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109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云王的亲兵十分机灵,当即道:“殿下,金人狡诈无耻,咱们有的是办法回敬!”说着,两下将完颜潮拖到靠前位置,掏出几根雉鸡尾翎,也插在他后颈中。夷金贵族喜用花翎、兽尾作为装饰,在禹周眼里却是外夷茹毛饮血未开化的表现,眼见插得不伦不类,顿时也是一阵鼓噪嘲笑。

  洛临翩皱了皱眉,这等你来我往的把戏闹腾下去,徒然失了身份,于军心士气并无益处,萨木赤的目的恐怕也是要激得自己心浮气躁。

  近段日子,得知了重华宫失火的消息,他本来就谈不上好的情绪变得更加恶劣,确实恨不能厮杀一场,发泄积在心中的恶气。不管其他,单是为了治死洛文箫,自己也非得将洛君平好生带回去不可。

  他唤来传令官,交待几句,那校尉得令,来到两军当中的空地站定,大声道:“萨将军,贵我双方事前有约,辰时三刻换质,我禹周迎回三皇子殿下,贵国带回完颜世子,现在时辰已至,云王殿下问是否立即开始,倘若将军临场怯阵,要换副将主持,亦无不可!”

  军中的传令官都是挑选出的大嗓门,声音远远传出,话音未落,萨木赤已哈哈大笑,声若洪钟,百丈外也能听得清晰:“久闻四殿下不仅治军有方,且有倾国之貌,当初往战场上一站,辽兵都宁愿放下武器投降,我夷金上下无不心向往之,本帅怎肯错过机会?来人哪,护卫好三皇子,大伙儿随我去见识见识禹周战神的风采!”

  一番话用生硬汉语道出,既是轻佻,又显不伦不类,禹周众将无不大皱眉头,直欲怒斥无礼。

  洛临翩十八岁戍边,更加嘲讽恶意的言语也不知听过多少,深知对手越是蓄意挑衅,就越需保持冷静。战场上万事只凭实力,自从在韶安连番克敌制胜、大败北辽,已经很久没有敌将敢如此出言无状了。

  他按住怒气,朝萨木赤的身影盯了一眼,吩咐左右:“先换回安王要紧,带上完颜潮跟我上前,且看金人有何花样!”又道:“徐将军,这里由你指挥,切记苏阁主的布置,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要稳住阵脚,相机行事!”

  徐定臻是云王镇守韶安时的心腹部将,奉旨同来绥宁协助行事,此时立即领命,严阵以待。

  阵前换质,古已有之,尽管出于背景、环境不同,实际发生的状况与最终结果时常天差地别,但在做法上还是颇有一些前例可循。

  两军兵马的正中位置铺着一条红绸,隔出一道显眼的分际线。云王与萨木赤各自带着一名人质,两名随护,二十名弓箭手以及一面铜锣,行到距离红绸一箭之地站定。为了保证公平,所有的方位都是双方预先命人测定、设置好,再派军士把守,以免被对方动了手脚。

  规则很简单,以鸣金为号:一声锣响,双方除去人质身上绳索,让其上马;第二声,两名质子即可打马奔向对面己方阵营,两边弓箭手则张弓搭箭、严阵以待,一旦主将发觉敌人有所异动,欲对自家皇子或世子不利,那么一声令下,只要这边放出的人质还没来得及奔到安全范围,立即会遭到射杀。

  由于双方离红绸分界各有一射之地,故而原则上,只要质子骑马过了正中,就代表脱离敌手,自己人也会上前接应;若是不幸速度太慢,远远落后于另一位人质,那么背后遭袭的危险也是存在的。

  此刻,双方弓箭手都已列成扇形,箭在弦上,拉弓如满月。在开始交换前,最后一道步骤是各自派下属过去检查人质的坐骑,尽管马匹也是提前按对等原则定下的,但唯有在最后一刻验看,才能确保不至于中途发生意外。

  太阳渐渐升高,萨木赤口中不时冒出几句咋听结交仰慕,实则夹枪带棒的怪话,撩拨禹周的怒气。洛临翩面上不露,心中着实有点烦躁。照他的想法,这点距离还骑什么马,徒然增添变数,直接让洛君平用两条腿跑回来不就行了,如果连完颜潮都跑不过,出事吃苦头也是活该。

  当然,这些不够兄友弟恭的念头只是在脑中打个转,随着派出的下属先后回报马匹状态正常,阵前的气氛也如拉满的弓弦,趋向一触即发。

  根据约定,双方轮流鸣金。夷金方向传出一声锣响,聂寂峦见云王微微颔首,拔剑割断了完颜潮背后的绑缚,喝道:“自己上马,别拖拖拉拉!”

  完颜潮过了半年苦不堪言的囚犯日子,终于盼到重回本国,萎靡的精神为之一振,手忙脚乱地爬上了马背。

  禹周众人举目望去,安王身上的绳索果然也不见了,只是动作不够利索,萨木赤的两名随从正站在马前,骂骂咧咧地要他抓住缰绳坐稳。

  隔着将近四百步距离,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洛临翩记起安王往日一袭大红披风,飞扬跋扈地穿行于洛城街头的情景,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会有如此万众瞩目且狼狈不堪的时刻吧。他没有迟延,确定洛君平已经上马,抬起右手向下虚按,曲观澜立即抡起铜槌,重重一击在锣面上。

  巨大的鸣锣声响起,聂寂峦牵着完颜潮的马缰奔出几步,紧紧盯着夷金的方向,看到金人并未阻止三皇子纵马前行,才松手停步,沉声道:“滚!”

  开阔的阵地两侧,数万兵将的目光汇聚在中间地带,集中到两骑相向奔行的人马身上,无不全神贯注,盼望自己这边的人质尽快脱险,敌忾较量的气氛瞬间高涨到顶点。但见两匹马初时一式一样地径直前冲,然而不到半途就分出了先后,洛君平的马明显变得迟缓,开始东一下西一下地斜冲,夷金阵中顿时摇旗擂鼓,呐喊起来。

  云王秀美的眉峰不觉蹙起,他已发现了不对之处:洛君平虽然握着马缰,但两只手腕分明还被捆在一起,调整方向时每每不能得心应手。夷金看似依约松绑,实则还玩了这么一手伎俩,适才又让两名随从大声呼喝转移注意,自己竟然没能察觉。令人疑惑的是,安王一向精于骑术,即使手上不灵便,也没道理控制不住马匹才是。

  不到二百步距离,骑马只是须臾之间,看得出洛君平已竭尽所能,但相比完颜潮仍是慢了一截。

  “殿下,”耳边传来略带沙哑的声音,小霍在旁侧低声道,“三皇子那匹马有问题,像是载了不只一人。”虽说换质时主将除了弓箭手,只能带两名随护,但霍望垠作为影卫,混在众人当中毫不困难,故而也跟在身侧。云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瞳孔猛然收缩。质子的坐骑自然不会有多好,夷金给洛君平准备的是一匹长毛瘦马,此刻阳光微斜,人马的灰色影子投射在地,却显得臃肿,仔细分辨时,侧后方还贴着另一条淡淡的人影轮廓。

  战场西北方向是一道十余丈高的慢坡,坡顶一棵苍松下几块平坦青石,两道身影分坐石上,正在对弈。

  “苏阁主好雅兴,眼看就要短兵相接,还有心思手谈。”执白子的黑衣人沉沉笑道,他嗓音嘶哑,大半张脸隐藏在斗篷阴影下,“莫非认为拦住了本座,便可高枕无忧了?”

  苏聆雪信守拈起一枚棋子,语气安然:“昨夜观星,天狼明暗不定,吉凶尚在两可之间,就如我与巫先生这局棋。”说着,将黑子落下,“夷金肆意妄为,还不是仗着阳使出手相帮,苏某也不过是略尽人事而已。”

  黑衣人正是与魏无泽齐名的昆仑府阳使巫朝焕,闻言冷笑:“看来做神棍也是会上瘾的,你还真把自己那别有用心的谒语当回事了。本座虽然对天象没兴趣,也听说禹周的暗星撑不了多久就要陨落,紫微还不知在哪里,什么中兴有期,呵呵,待今日射了天狼,禹周的气运也该衰了!”

  “射天狼……”苏宴低声重复了一遍,仍然不动声色,“原来如此。檀阴使如今与琅環修好,欲筹划日后重返禹周,巫先生却要反其道而行,不怕成为昆仑府的罪人?”

  “檀化羽见识浅薄、立足未稳,还管不到本座头上。”巫朝焕森然道,“他日北辽攻占禹周,中原武林还不是昆仑府的天下!”

  璇玑阁主目中掠过一抹寒色,却没有发作,唇边反而浮起了淡淡笑意:“尊驾之言,似曾相识。魏无泽一向不也是这般大言不惭,认为事事都会如他所想?可惜他已经死在了琅環手上,一箭穿心,甚是轻易。”他不等巫朝焕反应,又悠悠道,“今日之局,是魏无泽替洛城东宫里那位布下的,也是你与他最后一次联手。昔日双使已折其一,巫先生敢不敢与我赌上一盘,就赌你们赢不了?”

  巫朝焕想不到他将根由摸得一清二楚,心里忽而一动,魏无泽已经死了,禹周朝野局势未明,自己又何必急着出头,替一个不在世的人承担干系?但云王击败北辽,使得他多年心血化为乌有,不报复回来又实在难以甘心;再说,北辽兵力折损惨重,两位王子斗得不可开交,除非发生重大变故,几年内断然不可能再对禹周用兵。

  他心念转动,桀然笑道:“赌赢如何,输了又如何?”

  “苏某输了,奉送一张璇玑帖。”苏聆雪道,“倘若是阳使棋差一招,就暂且放下这堆打打杀杀的烂摊子,回去昆仑山。听闻老府主已几度相召,巫先生也不好过于违逆吧。”

  他伸手到棋罐中,复又拈起一枚黑子,敲了敲棋盘边缘:“总过不上太平日子,本阁主都无暇陪阿毓游山玩水,抽不出时间教徒弟,你们不烦,在下可真烦得很了。”

  巫朝焕哼了一声:“阁下输得起,本座便奉陪!”他过往与苏宴数度交手,或多或少都落于下风,对这位闲云野鹤般的苏阁主实存着几分忌惮。既然无法脱身赶去战场,打个赌倒也无甚损失。

  他想起轮到自己走棋,低头细细端详一阵,才放下一子。手还未及收回,苏宴的黑子已“啪”地落在旁边,发出清脆声响,含笑道:“先手一失,大势难成。不论先生准备了多少杀着,就算抢下星位,这中盘的大龙,你怕是擒不下来的。”

  “是么?”巫朝焕盯着棋盘,脸色有些难看,“苏聆雪,你也别摆未卜先知的高人架子,战场上瞬息万变,不到结果揭晓焉知鹿死谁手!提前除掉一个宇文枭而已,你就以为能胜券在握?我昆仑府中多的是奇才异能之士,折了一名护法,自有旁人顶上!”

  “知道本座为何轻易就答应了同你打赌么?”他唇角忽而弯出一个诡秘的弧度,“今日为夷金出手的,乃是夏文杉!”

  当苏宴将黑玉棋子拍在中盘时,两军阵前已到了间不容发的关头。

  洛君平伏在马背上,汗水早已湿透鬓角,也不知是吓出的冷汗还是急出的热汗。他感觉一辈子的霉运似乎都集中在了这短暂却又漫长无比的片刻。被带出兵营前,金人故意在他手腕上加了两重绳索,先是用细麻绳捆了个结实,再将一根粗草绳绕过脖子,联手带脚绑缚一遍,从那时起,他就明白璇玑阁主所言不虚,定然有陷阱在前头等着。

  而现在,任凭催动,马匹的鼻孔中呼哧地喷着白气,不住颠簸惊跳,却无论如何不肯好生向前。洛君平明白必定是金人捣鬼,但他竭力而为也只能做到不摔下马背,哪里顾得上寻找缘故。眼睁睁看着完颜潮距离当中的红绸已不过咫尺,自己却少说还有三四十步,不由心急如焚,仿佛下一刻,夷金的箭矢就要从背后飞来,在身上穿几个透明窟窿。

  或许是太过紧张害怕,风擦过后颈,总有种凉飕飕、毛发倒竖的感觉,就似青蛙被蛇盯住,随时会有灭顶之灾。他听到前方禹周的阵营中有人惊呼小心,忍不住回身看去,瞬间差点吓得真魂出窍——这匹晦气坐骑右侧后方不知何时竟而多了张脸,确切地说,是一个紧贴马腹,像块皮毛般半挂在马身上的人,一双黑岑岑的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他。

  纵然晴天白日,安王也是毛骨悚然,若非记得鞋里藏着苏宴赠送的短匕,简直要吓昏过去。为了保住这柄防身匕首,他可废了不少心思,先是绑在头发里,而后在金人松开镣铐,命令他更换麻衣鞋帽时,又假装摔了一跤,趁机将它插进鞋里,总算带来了阵前。问题是,置身马背又缚着双手,要拔也无从拔起。

  洛临翩见此情形,又注意到对面夷金弓箭手已在瞄准蓄势,当即喝道:“下马,趴在地上!”声音冷烈,十余丈外也听得清清楚楚,洛君平登时省悟,自己不可能先于完颜潮脱险,继续待在马上,就是刺客的目标、射箭的靶子,趁着还没被制住赶紧逃命才是正理。他顾不上犹豫,闭上眼睛一咬牙,猛地从左侧翻了下去,结结实实摔在地面。

  “放箭!”洛临翩寒声下令,“两边一起射,将完颜潮给我射下来!”

  二十名弓箭手中,四人是从洛城出发时同行的御前侍卫,其余都是绥宁军中精心挑选出的神箭手,早已按捺得焦心,得令就是几轮急射。完颜潮慌如丧家之犬,堪堪抵达正中,听到弦响连忙伏低身体,但已慢了半拍,肩后、臀上连同马腿同时中箭,坐骑吃痛,嘶鸣跳跃着冲前丈余,将他直摔了出去。

  从安王坠马到完颜潮中箭,前后相差不过数息,也有几枝箭对准了那马上刺客,被他轻而易举地一一拨开。云王心知时机稍纵即逝,等对方缓出手,不管抓住洛君平还是抢夺完颜潮,处理起来都十分棘手,因此不等第一轮箭放完,他连号令都省了,一夹马腹,疾速冲了出去。

  “殿下不可,危险!”聂寂峦和曲观澜想不到四殿下做派如此直接,双双大惊,急忙打马追去,然而洛临翩的坐骑是一匹千中选一的名马,一时哪里抢得到前头护卫。

  完颜潮和洛君平摔落的地点相聚并不是很远,都在红线以北,也就是偏近夷金阵型的位置,两人从奔马上跌下,都摔得七荤八素,一时爬不起身。那刺客褐袍方巾,侧身半坐半踞在马上,恰在两位质子之间。他见云王只身奔袭,来势快得异乎寻常,脸上微露喜色,长笑道:“自投罗网,来得好!”看也不看三皇子和完颜世子,纵身而起,笼在袖中的双手一分,点点灰光便朝洛临翩当头照下,原是一把毒针;跟着袍袖连挥,毒莲子、金钱镖,如下雨般纷纷打来。

  小霍从云王身后闪出,扬手抛出一团白色物事,似麻非麻,飘飘如絮,不知怎地一牵一拉,漫天

  花雨般的暗器就被尽数卷走。

  “撷星网!”那刺客的脸色明显阴沉了几分,冷笑道,“璇玑阁的手伸得还真长啊!”

  霍望垠将他的形貌收入眼底,清秀的脸上仍毫无表情:“千手书生夏文杉?”

  洛临翩这才看清,此人书生打扮,面目身形俱是枯槁干瘦,可谓貌不惊人,唯有一双眼睛精光四射。他并不急着勒马,长毛瘦马哪里敢与大宛名驹冲撞,被逼得连连退后。然而那书生用手一点,不知戳中什么地方,瘦马就如定住一般,一动不动呆在原地,将洛君平挡在后方。

  如是停得一停,聂寂峦和曲观澜已赶到近前,听到了小霍报出的名号。两人相视一眼,在彼此目光里都看到了凝重。没曾想,继金陵试剑大会出了个金拓磐,绥宁边关又遇到一个昆仑府护法。

  夏文杉初出江湖是在二十余年前,与金拓磐一样做没本钱买卖起家,由于身法滑溜、轻功了得,很快就闯出了名号。此人性格狡猾多诈,所学甚杂,不知从何处得到际遇,习得一手暗器机关绝技,几年下来跻身一流高手之列。绰号也一变再变,从最初的“草上飘”到“鬼随身”、“百路通”,不一而足,因他常作文弱书生打扮,又手段花样繁多,待到投入昆仑府,就得到一个千手书生的名号。在九护法中虽非武功最突出,论起难缠,却在前三之列。

  他本待以马匹掩藏身形,用安王为饵牵制禹周好手,再趁乱靠近云王施以暗算,不料四皇子居然有勇无谋,亲自上阵救人,他心头暗喜,盘算着如何收拾那扎手的年轻护卫,好实施预定计划。

  金人见场中变故横生,夏文杉露了行迹,早已开始放箭,萨木赤下了命令,几名随从、武士抛下弓箭,直冲而来,几个起落便已逼近;禹周这边,御前侍卫只比聂、曲二人晚一步,已是尾随而至。

  禹周行动在先,但洛君平摔下的地点离夷金更近,被夏文杉一阻,双方速度堪堪扯平。场面已注定陷入混乱,洛临翩拔剑在手,他可没兴趣捉住完颜潮,再和夷金重新做一次换质,冷然喝道,“全力救人,将三皇子抢回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血漫尘沙 上

  为了谋刺云王,摄政王完颜灼不仅借助巫朝焕的力量,金铁司也是尽遣精锐,对上靖羽卫和御林卫中的年轻高手,战场正中白刃相加,混战在一处。

  攸关生死利害,双方都拼尽所能,甫一交手就打得异常激烈,夷金要对云王不利,抢夺完颜潮固然不能够,禹周众人急切间也难以靠近安王。

  刀光剑影中,曲观澜手上短剑如紫色流光,所到之处摧枯拉朽,金人兵刃纷折。

  “鱼肠剑!”有人失声惊呼。

  夏文杉是盗匪出身,遇到如此宝物不免起了贪念,但他还不至于忘记最重要的目的,两眼牢牢盯住云王的动向,见他退向战团外围,护卫在身旁的只余小霍,冷笑道:“四殿下,已经来了,想走可没那么便宜!”

  一言未毕,一条丈二长索自他袖中飞出,如灰色灵蛇般拦住二人去路,左右盘旋着绕向云王。洛临翩出剑格挡,那长索缠住剑刃大力拖拽,如要将他生生拉下马。小霍掉转刀背,重重拍在索上,啪地一声如中败革,鼻端闻到淡淡的硫磺气味。

  “有诈!”他脸上变色,以刀刃绞住索身,一跃下马,“殿下快退!”

  他的反应已是极快,但仍然有些迟了,几乎是于此同时,夏文杉长索末端扬起,“篷”地爆出一团火苗,剧烈燃烧起来。

  云王的坐骑虽然随着主人久历战阵,但动物怕火乃是天性,受到惊吓人立而起,险些将洛临翩掀下马背。聂寂峦在旁见势不好,抛下对手抢上前,一连数剑攻向夏文杉,小霍脱出身,连忙按住马头安抚,极力要它平静。

  洛临翩鬓边一缕长发被燎得卷曲,又感到自己这匹雪岭五花骢仍在躁动不安,随时可能乱奔乱冲,他没有犹豫,直接翻身下马。

  “四殿下,您须得尽快离开,这里交给我们!”聂寂峦见他仍旧置身险地,急得额头冒汗,不住用眼神催促霍望垠赶快保护云王撤回。

  “还不是时候。”洛临翩沉着气,注目敌方军阵,淡淡说道。夷金不肯同禹周硬拼实力,而是将胜负的关键押在行刺上,想要一举锁定战局、左右大势,哪有这般便宜?他可以给金人机会,萨木赤要取自己的性命,就得付出代价。

  简短对话的功夫,夏文杉手中长索已变成一条伸缩吞吐的火蛇,冒出大团大团黄烟,小霍最先察觉不对,提声叫道:“是毒烟,大家闭气!”

  两边激斗正酣,禹周众人本已逐渐占据上风,闻声发觉身周烟气弥漫,吸进少许便头晕乏力,不得不屏息趋避。而夷金武士事先服用过解药,自然不受影响,场中一时攻守易势。

  夏文杉甚是得意,愈发使动火索四下攻击,战场地势空旷又常年吹着西风,毒烟势必维持不了多久,但只要暂时令云王的护卫自顾不暇,也就收到了效果。

  禹周阵中,一众将士望见四殿下周围火苗乱窜、杀机四伏,而夷金阵前已有小股人马涌出,像是随时准备发动进攻,不禁躁动起来。无数目光投向徐定臻,只待他一声令下,就要掩杀过去。

  “传令周副将,速带所部五百精兵接应殿下,”徐定臻事先已得到云王的命令,沉声道,“其余各部约束人马,不准妄动一兵一卒,违者军法处置!”

  副将周晖率领的是绥宁军中精锐,人数虽少,作战时却往往能以一当十,早已部署定当,传令兵一到,他立即指挥人马出阵,向混战地点杀去。

  隔着对战的人影和烟雾,加上众将心神集中在交战上,没有人发觉,夷金派出的小股兵马里,夹着一辆样式古怪的高大战车。

  夏文杉的长索是以铜丝为骨,外缠浸过硫磺、毒粉的油布,他准备了两条,用完一根再换一根,既对准云王,缠住四皇子不能抽身退离,又时时向周围游走虚晃,干扰禹周众人应敌。千手书生的武功其实也算不得高明无比,论实在功夫,相较在场御林卫中功力最强的祁万里或靖羽卫中的聂寂峦,尚有不及,但他身法滑溜,诡计多端,往往于旁人专心对战时冷不防来一记暗算,转眼又溜得不见踪影,急切间也确实不好对付。禹周众护卫趋避之下,不觉渐渐分散开去各自为战,彼此不易支援联手。

  一片纷乱中,却有一个人正咬牙切齿在心中咒骂,乃是夷金的世子完颜潮。他肩、臀中剑,入肉不深,受伤并不重,然而只差一线就能逃出生天,偏偏功亏一篑,眼看着夷金的手段一出接一出,又是放火又是毒烟,混没将自己的死活放在心上,叫完颜世子如何不怒?

  他满怀怨毒,忍痛悄悄爬起身,再不快点溜到安全的地方,就算禹周顾不上对他下手,也难保金铁司里没有人受两个弟弟所托,要特地关照自己这条小命。

  孰料才溜出两步,肋下忽而一麻,就此僵立着不能移动分毫,曲观澜收回手,冷冷道:“老实待着罢,再要找死,我就成全你!”他凭借宝剑之利,最先收拾掉对手,分出身来保护四殿下,就瞧见人质要溜,是以出手阻止。

  夏文杉用余光扫过夷金阵营的方向,望见一辆驷马战车已停在约莫五百步开外,几名兵卒正争分夺秒地撤去顶棚,露出一架闪着寒光的机弩。即使有些许烟雾,一身银甲白袍的云王身影想来仍是清晰可辩,而现在,除了一个寸步不离的随身护卫赶不走,其他可能碍手碍脚的人都在至少丈许开外。

  天工弩以准头奇佳和破坏力巨大著称,是昆仑府最得意的机括,多年来统共才制成两架,由于结构过于复杂精巧,需三人配合操作方能发射。夷金为了制胜,不惜血本向巫朝焕借来了这架天工弩,夏文杉亲眼见过它的厉害,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段,以免受到波及。

  他本待去擒洛君平,注意力却转到了曲观澜身上,在他而言,鱼肠剑的价值可比什么皇子、世子大多了,当即施展身法,如一条滑不溜手的影子,朝曲护卫袭去。

  曲观澜觉出侧近有炽热的气流卷到,急忙闭气回身,就见夏文杉的长索余烬未熄,如昂首吐信的蛇一般迎面扑来,他不敢轻忽,使出一招“斜风摆柳”,短剑看似不着力,斜斜划去,已将铜丝索割为两段。才略松了口气,忽觉耳侧微凉,转头看去,正对上了千手书生那张枯干的瘦脸,朝他咧嘴一笑,喷出一口浓烟。

  这下突如其来,曲观澜猝不及防,顿觉头脑晕眩,退后两步,摇摇欲倒。

  此时与他相聚最近的就是云王和霍望垠。洛临翩多年习武,在宫中和北境边关都曾得名师指点,近年来虽然大部分精力用在兵法治军上,但为了上阵作战,兵刃内功倒也不曾搁下。他方才吸进了少许毒烟,也有些头昏不适,正想取一枚解毒丹服下,却见曲观澜中了暗算,于是向小霍做个手势,示意他支援曲护卫,自己去救洛君平。

  夏文山对自己的手段颇为自得,他袖中藏有一只烟斗,里面填满炼制成的烟草,需要时就吸一口喷出,往往能出奇不意而克敌制胜。他低头又含了一口烟气,急不可耐地伸手抓去,意欲一举夺下鱼肠剑。

  曲观澜头昏眼花,胸中烦恶欲呕,能维持站立不倒已经不易,眼见敌人欺身进袭,勉力再退了半步。然而下一瞬,夏文杉的动作突然凝固,志得意满的表情仍挂在脸上,好像变成了一副面具。他全身关节格格作响,缓慢地扭过头,丈许开外,安王正摇摇晃晃、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手中一柄长不盈两寸的柳叶匕首灼灼生光,对着他的却不是锋刃,而是匕柄。

  洛君平滚落马背的那一下摔得着实不轻,浑身好似散了架一般,差点昏过去;但他趴在地面,金人的箭矢落了空,也没吸入毒烟,称得上幸运。他在夷金的兵营中学得乖觉,索性装作失去意识,藉着混乱,尽量隐蔽地拔出了鞋内匕首,一边割断手腕绳索,一边偷偷观察情势。

  夏文杉早年曾得到“鬼随身”的绰号,最擅偷袭,性格自然也极为警觉,但他视安王如砧板上的肉,说什么也料不到这么一位无用的质子有本事反过来偷袭自己,竟而冷不防中了一记飞针。

  他步伐僵硬,一步步逼向安王,脸上现出怒意和不可置信。洛君平吓得退后一步,心里只是叫苦,玄机阁主不是说中者必倒,这干瘦老鬼怎么还能动弹?正发慌时,夏文杉猛地向前挨近,又是一口烟喷到他脸上,接着便直挺挺倒了下去。

  此时此刻,禹周众护卫与夷金武士缠斗未休;夏文杉和安王一先一后中毒栽倒,小霍将到曲观澜身侧,洛临翩打呼哨召唤自己的坐骑,同时朝洛君平行去,聂寂峦在五丈外与金铁司排名第二的海泰巴激斗;周晖部下五百精兵正朝五十丈外的战场中央冲来;萨木赤同样领着一小股骑兵纵马急驰,欲加入战团;也是这一刻,四名玄霜暗卫突入敌兵守卫,终于靠近战车,扬手丢入几枚霹雳雷火弹。但他们毕竟晚了一步,天工弩已经发动。

  机括转动,随着断弦般的裂响,黑色弩箭带着凄厉的呼啸破风之声直上云蛸,在半空中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最终分为一十六支,闪电般飞向五十丈外,将那一道白色身影所在的丈许方圆覆在阴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