己手中碎裂的声音,松手后才发现,那是绍布。
手中红白之物粘腻恶心。曲天阳被身上的疼痛吸引了注意力。低头看见的,是一左一右两把扎入他腰间的蟒心剑。
曲天阳松开绍布,两手同时抓住蟒心剑的剑刃。
他内力浑厚,肌肉结实,蟒心剑刺入两寸左右,就已经无法再前进。他昔日的两位爱徒,正怀着杀心与他顽抗。
曲天阳很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白费。谢长春和于笙的“神光诀”应该与栾秋不相上下,曲天阳在这瞬间也实在找不到可以抓住的人,体内的混乱内息令他鼻腔的流血蜿蜒长流,他将力气聚在手心上,试图同时折断这两把蟒心剑。
但蟒心剑十分坚韧,他竟失败了。
两把一模一样的蟒心剑,是谢长春和于笙的定情之物。
两人此时同时向曲天阳发起进攻,进退犹如一体。察觉曲天阳的意图之后,两人同时踏紧地面,奋力再刺!
已经入肉的蟒心剑饱蕴“神光诀”内力,曲天阳此时体内正萦回澎湃着混乱无比的两股内劲,力量只凝聚了一瞬,立刻便散去。他根本无力拧断蟒心剑。
一声长嘶!蟒心剑划破曲天阳双手掌心,再进数寸,竟然同时刺穿曲天阳侧腰!
曲天阳原本还想抓住谢长春或是于笙来帮助自己化功,此时痛得癫狂,再无任何犹豫,双掌同时朝两个徒弟击去。
谢长春和于笙全神贯注对敌,两人没有任何的对话与眼神交流,但却不约而同愈发攥紧了剑柄。复杂得难以理清的悲哀、愤怒和惋惜,让他们同时生出必死决心,竟然一步也不躲避,目光坚毅,笔直迎向曲天阳落下来的手掌。
在性命危殆的刹那,白欢喜与商歌从旁掠出。一个抓住谢长春衣领,一个用离尘网缠住于笙的腰。
曲天阳的重招击空了。
一切不过瞬息间发生。他身边空空如也,栾秋与李舒也从地上抓走了没有受伤的曲洱和曲渺渺,他脚下只有绍布血肉模糊的尸体。身上两把入肉的长剑足以说明方才发生的一切,而此时鼻腔中滴落的血才刚刚沾湿他的衣角。
眼前尽是敌人,认得的,认不得的,金羌人,大瑀人。所有人都是他的敌人。
曲天阳忽然发了狠!他拔出两把蟒心剑,收紧肌肉封闭伤口,竟如猿猴一样从山壁跃了出去!滴落的鲜血淋淋漓漓,栾秋与李舒紧随其后冲出去,才攀上山崖,眼前便是一股满是黄沙的狂风。
等狂风散去,前方已经见不到曲天阳身影了。
李舒呆立眺望眼前戈壁,听见九雀裂谷中传来星一夕嘶哑的哭声。
商祈月和虎钐并未目睹发生的一切。俩人一直在深谷里照料受伤的十二剑成员。
白欢喜匆匆赶来,告知商祈月绍布出事时,商祈月还以为绍布的疯病再度发作。
两人赶到时,李舒已经脱下外套,盖在了绍布身上。虎钐掀开外套,脸色瞬间煞白。
星一夕呆坐在绍布尸体旁,看见曲渺渺面带犹豫走近,踟蹰后也坐了下来。她握住了绍布的手。
于笙本想把渺渺拉回来,手才伸出去便犹豫了。
“我……我陪他一会儿。”曲渺渺说。
白欢喜四处安慰被巨响和骚乱惊动的苦炼门人。苦炼门中年资较长的弟子们大多被曲天阳打发离开,因他们之中有一些人放走乐契,曲天阳一直怀疑这些人是松挞或者千江的心腹。如今九雀裂谷里都是年轻的弟子,白欢喜毕竟还顶着个“喜长老”的名头,且十二剑不在,他说的话自然颇有分量。陈霜与栾苍水借口帮忙,与白欢喜一同行动。白欢喜也知他们是为了给明夜堂和大瑀江湖人探查地形,但如今苦炼门已经这个样子,他懒得分辨了,路上甚至主动给身旁两位介绍起苦炼门来。
谢长春、曲洱和商歌正围在曲青君身边。曲青君腹上伤口几乎能容半个拳头,十分狰狞。她已经失去了意识。商祈月一摸曲青君脉门,眉头便蹙了起来。
混乱之后,当夜的九雀裂谷喧哗热闹。
还活着的十二剑苏醒了,得知曲天阳已经不知所踪,人人面面相觑。他们对曲天阳的崇敬极深,一个个纷纷要出去寻找。虎钐命白欢喜给他们灌下狠药,盯着这些人昏睡过去才作罢。
白欢喜纵使舌灿莲花,在陈霜面前也毫无施展之力。陈霜这几年在北戎、金羌游历,学会了一些金羌话,苦炼门的弟子纷纷向他询问自己家乡和亲人的情况。陈霜知道多少便说多少,若有不清楚的,便随手拈个故事来讲。他讲故事技艺高超,边讲边套话,入夜了大家也不舍得走,纷纷点了灯围在陈霜身边,听得如痴如醉。
有人撺掇他讲大瑀,他便讲大瑀。讲完大瑀讲赤燕,讲完赤燕讲琼周,听得弟子们张开口睁大眼,又是怀疑,又是吃惊。
栾苍水和陈霜是头一回见面,看陈霜模样便生出警惕。他喜欢于笙多年,总觉得江湖上长得俊俏的侠客都是自己敌人,陈霜自然也不例外。但陈霜说话实在有趣,他别别扭扭、心痒难耐地听,到了大半夜时,看陈霜的目光已经满是钦佩和仰慕,连于笙来叫他都不肯挪动屁股。
于笙带着曲渺渺,与星一夕、虎钐一起处理了绍布的尸体。绍布是土生土长的金羌人,他们把他的尸首放在干燥的山洞里,择日再举行仪式送葬。星一夕非常沉默,身边两个不认得的人,他有话也不便开口,只和虎钐在绍布身边呆坐许久。
离开时,星一夕发现曲渺渺和于笙竟一直在山洞外等候着。他想起李舒说过的事情,开口向她俩道歉:“绍布做过许多错事,他如今说不了话了,我向你们道歉。你们大瑀人讲究罪有应得,但希望你日后若是想起他,请不要恨他。”
一聊才知,这位蒙着双目的长老,便是李舒口中那位赠扇的挚友。于笙和曲渺渺生出许多好奇,四人边说边往曲青君所在的地方走去。
为救回曲青君,商祈月、商歌和虎钐三人费了极大力气。
三人先是将流出的脏器归位,又找来羊羔,取下羊羔皮缝合填补伤口。这法子是虎钐和商歌商量出来的:稚鬼长老当日在小孩儿身上缝羊皮,可见此物能与人皮黏连。虎钐和欧阳九已经为那只“小羊”去除了羊皮,对这种方法有了较多理解,商祈月便让她操针。
曲青君失血太多,谢长春和曲洱伸出胳膊要给血,被商祈月冷冷瞪了回去。
唐古留给她的那座黑塔之中,除了武功秘籍还有许多奇特的医学书籍。虎钐和商歌小时候没事就呆在黑塔翻书,两人琢磨了好几种法子。这些方法大都需要珍贵的草药和骨材,白欢喜带上马儿,栾苍水带上银两,陈霜带上嘴巴,三人在九雀裂谷周围寻找大瑀过来的商队和金羌城镇。给苦炼门缴过费用的商旅收回了自己的钱,大喜过望,愿意用极低价钱卖药材;擅长打猎的金羌人也很乐意用皮子、兽骨等物交换银子,这能让他们从大瑀、北戎的商队手中买到更多东西。
在视金钱为粪土的大瑀江湖上,即便装模作样,江湖客看见栾苍水这样的富贵人家子弟,也难□□露几分不屑。他此时才深深感受到银钱多么重要:不仅最近崇敬的陈霜夸他,连白欢喜也亲亲热热赞他:“多亏了你我们才不至于白费力气”“曲青君最大的恩人便是你”“苍水这等侠义行为不比谢长春好?”,云云。
栾苍水来的时候带了一沓银票。银票从商旅手中换来银子与药材,再交易给金羌人。总之,他的银子确实发挥了大作用,栾苍水虚荣心得到巨大满足,每天出发与归来都高高兴兴。
于笙一看他那乐呵样子就心烦,愈发的不愿意搭理他。
白欢喜左一句“大瑀女子太矜持”,陈霜右一句“因为曲青君没醒所以她心情不好”,哄得栾苍水半信半疑中,掏空了所有的钱。
在鬼门关上徘徊数日,曲青君终于睁开了眼。
她动弹不得,也认不出眼前低头察看自己的是什么人,甚至无力开口说话,疲惫的眼睛焦灼地拼命睁大。
“曲天阳受了重伤,离开苦炼门了。”商祈月衣不解带地照顾她,自然知道她最关心的是什么,“英则和你的弟子栾秋去追赶,但至今仍未回来。”
曲青君眼皮颤抖。
“他俩没事,偶有讯息传回,还没有找到曲天阳。”商祈月把曲天阳的状况细细说清,尤其是那两把给予他重创的蟒心剑。
正说着,曲青君已经安心闭眼,又昏睡了过去。
外头,白欢喜正焦头烂额地和虎钐、星一夕商议苦炼门之后何去何从。
裂谷中有的弟子仍每日坚持锻炼,有的无所事事闲逛。白欢喜托腮长叹:“英则啊……门主啊……快回来吧。”
此时在九雀裂谷附近的弥陀山下,李舒和栾秋正在徘徊。
两人离开苦炼门寻找曲天阳已有五日。
曲天阳像是消失在金羌一样,他沿途滴落的血被风沙掩盖,行踪彻底消失。
苦炼门众人轮换着寻找,唯有他们两人日夜兼程。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李舒勒停马儿,远眺峰顶隐藏在云层之中的弥陀山。
“这山有什么问题?”栾秋问,“我们怎么不上去?你每天都看它。”
李舒下马之后在地上画了个巨大的“人”字,并指着顶端:“这个字起笔的位置,可以看作弥陀山。撇是九雀裂谷,捺是黑塔附近的深谷。其实九雀裂谷继续往前,在弥陀山周围还有一道峡谷,三道峡谷连起来,便是横亘金羌大地的裂痕。”
在弥陀山附近的裂谷里,住着一些李舒不太想打交道的人。
“义父……曲天阳应该不会选择那条峡谷,他和那峡谷之中的人有仇怨。”李舒说。
他只知道那峡谷里住着一些隐居江湖的武林人,他们从各处流浪而来,有的人选择在弥陀山脚下的深谷中住下,有的人继续前行。
“你没有听过吗?‘地尽头’,那里就是大地尽头最后的安居之所。”李舒指着弥陀山,“弥陀山是‘地尽头’的屏障,是它的盾牌也是它的生命之源。苦炼门的精金武器,正是在弥陀山采出的矿打造而成。从前任门主开始,苦炼门与金羌的王族开始合作,我们给他们训练暗针、打造暗针适用的‘炎蛇’软剑。暗针遍布大瑀、北戎等国,是金羌极重要的部署之一。”
栾秋听得认真:“被‘地尽头’的人发现了?”
“是的。”李舒讷讷点头。
弥陀山位于金羌西边,高耸入云。大山南侧较暖和,北侧寒冷无比,于是暖和的一侧长满了茂盛的林木,北侧则冰雪深厚。
“地尽头”位于南侧山脚,在这儿隐居的江湖人常在弥陀山打猎、采摘,与弥陀山各自相安无事,过得愉快平静。
但苦炼门开始大肆开采以来,南侧的树木几乎被砍去了一半:为了发掘矿洞,或者烧火炼出精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