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107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这个问题极是尖锐,韶安税旨在加赋,也是攻击云王的一柄利器,清丈田亩却是要还田于民,减轻百姓负累,两者可说大相径庭。

  “此一时,彼一时也。”庄世经却早有预料,并不回避他话语里的锋芒,喟然叹道,“自古成王败寇,在下身为谋臣,就须全力为太子谋划打算,岂能一味顾及自身声名?韶安税征缴一时,待战乱平息自然能够取消,如若东宫不稳、乱起萧墙,又何尝不是天下之祸?”

  他略一停顿:“然而明争暗斗是一回事,通敌卖国却是另一回事。闻知太子勾结外夷,为一己之私置社稷于不顾,庄某虽然不才,也不愿继续为其效力,幸得静王殿下提点相助,在下回到江南,追思往日过失,自当为国计民生略尽绵薄。”

  洛凭渊听他振振有词,倒也能自圆其说,又提到了静王,一时神色稍霁。

  庄世经接着道:“在下虽离了东宫,终归曾在太子府邸享四年供奉,自问并非清白无辜,故而些许微末贡献,委实不敢居功。殿下能既往不咎,允我全身而退,归乡过些闲云野鹤的日子,庄某已是感激无已。”

  一番话说得十分坦然,洛凭渊微微颔首,心想真小人总胜于伪君子,于是说道:“庄先生是进士出身,若不愿入朝为官,回到徽州闲居几年,寄情文墨,侍奉高堂,也是好的。”言下之意,是允了不再追究过往。

  他已深恨太子,日后时机成熟,势必要彻底清算,未必会放过东宫的重要幕僚,但庄世经是在静王的指点下脱身回到江南的,洛凭渊念及皇兄帮扶自己的心意,不免温和宽大了几分。看此人表现出的能力,过得几年,未尝不能起用,为朝廷做些实事。

  “多谢五殿下!”庄世经鉴貌辨因,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心中松了口气,连忙起身行礼。于他眼中,宁王再是有才干,终归年纪尚轻、心思单纯,浑不知适才自己的命运已在悬崖边缘晃荡了一圈。

  洛凭渊想着对方求见的目的已然达到,正待端起茶盏,庄世经却辞锋一转,肃容说道:“素知五殿下师出名门,性情磊落,想必不喜在下这等操纵阴诡的谋臣。然而自古至今,但凡成就大事之人,无一不是既通阳谋,又擅长利用阴谋。好比此番对付世家大族,若是单凭一纸政令,未免纠缠日久,损耗剧烈,甚至伤及元气国本,而使用暗中手腕佐以殿下的威压,却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庄某见殿下实心用事,志存高远,临别前斗胆有一言相劝,不知当不当讲?”

  “庄先生有话,不妨直言。”洛凭渊道。

  庄世经微微一笑,并不开口,只朝左右一望。

  洛凭渊见他如此做派,倒有一丝好奇,便摆了摆手,让旁边的侍从都退下。

  “殿下自回京受封以来,一直深得陛下器重,不仅以靖羽卫相授,而且多次委以重任。”庄世经这才缓缓说道,“殿下也确然未曾辜负圣上信任,年余光景即屡建奇功,比之云王殿下也不遑多让。照此趋势,必定前程远大,不可限量。”说到此处,他目光灼灼,“然而,观殿下近来行事,却一反常态,多有急躁冒进之举。非是庄某危言耸听,倘若殿下不能及时冷静,被旁人抓住过错还是小事,长此以往,恐将祸及自身,过往根基化为乌有也不是不可能!”

  洛凭渊皱了皱眉,他没想到庄世经一上来就一本正经地劝谏起自己,大有指点江山的意思,虽不至危言耸听,但未免出言不逊。

  “我近日少有出门,更未结交外臣,不知庄先生认为是哪里失当?”他淡淡问道。

  “五殿下奉旨坐镇杭州,终日闭门不出,不给知府士绅觐见的机会,其实无甚大碍。那干人在苏杭天堂过得太舒坦,正是亟需敲打。”庄世经不紧不慢答道,“但是,闻说殿下为了替琅環出头寻求药材,动用了靖羽卫四处悬赏,消息流传甚广,此举便有些失于莽撞了;前些日子,邸报上写明陛下下旨,相召殿下火速回京,五殿下又抗旨不遵,称病推迟归期。两者相加,非但不妥,亦且犯忌,庄某是不得不替殿下忧心啊!”

  洛凭渊见他毫不避讳,不觉轩起眉峰:“这便是先生要教我的?如何为兄长寻药、中秋是否回京,原是家事,庄先生即将归隐,就不必操心了吧。”

  “天家岂有私事?正因行将身退,庄某方能抛开顾忌,将心中浅见坦然相告。”庄世经一晒,对他的暗讽只作不闻,“昔日见到五殿下神采照人,而今一唔,却是眉宇挹郁,面上无华,想是与大皇子感情深笃。然而凡事须顺势而为,殿下为静王尽人事乃题中之意,却不宜为此伤筋动骨、过于强求。”

  洛凭渊心中渐生不悦,面上却不动声色,仍是淡淡说道:“天家虽无私事,至亲之间亦存情分,否则何以为万民表率?三皇兄被掳,四皇兄明知危险仍亲往绥宁营救,我不过动用靖羽卫发了一道悬赏,就成了强求,这是什么道理?”

  “四殿下亲赴边关,既是顾及禹周大局,又全了兄弟情谊,更重要的是,此行奉了圣旨,名正而言顺,无人能够指摘。”庄世经抚了抚长须,意味深长地说道,“殿下面对的情形却全然不同。琅環独立于朝廷,天子能在动念间收回将领的兵权,却不能阻止琅環尊奉宗主号令。常言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大殿下天资过人又身份特殊,才会为今上所忌讳,容不下、除不得,欲用之却又惧之。陛下所以对五殿下另眼相看,悉心栽培,其中一层原因何尝不是看中殿下寒山弟子的背景,欲藉以掣肘琅環。而今静王病重,陛下自然对琅環愈发提防,五殿下当此之际一不逢迎圣意,二不置身事外,反而颁出重赏欲为静王延命,圣上岂能满意?万岁急召回京,乃是出于爱护,不愿殿下感情用事、深陷其中,五殿下推托不归,却又让陛下作何感想?”

  说着,他不免叹息:“圣眷一失,再难复回,不才辅佐太子日久,于此再清楚不过。殿下一再违逆圣意,就不怕断送了大好前程?须知伴君如伴虎,权力得失,一如云端,一如地狱,陛下能将靖羽卫交由殿下统领,也就能一道旨意另委他人。殿下若一意孤行,且不说能否对静王起到助益,东宫里可还有太子啊!”

  洛凭渊沉吟思索:“以先生高见,事到如今,我应该如何做?”这番陈述剖白入理、拿捏得当,将局势分析得甚是明白,令人不由得要生出几分推心置腹,但他已不复初入朝时的懵懂,对于庄世经提到的那些后果并非没有心里准备。

  “在下拙见,五殿下宜立即启程回京,即使来不及节前赶回,也要做出病情初愈就踏上归途,片刻不敢耽搁怠慢的样子。”庄世经斟酌着道,“另外,殿下面圣时,最好主动请辞靖羽卫,只需表现诚恳,陛下未必真的怪罪褫夺,却会因此消去怒气,不至留下心结。”

  洛凭渊顿了一下,他问如何做,不过是想试探庄世经的深浅虚实,看他初次见面就敢大谈权谋,揣摩天子心思,是何居心。现下看来,这位谋士倒是当真在为自己献策。

  他确实在考虑回京后辞去靖羽卫,虽然有些不舍,但以天宜帝的性格,让自己统领本就是为了制衡采取的权宜之策,不会容许权利长期留在一名皇子手中,与其恋栈,不如学云王一般主动交还。

  但说到立时返程,却是难以做到。他现在最重视的就是时间,余下可供搜寻解药的有限日子,能够见到皇兄的每一个晨昏夜晚,都是弥足珍贵,说什么也不愿一分别就是三四十天。念及此处,顿感意兴阑珊,想着尽快回去白家庭院,也没兴致再听什么阴谋阳谋、帝心圣意了。

  “我一时还走不开,需得晚几日行程,再与大皇兄一道出发。”他的语气和缓了一些,“承蒙先生好意提醒,我自会当心。”

  庄世经心下对进言的效果很是满意,太子失势,他能够全身而退已属侥幸,短时间内断然不宜出仕,另投其他皇子门下更会声名大坏,为天下文人所不齿。但四十出头仍属踌躇满志的年纪,他自负谋略,实不甘心就此退隐林泉。根据连日来推演局势,静王身中剧毒无药可医,大限到来前必不会放过太子,两人争储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余下几位皇子中,安王浮躁刻薄,难浮众望,云王冷傲孤高,不近常情,唯有洛凭渊性格持重又不乏韧性,最为适合承继大统。庄世经费尽周折求见宁王,就是要给五皇子留下深刻印象,以待将来时机合适时再度出山。

  此时告辞虽然合适,但造成的冲击力似乎还不够,难保没过多久就被忘在脑后。他见洛凭渊神态尚且温和,决定赌上一把。

  “五殿下,在下还有一句僭越之言,”他起身一揖,“本不当讲,但为了禹周的中兴大业,又不得不讲,此语不传六耳,但望殿下听后勿要动怒!”

  作者的话:

  这章越写越长,只好拆成两段,争取快一点贴上后面的~~

第一百六十章 如梦方醒

  洛凭渊急着回去,见状心里老大不耐,但又不好拉下脸直接逐客,就做了个手势,示意有话快说。

  “殿下是重情之人,为兄长忧心寻药,诚然可感,”庄世经略一欠身,胆气比起刚进来时已壮了不少,缓缓言道,“然而命数乃是天定,非人力所能挽回。殿下可曾想过,静王病重至此,固然是天妒英才,又何尝不是上苍对您的一种成全?”

  洛凭渊日思夜想,思索的都是如何保住皇兄,闻言一时会不过意,皱眉道:“你说什么?”

  “静王殿下乃是中宫嫡出,才华纵横,多年来一直在筹谋重提琅環旧案。”庄世经沉声道,“若非天不假年,一待琅環翻案,洗清了往日身上嫌疑,其他皇子焉有机会问鼎大位?怕是连陛下也没有理由反对,殿下到时又将置身何地?”

  词语岂止是僭越,洛凭渊一呆之下,登时大怒:“放肆!你将这里当成什么地方,将我洛凭渊看做了什么人!单凭方才那句话,我一剑杀了你也不为过!”

  “庄某愿听凭发落,但请殿下容我将话讲完。”庄世经面对愤怒的五皇子,怡然不惧,“在下所思所行或者称不上光明正大,却是全心为殿下着想,为禹周的百年江山计!帝王业乃是无情道,凡事有阳必有阴,能舍方能得,五殿下要实现胸中抱负、皇图霸业,便需时时有所决断,万不可耽于一时之情,坐失了上天送到眼前的良机啊!”

  “你是什么意思,劝我不要接着寻找药材,就算找到了,也不要拿去救皇兄,是么?”洛凭渊的手无意识地抚上剑柄,慢慢摩挲,“这是太子交办的?”

  “太子已被软禁半载,在下更是与东宫一刀两断,试问若有半点藕断丝连的痕迹,就算殿下一时不察,又岂能瞒得过琅環?”庄世经感到一股森然杀意,后背顿时沁出冷汗,浸湿了衣料,脸上却依旧神情肃穆,“以五殿下而今地位,身周无数明枪暗箭,时机稍纵即逝,试问纵然下属如云,又有几人似庄某这般即将隐退,能做到不计得失,冒死为殿下陈说利弊?殿下与兄长手足情深,又岂是庄某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能够动摇?在下感激殿下宽仁,不过是在临别之际,尽到臣属的一分责任而已。”

  他缓一口气,才放慢语速接着说道:“昔日任东宫幕僚,太子曾在醉后向庄某言道,自有记忆起,由于大殿下的缘故,不管他如何用功奋进,从来无人在意理会。两人同为皇子,年龄相仿,受到重视的程度却如天壤之别,朝中群臣亦早早认定,无论立嫡、立长还是立贤,储位断不会旁落。大殿下已经占尽风光,偏偏还有琅環效忠,他这个二皇子身居轩敞宫室,却常感自己困无立锥之地,直到大殿下幽禁长宁宫,才尝到何谓扬眉吐气,何谓一人之下!”

  他望向神情冰寒的洛凭渊,目中似有精光闪动:“五殿下其时年龄尚幼,又得长兄关爱,想是不曾体会二皇子的感觉,而拜师八年重返洛城,更是顺风顺水、备受期许。殿下此刻为兄长忧心如焚,然而假使静王当真病情痊愈,琅環也平反昭雪,朝堂之上、武林之中,还能余下多少空间供殿下挥洒驰骋,实现胸中抱负?即使今时今日,静王所到之处,众人或爱重敬服,或切齿痛恨,所受瞩目仍是独一无二。五殿下一世英杰,当真对此毫无触动,甘愿屈居旗下,如二皇子过去一般活在阴影里,做一名安乐皇子或是亲王?”

  洛凭渊感到一股血气直冲而上,但与此同时,心底又泛起彻骨的寒凉,使得满腔愤怒不能痛快倾泻而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入朝后取得的斐然成绩,至少大半要归功于皇兄苦心教导,还有琅環的倾力配合。

  而庄世经指给自己的路,与天宜帝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同?用之却又惧之,怀璧其罪,是以断不能容。他也终于明白,皇兄为何迟迟不肯筹谋解药。洛湮华是太了解皇帝,深知洗雪冤屈与除去毒性,两者必然不能兼得。

  此时此刻,仿佛面对的不是侃侃而谈的庄世经,而是另一个逼问审视的自己:那么你呢?你是怎样想的?

  他当然没有这般不是人的念头,也不可能做出如此冷酷的选择,它们根本不应存在,但是,是真的丝毫没想过吗,还是不愿想、不敢想?

  他按下脑海中纷杂的思绪,冷然道:“倘若那一天来临,我必定全力辅佐皇兄,做他的左膀右臂!”

  “殿下年岁尚轻,秉性醇厚,也无怪重亲情甚于权势。”庄世经没有忽略宁王眼底一闪而过的迷惘,心底愈发笃定,慨然叹道,“然而最是无情帝王家,相比父子、手足,真正重要的唯有‘君臣’二字。命中注定陛下与殿下之间不可能如寻常父子,与其他皇子相处也难以像普通兄弟。君臣分际判若云泥,皇座虽则高寒寂寞,却是唯一的宿命。”

  他的语气渐渐充斥了诱导与煽惑,如同要在年轻皇子的心中勾起某种隐秘的情绪:“殿下现在作此想法不难,但是,过上十年、二十年呢,待到饱尝朝堂倾轧、世态炎凉,可确定自己仍能不改初衷、不会后悔?殿下现在肯为了静王辞去靖羽卫,到了将来,可也能够同样心甘情愿地一直放弃下去,看着大殿下执掌江山、生杀予夺,自己却只能屈就一名臣子,连同儿孙也一并代代为臣?即使殿下做得到,下属随从将身家富贵都押在了殿下身上,他们难道也能心平气和?”

  洛凭渊咬紧牙关,听着对方将攻心的质疑一句接一句抛出,不知为何,思绪却有些飘离,记起了中庭里夜半偶遇时,慕少卿那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五殿下,你本是个明白人,为何也做出了糊涂事?”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想不出原因,只能说是鬼迷心窍。

  他的气息一时有些紊乱,脑海中嗡嗡作响,似乎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催促:“想想看,你究竟为什么会对皇兄一再地乱发脾气,明知他在生病,明知自己的道理站不住脚,为什么还专挑那些最伤人、最寒心的话让他难过?当真是一时糊涂、鬼迷心窍么?”

  不,并非如此,是你已经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人人趋奉、一言九鼎。你是否已经陶醉其中,下意识地想得到更多?是不是也曾在不知不觉中嫉妒提防过那个为了护住你付出一切,耗尽心血一步步替你铺路的人,担心他太过聪明,害怕自己永远也及不上他!你的初心呢?你还是才下山时的洛凭渊么?

  一念及此,愧疚无地,他几乎想提起手重重给自己一记耳光,又恨不能一头撞在墙上。

  犹记得慕少庄主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会不会是因为犯过同样的错误,懂得其中缘故,却难以开口点明?皇兄一定也看得明白吧,所以才那样心灰意冷,不愿像过去一样同自己说话,甚至,也无意求生。

  腊月里煮酒赏梅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后园银装素裹,他们兄弟三人在淡淡梅香里谈起帝业,静王唇边是沉静的笑意,云王说道;“既然大皇兄说凭渊合适,那就是凭渊吧。”

  或许在旁人眼中,慕少卿造成的麻烦更多更大,可洛凭渊清楚地知道,带来致命伤害的是自己,因为皇兄曾经那样信赖地托付与期许过。

  痛楚而苦涩的滋味填塞胸臆,洛凭渊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地,庄世经游说的声音兀自声声入耳,带着掩饰不住的热切:“殿下可还记得去岁璇玑阁主所作谒语,尊师让殿下携回京城,其中含义不言自明!‘白红贯日,紫薇再临,佑我帝朝,中兴有期’!五殿下上承天命,那一句紫薇再临必然应在您的身上,庄某自知不过微末一儒生,出言冒犯至此,实是盼望殿下洞明内心意愿,莫要在关键时刻失之毫厘。为了殿下日后承继大统,为了我禹周未来百年的中兴盛事,在下肝脑涂地亦是了无遗憾啊!……”

  “住口!”洛凭渊回过神,终于勃然大怒,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再说一个字,我立时将你割掉舌头,命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他气得发抖,自书案后起身,目中如有火烧:“庄世经,谁给了你熊心豹子胆,敢到我面前大放厥词!你妄揣天意、目无君父,是为不忠,不顾高堂胡言犯上,是为不孝!皇兄爱惜你功名得来不易,不忍见泥足深陷,送你离开东宫,恩同再造,你却反过来趁他病重欺于暗室,挑唆我与皇兄的情分,直欲害他性命,是为恩将仇报、不仁不义!你读的是圣贤文章,行的是阴谲诡道,这般居心不良、狼心狗肺的东西,也配来教本殿下?!”

  他逼视着面无人色的庄世经,一字一顿:“人生于世,不念生养之恩,不顾手足之情,乃是禽兽不如,有何面目苟活于天地间?此等行径,为人尚且不配,又谈何牧守四方、爱惜子民?念在我刚才允诺放过你,立刻滚出去,别脏了地面!”

  他活了二十岁,鲜有如此盛怒,若非对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狂生,早已拔剑刺去。庄世经胆子再大,也被宁王骤起的杀机震慑得发蒙,竟而呆立原地一动不动。

  洛凭渊抄起案上书册卷帙,劈头盖脸掷了过去:“滚!立刻消失,滚回老家,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庄世经这才反应过来,吓得两股战战,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也不知是如何出的驿馆。直到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三魂六魄才稍微归位,片刻不敢耽搁地回客栈收拾行李。

  他懊恼自己还是太心急了,宁王或是由于阅历不足,尚不懂得通向皇座的道路是何等凶险艰辛,高处不胜寒,也或许是拉不下脸面,被道破了真实心思而恼羞成怒,实在应该更加含蓄、点到即止的。

  他今日这般言行,其实还有一份额外的私心:东宫四年,洛文箫虽然不是合格的储君,但一向待他不薄,知遇的情分尚在;再者,三年谋士都当得顺遂,唯有遇到静王后屡屡受挫,眼看着好端端一个太子从云端跌落,一败涂地,也实是毕生耻辱。庄世经极力唤起洛凭渊对静王的提防忌讳,乃是要暗算昔日对手一道,也就对得起与洛文箫主仆一场了。

  他狼狈地擩了擩胡须,不管怎样,没有皇子会真的不在意帝位,宁王再是震怒,到底没拿自己问罪,说明还是听进去了。相信过得几年,待经历了更多挫折争斗,洛凭渊必定会加倍体会到自己话语中的深意,来日依旧可期。

  勉强收拾起沮丧的心情,庄世经结清宿资,叫客栈掌柜雇来一辆骡车,载上书箱和衣物,匆匆出杭州城回乡去了。

  驿馆书房中,侍从们听到响动,见五殿下尤自怒不可遏,都不敢出声,赶紧进来收拾满地杂乱。

  “统统出去,用不着你们!”洛凭渊不耐烦地挥手道,他只想独自静一静。

  在悔恨中度过这么多天,或许直到现下,他才真正做到了知错。然而煎熬如沸,看不到尽头,皇兄的病好不了,难道真的要长怀此恨,绵绵无绝?他心乱如麻地呆立了一会儿,才移动脚步,弯腰慢慢捡拾起散落一地的文书。

  那本庄世经送来的徽州宝墨赏已经被摔得近乎散架,墨绿色书封皱损不堪,内文七零八落,才捡起就掉出几页。洛凭渊冷冷瞥了一眼,他多日来埋首书堆,见书就看,即使是预备团成一团丢进字纸篓的物件,目光仍然习惯性地从写满墨迹的纸张上扫视而过。

  几行正楷印入眼帘,当意识到字面下的意思时,他的身形突然凝固,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处段落,抬手揉了揉眼睛。

  刚拾起的一叠公文再次噼噼啪啪掉落地面,洛凭渊恍然无觉,只牢牢捏住这本原先未当回事的寻常书册。仔细地一寸寸展平满是褶痕的破损纸页,手指不由自主地发着抖。他不敢漏过一个字,不确定自己来回看了多久,读了几遍,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不受控制地加速奔涌,手脚不听使唤地冰凉颤抖,屏息凝神的静寂中,唯有一下下狂乱的心跳声。

  候在书房外的侍从们起初还听到宁王在室内来回走动,跟着大半个时辰却毫无声息,静得简直诡异,眼看连午膳的时辰都快过了,不禁都忐忑起来。

  没人敢去打扰,谁都知道五殿下最近心情不好。一名胆子比较大的侍从小心翼翼地凑近门边,正待贴上去侧耳细听,门扇哗啦一下从里面打开,闪得他一个趔趄,差点五体投地。

  宁王大踏步地走出,也不理会那面色惶恐的从人,急声吩咐:“备马!赶快,我要立即回去!”

  掌灯时分,洛凭渊在通向内院的紫藤拱门边截到了正往里去的关绫:“小绫,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少年停下脚步,默然地看着他,声音清冷:“我要值守,没有空。”

  这些日子,他也消瘦了,秀气的下巴变得尖尖的,眉宇藏着郁愤。

  “是很重要的事。”洛凭渊见他转身就要走,急忙再次拦住,压低了声音,“是关于皇兄的,你先听我说完!”

  他不由分说将关绫拉到角落,环视四周确定无人,才附在耳边,低声讲述起来。

  关绫冷漠的神色渐渐起了变化,他猛地抬起头,目中现出罕见的光彩,而后同样放低声音问道:“真的?你有把握?”

  “我已请教过奚谷主,可能性不小。”洛凭渊道,“如果我亲自去查,就太显眼了,引起有心人注意,难保不会横生变数。小绫,除了阿肃,我只肯相信你!”

  他从怀里取出封好的帛书:“卷档应该就存在县衙,一旦与我得到的消息印证无误,你就即刻赶往京城会合秦霜,一起去办。阿肃会为你掩饰行踪,切记此事绝密,除了你和小霜,万不可让其他人有机会知晓!”

  关绫点头,将帛书珍而重之地收进怀里,贴身藏好:“我先去探望主上,今晚就动身!”

  他抿了抿嘴唇,深深望了洛凭渊一眼,才从角落走出,若无其事地进了静王养病的内院。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如故,洛凭渊给皇帝写去情辞恳切的折子,叙述自己风寒尚未痊愈的状况,以及两府分发田亩,百姓对圣明君主的感激称颂,为延误归期告罪,殷殷问候父皇圣体安康。

  庄世经被五殿下大发雷霆赶出去的时候,看见的人不少,一时传为笑谈。静王听说了,也不过付之一笑,依旧安静地嘱咐事务,养息身体,宁王也继续在书房中日夜苦读,沉默而执着地做着任谁都觉得徒劳无功的努力。随着中秋临近,琅環宗主在江南停留的日子将到尽头,杨越已提前出发,打点沿途事宜,尽管众人都在努力表现开朗,笼罩在白家庭院上空的氛围仍不免晕染着哀戚。

  上天似乎也感应到世间的愁云惨淡,中秋当晚不见皓月,雨水霏霏。就如奚茗画所担忧的,即使做足了准备,洛湮华仍是发起高热,烧得神志不清。洛凭渊放下书卷,整晚陪在榻边,竭尽所能地照料。

  “皇兄,”他抱着静王的肩膀,感到怀中的身体比记忆里更加单薄支离,心里就是沉沉的痛楚,“皇兄,”他复又唤道,“再坚持一下,一下就好,你会好起来的。”

  昏睡中的静王听不到,自然也无法回应,洛凭渊望着他脸上病态的嫣红,依然重复低语,仿佛也在说给自己听:“等我们回到京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所以皇兄,你一定要撑过去,一定——”

第一百六十一章 垂柳依依

  由于回京的行程已不容耽搁,洛湮华艰难地度过中秋,只休养了三四天就决定启程。朱晋想劝主上多歇息两日,养足精神再走,静王只是摇头微笑:“再多休息,也是一样的,京中的事要尽快办。阿晋,有你和飞笙主持江南,我很放心。”

  朱晋劝不下去,情知他说的是实情,唯有应了,背过身悄悄擦了擦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