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狂 疏狂 第89章

作者:凉蝉 标签: 古代架空

  他如此狂妄,如此自负,也如此愚钝。

  虚耗了一生的时间,换来的是一败涂地。

  “啊……啊——!啊啊啊——!!!”

  曲天阳目眦尽裂,忽然抬头狂吼。

  那混乱的内息在卓不烦那一掌带来的内劲引导下,已经渐渐平息,如湍流归入大海一般,顺畅而平稳地收回丹田。

  躯体的裂痛渐渐消失,曲天阳却觉得头晕目眩。此生荒诞,他成了一个笑话。

  喊声在“地尽头”震荡,回音一层层地传出去。曲天阳仰望苍天中那只孤单的信鹰,忽然想跟李舒说些什么。

  然而视线边缘,一点银光忽然闪动。

  曲天阳见过那把剑。

  大蟒是曲青君和谢长春一起猎回来的,剑也是他俩找最好的师父打造的,剑柄和剑鞘上那层幽暗漂亮的蟒皮,则是谢长春一个人捣鼓而成。那时候山庄里人人都晓得他和于笙关系好,他迫不及待地要给于笙这样一件世上仅有的定情之物,证明自己的心意。

  两人各持一把,曲天阳在这一瞬间不知道从高处掷下这柄剑的是谢长春还是于笙。

  剑落得极快,饱蕴内力,从曲天阳发现银光到剑身没入曲天阳胸口,他甚至还没眨完一次眼。

  剑如此重、如此冷,像一枚巨大的钉子,刺穿了曲天阳的胸口,将他牢牢钉在地面上。

第86章 地尽头(4)

  金羌的第一场雪飘落在大地上的时候,李舒和栾秋,带着三个伙伴抵达了苦炼门。

  金羌的雪很大、很厚,九雀裂谷的深度让雪在缓慢下落的过程中渐渐融化,初雪还不足以积累起深度,在地面上很快化成泥泞的水。

  深谷里的河流变宽了,巨大的石门阻隔了水流,居住在裂谷低处的人们不至于被淹没家当。

  李舒和栾秋是从地面跳落裂谷的。两人还未落地,深谷中一个正在打呵欠的人已经看到了飘落的身影。

  曲青君百无聊赖,日夜在商祈月的监视下吃药、敷药,连练武都不能够,烦躁得她与商祈月狠狠吵了几次架。

  站在曲青君身边的是星一夕,他也听到了来自上空的衣袂飘飞之声。紧接着便是熟悉的拥抱和声音:“一夕!”

  曲青君大松一口气:“快把你兄弟带走,太烦、太烦了,比小时候的栾秋还烦。”

  落地的栾秋默默看她,曲青君挠挠耳朵,微微佝偻着,转身走了。

  浩意山庄的人还别别扭扭地留在苦炼门里,得知两个帮派之间长久的渊源后,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只能顺着白欢喜的要求,留下来白吃白喝。

  掌门人和卓不烦背着阿青与老牛攀爬落地,山庄里的人都来迎接他。曲洱和渺渺扑过去抱住他,兄妹俩不约而同哭了出来。于笙比了比卓不烦的身高,有些讶异:“你长高好多。”

  卓不烦高了,也更瘦了,旅程的风雪锻炼了他,他已经长成棱角分明的少年人,只有那双见到故友时流露天真喜悦的眼睛,还带几分稚气。

  在“地尽头”刺穿曲天阳的那把剑是栾秋掷下来的。因林子茂密,他还未落地,看不清下面发生了什么,只听见曲天阳疯狂的嘶喊。他担心肩伤未愈的李舒,便立刻透过枝叶的缝隙,像扔出一支箭一样将蟒心剑脱手掷出。

  落地后看到的,便是曲天阳被钉在地上的尸体。

  身后是卓不烦前所未有的喜悦声音:“二师兄!”

  栾秋回头才看到身后的三人,他又惊又喜又诧异,先抓住卓不烦前后左右仔细察看,头一句便是:“怎么不好好吃饭?”

  如何处理曲天阳的尸体,几个人着实商量了一会儿。李舒和栾秋不时回头去看,那具双目圆睁的尸体,令他们想起过去与曲天阳共度的许多日子。如师如父的人,死在自己手中,栾秋和李舒仿佛亲手扼杀了自己的一段回忆。

  正商议着,密林中缓缓走出几个人。

  “地尽头”的隐居者不欢迎他们这些外来客,见到曲天阳的尸体,更是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憎厌与嫌恶。

  掌门人、阿青与卓不烦三人倒是在“地尽头”住了些日子。在三人的斡旋下,隐居者们给了他们两日时间,一是收拾行囊告别,二是迅速处理好曲天阳尸身,带离“地尽头”。

  李舒和栾秋看出隐居者们对卓不烦态度十分亲切,心中好奇,偷偷询问后才知:卓不烦先练了“神光诀”,之后又有绍布与李舒渡入的“明王镜”,两种内劲经过引导与融合,形成了新的力量。卓不烦一路上便是用这样的内功习练浩海剑法和浩然枪。他进步神速,然而三个人对什么内功心法都是半桶水,谁也说不清他变厉害的原因。

  三人当时离开四郎峰,一路往北。卓不烦是一心想要到西域找到李舒。他失去舌头,这件事细细追究起来,李舒也有些责任。卓不烦很为自己的舌头难过,性情大变,不再轻易相信任何陌生人。唯独对李舒,他始终记挂着:他要去苦炼门亲自见李舒一面,他不相信李舒是大瑀江湖传说的那种大恶人。

  然而三人谁都没离开过大瑀,踏入金羌之后,在茫茫戈壁中不断迷路。卓不烦识字不多,曲渺渺没事就拿一本《侠义事录》念给他听,他对苦炼门周围的山峦烂熟于心,最后他们没找到苦炼门,却找到了苦炼门附近的弥陀山。

  踏入弥陀山不久,三人便看到了高耸入云的石墙。他们不停攀爬、掉落、练习,数日后顺利翻过石墙,踏入了“地尽头”。

  当时迎接他们的,也正是此刻站在林中警惕地盯着李舒与栾秋的几位隐居者。那些人起初看到抵达此处的竟然是三个怎么都不像武林高手的人,之后问出掌门人的师父是张福与他妻子刘氏,众人态度立刻转变。

  原来,张福与妻子刘氏,正是“地尽头”的隐居者。

  两人隐姓埋名,年轻时便来了“地尽头”,年迈时忽然挂念家乡,便十分干脆地携手离去。

  隐居者们一听掌门人的故乡便纷纷笑道:“是了,那正是他们的故乡。”

  归乡的夫妻俩教了他一些功夫,逗留几日后便无声无息地走了。他们也没有再回“地尽头”,但掌门人却因此获得了进入“地尽头”的许可。

  令隐居者们诧异的是,和掌门人懒惰和无所谓的态度相比,卓不烦日夜练功,勤劳得不像个打算在“地尽头”度过余生的人。隐居者们对这位失去了半截舌头、总是不爱说话的少年人有一些怜悯,有人指点他功夫,很快便认出他练的竟是浩意山庄看家本领浩海剑。

  年长的隐居者们查探过他的经脉后,竟然久久不语,而后又长长喟叹。

  人之际遇,无从揣测、无从断论。来什么就是什么,有什么便抓住什么。

  在老前辈们的指点下,卓不烦进步神速。

  他面对李舒和栾秋,有几分羞涩,又有几分难以掩藏的快乐和骄傲,边比划边吃力地说着。在这儿没人嘲笑他说话如何艰难,人人都认真而耐心地倾听。他有了诉说的勇气,结结巴巴地灵活使用自己的半截舌头:“我可以爬到弥陀山那个地方去。”

  栾秋:“什么地方?”

  李舒却立刻明白了:是南侧那处险峻的、人所不能抵达的狭小平台!是隐居者们曾带曲天阳去过的地方!

  弥陀山南侧虽然覆盖密林,但一定高度后,山势便陡然险峻起来。

  卓不烦灵活得像真正的猴儿。他手脚修长,浑身覆盖着薄而有力的肌肉,这路径又是他十分熟悉的,甚至能边爬边回头跟李舒和栾秋说话。

  而那两人则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跟随卓不烦爬到目的地。

  彼时已是傍晚。脚下的“地尽头”被薄云笼罩,云则被夕阳染作殷红之色。而往南侧远眺,被余晖照亮的不仅是金羌的土地,还有赤燕那遥远的、连绵不绝的山峦与森林。墨绿色的森林在天地晦暗的这一瞬间仿佛闪动着金鳞般的光彩,树梢在风中如此密集地、统一地摇动。他们听不到声音,因耳朵灌满了风声,然而眼前这超出想象的辽阔与无垠,竟令他们同时忘记了呼吸,也失去了说话的意欲。

  鸟群从“地尽头”的密林中飞起。它们要迁徙,往南方的另一片土地。

  传说那片土地上有说着陌生语言的人,有大得无法想象的巨兽,还有与金羌、大瑀截然不同的风物人情。

  夜风吹动他们的衣角,没有人说话。卓不烦指着遥远的天边,那正要消逝的阳光照出他闪闪发亮的眼睛。

  在他手所指的方向,冬季的夜风已经迅猛起来了。它吹动远处山峰顶端的积雪,积雪像粉末一样飞扬起来。残存的阳光里,碎琼乱雪金子般在靛蓝色的天空中,如一片巨大的纱帐无穷无尽地展开。

  李舒在这一刹那忽然心头发颤。

  他不由自主握住了栾秋的手,察觉栾秋手心也微微颤抖。他们看着辽阔天地,又看卓不烦。见过了这样的景色,还能回四郎峰么?即便回了四郎峰,他也绝不再是昔日的卓不烦了。

  从大瑀到金羌的一路给了卓不烦勇气。

  他在“地尽头”生活的时候,天天爬上这儿看远方天地,甚至打算去赤燕走走。

  回苦炼门的途中,他鼓足勇气跟栾秋说自己的打算。

  栾秋点点头:“好。”

  卓不烦:“……二、二师兄,不打算带我回山庄吗?”

  一行人在风雪中寻了僻静处生火过夜,栾秋笑着摇头:“巧得很,我也不打算回山庄。”

  卓不烦看着栾秋。他已经不是需要前辈肯定才可做出决定的孩子,然而栾秋在他心里,仍是最可靠、最值得信赖的人。

  “走吧,走得更远点儿,去你喜欢的地方。”栾秋说,“这不就是你学武的目的吗?不烦,你已经是可以独立闯荡天下的江湖客了。”

  卓不烦是带着这样饱胀澎湃的一颗心,抵达苦炼门,与故友重逢的。

  曲天阳的死讯引起了许多唏嘘,曲青君腹部伤口还未能愈合,在一天接一天的降雪里,她总是静静地坐在商祈月家中。兄弟的死讯让她眉毛微动,抬起眼皮,看了眼前的栾秋和曲洱一眼。

  鹰们啄食了曲天阳的尸体,朔风吹散了骨头。他如今在世上已经不留下任何痕迹。

  曲洱眼圈通红,他又哭了一次。可谁能不哭呢?懊悔,羞愧,痛苦,他小小年纪,遭遇的一切就足以让他哭上百次千次。

  “男人也可以哭。”曲青君说,“记住你今日为他流的眼泪,来日千万别变成那样的人。”

  她说一句话便要停一停,发声总是牵动腹部伤口。这伤口将一生一世伴随着她,永远让她想起是谁给了她此生最致命的一击。曲青君摇晃着装了茶水的酒杯,听见苦炼门外闹闹嚷嚷,是白欢喜在跟弟子们说话。

  她看向曲洱,又看栾秋。

  “我若代嫂嫂跟你说对不起,你能接受吗?”

  栾秋没有逃避,直视曲青君的眼睛:“不需要。”

  曲青君笑笑点头。她过了很久才说:“回到大瑀,什么都不必说。曲天阳的身份,李舒的委屈,全都不要讲。牵一发动全身,若是知道当年的真相,嫂嫂为你们、为浩意山庄各位弟子做的一切便全部付诸东流。苦炼门以后或许不存在了,对大瑀也不再有任何威胁。就让这些……”

  她顿住了。红着眼圈的曲洱有与栾秋极为相似的坚毅目光。

  “我不能答应你。”他说,“如今我是浩意山庄的主人,浩意山庄如何面对这些事情,由我来决定。姑姑,你和李舒大哥,都不必受这样的委屈。”

  曲青君:“我不在意。”

  曲洱:“可是……”

  曲青君:“你始终不了解我。浩意山庄如何,如今跟我已经没半点关系。云门馆也散了,我曲青君现在是自由自在的一个人。我会这样说,是因为我比你们更了解大瑀江湖多么深不可测。人心难料,你抖出真相,没有人会同情你。他们只会摒弃你、唾骂你,人人都恨不得找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证明自己正直正义。你以为当初加入诛邪盟的那些人,真的在意西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苦炼门是不是真的魔教?”

  “为保全自己而隐瞒真相,让无辜者蒙冤,这就是你坚持的吗?”曲洱问,“如果我也这样做,我会看不起自己。”

  曲青君忽然不说话了。她晃动手里的茶杯,很久才说:“随你吧。好也罢难也罢,都是你选的路。”

  雪一直下了许多天。

  李舒说过的,那些最大、最厚的雪,能把沙漠和戈壁完全遮蔽,四野茫茫。

  去过北戎的陈霜与曲青君告诉他们,北戎也一样。而穿过北戎往北去,白原更是一年四季阴冷孤寒,气候与大瑀迥然不同。

  这些更具体的东西,在温暖、狭窄的苦炼门里,渐渐变成梦一样令人向往的远方。

  大雪停了的那天,曲青君拎着自己的小包袱,爬出了九月裂谷。

  漫长的冬季要持续四五个月,她伤口已经大好,偷偷谋划着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逃离。

  才走出不远,身后便有很轻的脚步声。回头时看见的是蒙着双眼的星一夕,脸上金色的伤痕在日光和雪光里发亮。

  “我不是你的救命稻草。”曲青君说,“不要跟过来。”

  星一夕还是紧紧随着她:“你要去‘地尽头’?你若是隐居了,还如何登高去擒天星?”

  曲青君:“关你屁事。”

  星一夕不怕被她骂,始终保持与她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他耳力极好,功力还未完全恢复的曲青君实在无法摆脱。

  这一日,她回头来到星一夕面前,变术法般拿出绳子把星一夕捆在石头上。星一夕挣脱石头再追上去,四野茫茫,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失魂落魄的星一夕失去了方向感,他无法回到苦炼门,也不能再跟随曲青君前行,最后跌倒在厚厚的雪地里。

  找到星一夕的是卓不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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