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111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殿中幡旗高悬、宝络流苏,十余丈高的佛祖像金光灿然,宝相庄严。天宜帝上了三炷香,诚心祝祷片刻,就端坐于蒲团上,观看十八名着大红袈裟的高僧并五百僧众颂唱地藏经以及妙法莲华经。

  佛音平和悲悯,仿佛天然具有安抚内心,令人忘却尘世烦扰的力量,直用了一个多时辰方才结束。即使是深陷权势纠葛的皇帝,也感受到超脱物外的清静,暂时放下了满腹心事。

  至此,四十九日法事宣告圆满,了尘大师请圣上禅房用茶。天宜帝见他须眉皓白,然而精神矍铄,目光慈和清明,不觉感叹道:“去岁大师为奸人所挟,朕还曾担心你年事已高,不知能否顺利复原。如今看来,大师得道已久,得佛祖庇佑,自是病邪不侵,倒是朕多虑了。”

  “谢陛下挂怀。”了尘微微一笑,合十说道,“老僧那时为师弟胁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阖寺僧众尽成砧上鱼肉,然而当此绝境,却不觉于极悲极苦中破去了心头迷障,有所顿悟。现下想来,未尝不是佛祖点化,因祸得福。”

  说着,略有叹息:“应是老僧虽然清修数十载,却因尚存一丝执念,迟迟未能参悟菩提,命中方才逢此一劫。”

  天宜帝闻言,若有所悟,自己梦魇缠身,会不会也是多年来执念太深引起的劫数?他心念转动,口中却笑道:“这便奇了,大师早年发愿重修皇觉寺,云游募资二十载,而今佛祖金身再塑,寺院内外也已修葺一新,倒不知还有何心愿未了,值得大师执着?”

  “蒙陛下见问,说来惭愧,原是老僧的一点尘念。”了尘缓缓说道,“昔年四方化缘,行至徽州,曾在城中普元寺挂单半年,与当时制墨名家沈云卿有一段往来讲禅的缘分。沈居士其时年逾古稀,一日清谈,他偶发感慨,对老僧言道,自己一生制墨无数,其中不乏精品之作,然而若是论起毕生绝品,当属五十岁上所成的一锭宝墨。”

  天宜帝早年对古墨颇有喜好,听到这里不由起了兴致,点头道:“徽州沈家世代制墨,沈云卿更是技艺不凡,朕亦是有所耳闻,却不知他口中的宝墨有何讲究?”

  了尘道:“老僧当时向沈居士问起,听他言及,制墨时恰获良材,又倾尽了生平技艺,统共只得此一锭成品,故而品质绝佳。其墨质坚如玉、香如兰,以之书写文卷,字迹可虫蚁不蛀,历数百年而不朽,命名为琉光宝墨。老僧听闻,不觉心生向往,倘能有朝一日以此墨抄录经卷,留存于寺中,可谓平生幸事。”

  天宜帝觉得琉光宝墨的名字有些耳熟,似是在哪里见过。他知道徽墨是以松烟制成,应是沈家那会寻到了上好松木,当下也不放在心上,随口笑道:“难怪大师惦念,沈云卿既然将这宝墨视为绝品,想来是收藏家中,说什么也不愿拿出了。”

  了尘摇了摇头:“沈居士诚心向佛,并无不舍,但宝墨当时已不在沈家,此事只能徒留遗憾。他告知老僧,不久前家中遇到祸事,长子身遭牢狱之灾,不得已将几枚数代珍藏的极品墨锭悉数进奉官府,以求取宽免,琉光宝墨也在其中。”

  他面上现出淡淡憾色:“时移境迁,沈居士也早已仙逝,按照当时叙说的年份,到如今已是十三年过去。老僧尚未彻底放下此事,可见修行之路尚远,未能超然物外、五蕴皆空。”

  天宜帝沉吟不语,脑海中倏然掠过一抹回忆。十三年前正值御驾南浔,自己对江南风物、精巧文墨颇为心醉。途经徽州时,地方知府献上一批制墨世家贡来的墨锭,按品质分为上品三百锭,极品二十锭,清单中似乎就有一部分来自沈家。那些形状各异,带有撰文印章的古墨令他赞赏不已,回銮后还升了徽州知府的官职。莫非……

  “吴庸,”他转头问道,“南巡时你随朕去过徽州,大师所说的宝墨,你有没有印象?”

  吴庸侍立在侧,一直不曾出声,此时连忙上前答话:“回陛下,当时徽州府确实献上不少名家墨锭,但具体有哪些,小的实是记不清楚了。”

  话到此处,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脸上现出兴奋之色:“月前宫里预备中秋赏赐,按例清点内库,小的想着陛下喜爱古墨,查对时就分外仔细些,似乎确实有锭孤品叫这名字,存档记载的是十多年前徽州府进贡。”

  他又回想一下,肯定道:“就是叫琉光宝墨,天宜九年贡品,应是错不了!”

  一言既出,正在悠悠品茗的皇帝与了尘都是动容,难道机缘巧合,竟至于此?

  吴庸向来会凑趣,立时笑道:“大师为使经卷流芳百世而挂念名墨,到头来,墨却在陛下宫里,真真是一段佳话,足见得陛下佛缘深厚,福泽齐天!”

  天宜帝想到,了尘大师德高望重、佛法精深,发愿手抄的经书,日后必为皇觉寺珍藏;自己从中成全,确然是一件现成功德,也为后世留下佳话。

  一念及此,莫要说只是一块闲置多年的极品墨锭,就算更加贵重十倍百倍的物件,又何足惜?他当即笑道:“看来非是执念,而是此墨注定与大师有缘,更是朕与皇觉寺的缘分!”

  又吩咐道:“吴庸,待回宫后,你就到内库将琉光宝墨取出,再添上品徽墨三十锭,端砚两方,湖笔五十管,以及上等内造宣纸,一并送到寺中赠与大师,不可耽搁!”

  了尘起身合十称谢,虽不多言,然而神态深远肃穆,足见内心铭感。

  皇帝自觉此行不虚,心情大为愉悦,复又讲论一阵佛法,直到午后用过素斋才起驾离去。他没有留意,出寺之际,吴庸跟在后面,长长舒出了一口气。

  同在京畿洛城,明月楼中依旧流水潺潺,草木清幽。然而有些常来的客人发觉,园内琵琶琴筝的弦音像是少了,时而疏疏落落几声,更衬出四周静寂。

  白若菡坐在花厅里,面前桌上放着一只打开的小巧锦盒。

  赵缅站在旁边,有些手足无措。这只锦盒是刚从江南回城的杨越送到他手上的,说是静王的意思,里面的东西已经用不上了,请赵编修代为转交给白姑娘,待日后归还原主。锦盒并未密封,赵缅打开看过,其中盛有一枚兰花形的玉坠,乳白的玉色隐隐透出绯红,触手生温,是块少见的暖玉。

  他不知这枚玉坠代表了什么含意,但白若菡看到它以后,已经小半个时辰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坐着。

  “白姑娘……”他犹豫着想劝解,又不知从何安慰起,但觉说出的话全无底气,“主上他,一定能逢凶化吉的,你莫要太过忧心……”

  “不要说了!”白若菡忽然开口打断,她明显在极力控制自己,但声音仍然抑不住地颤抖,“赵公子,我想独自待一会儿,今日,就不送你了。”

  相识数年,在赵缅的印象里,冷静自持的白若菡还是第一次如此接近失态。他不再出声,默默地退出了花厅。那个美丽曼妙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没有抬头朝他望一眼。

  门扇被轻轻掩上,白若菡静坐了片刻,才伸出纤纤玉指,握住了眼前的坠子。掌心传来润泽细腻的触感,还有淡淡暖意,就像仍带着那个人的体温。她记得很清楚,这枚兰花型玉坠是她特地寻了来,好帮助宗主畅通气血、保护心脉的,正反两面分别刻着“日魂”、“月魄”两字古篆,静王曾经拿在手里,细细地端详。尽管后来得知了来历有点无奈,他还是一直佩戴着,不管去哪里都不曾离身。

  可是现在,洛湮华人还没回到洛城,却早早命人将它还给自己了。

  白若菡紧紧攥住掌心里的玉坠,不知不觉,连指节也用力得泛白,却抓不住那只期盼已久的手。那个她一直守候、等待的人,将要无可挽回地远去。

  她突然伏在桌上,纤秀的肩膀抽动着,失声痛哭起来。

  静王一行在杭州登船,走运河水道过长江,入淮水,小小的客船挂起风帆,依旧是碧波悠悠,青山如黛,温暖湿润的江南被留在身后,越来越远。

  洛湮华记挂着早日回京,众人也担心一旦行程迟缓,不能在九月月中前抵达,宗主就要病在半途,因此一路上昼夜行船,除非必要从不停留耽搁。

  不过,论起归心似箭,任谁也及不上洛凭渊。没有希望时焦急万分,害怕失去,而当一线希望若隐若现浮在眼前,却平添了十二分煎熬,他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洛城。但随着客船一天天向北,又克制不住地感到另一种恐惧,如果时间就此停留,自己与皇兄永远待在这船舱方寸,驶不到尽头,是否就不用患得患失,夜不能寐?

  偶尔,他会从秦肃的目光里读出同样的情绪,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各自缄默。事情自然不能向静王提起,万一寻错了方向,希望化作泡影,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说。

  至于奚茗画,倒是相当沉得住气,每日定时诊脉,对病人的要求前所未有地严格。连郑桐兄妹都见识到了当初小侍从们口中“奚谷主”的威风:不许吹风,按时用针用药,什么时辰必须歇息,三餐饮食的内容,无不有一套详细章程,即使平心静气如洛湮华,也被管得头痛不已,横竖船上无事可做,索性放弃抵抗,逆来顺受。

  好在如此一来,倒是免去了他与洛凭渊相处的些许不自然,一个专心配合医治,一个忙着前后照料,居然没有多少时间单独说话。

  洛凭渊感到,有几次,皇兄欲言又止,应该是有话要同自己说,但每到这时候,他就阵阵心慌,如坐针毡般想要逃走。他不想听到洛湮华言及生死,或是交代身后,就像安排琅環事务一样,替自己考虑将来。所以他总是尽量转变方向,带出一些轻松闲适的话题,或是谈起回京后如何伸冤。

  是啊,为琅環伸冤是静王而今最大的心愿,誓要完成的使命,不容任何错失,唯有这件事,是洛凭渊能够较为冷静地面对、参与商议,并且起到助力的。

  他在期盼和等待中一天天数着日子,计算着行程,洛湮华本就沉静,精神又称不上好,看出皇弟仍在拼命逃避,叹了口气,也就放弃了在船上谈心的打算。

  只有一天晚上,临到安歇,静王靠在床头,洛凭渊见他阖着眼睛,像是快要睡着,于是轻手轻脚往茶壶里注满热水,收拾起空药碗。

  “凭渊。”当他预备退出舱房时,却听到洛湮华在背后低低唤了一声。

  “皇兄,有什么事?”洛凭渊赶紧回过身。

  静王显然有些困倦,隔了一会儿才说道:“听说,你的宁王府已经建好了,回京后必定诸事繁杂,我让杨总管过去帮忙,你看可好?”

  “宁王府?”洛凭渊怔了一下,说实话,他早已将自己还有一座府邸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前阵子京城好像传来过消息,但他那会正苦恼得发疯,根本没走心,想不到,皇兄却注意到了。

  难道,静王是不想让自己住在府里了?他心里倏然一痛,咬了咬嘴唇才低声道:“皇兄,等回去慢慢再说吧,我……我又不急,也不想搬走。”

  洛湮华见他一下子脸色发白,也是微怔,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不禁有些无奈:“凭渊,我没有要你离开的意思,只是觉得,陛下应该很快就会下旨了。”

  他顿了顿,“我是想,让杨总管今后跟着你。”

  洛凭渊稍微放松了些,他其实也能明白,天宜帝对自己表现出的立场已经有所不满,既然府邸竣工,势必不会容许长留静王府了。他反应过来,又疑惑道:“杨总管?跟着我?”

  静王点了点头,轻声解释:“杨越的才干品性你都了解,他并非琅環中人,继续留在我身边,怕是要误了前程。若是凭渊能关照一二,是最适合不过的。”

  洛凭渊心情一阵纷乱,没有立刻接话。除了秦肃,杨越是跟随静王最久的下属,照管着府里大小事务。洛湮华是真的了无生念,要在最后的时日里,为身边每一个人嘱托后路。而且,应该从很久以前就考虑好了,现在才能如此平静从容。

  他感到内心像是被剜了一刀,疼痛得快要麻木,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皇兄,如果杨总管愿意跟着别人,他也不会留到今日了。你不要多想,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不等静王再说什么,他转过身,疾步走出了舱房。

  夜色渐深,江上水波荡漾,轻拍着起伏的船身。暗蓝清朗的夜空里,闪烁光芒的星辰一颗颗浮现,簇拥着一弯弦月。洛凭渊独自伫立在船舷旁,或许数月来,在最疲惫绝望的时刻,自己曾经满怀愤懑地怨恨上天,但到了此刻,当船只沿着江水去往远方的终点,他心头唯余无尽祈求,那份希望就像头顶的星辰,似乎渺不可及,却分明散发着明灭不定的微光。

  行行复行行,晨昏交替,几度舟车劳顿,当月轮渐满,时间进入九月中旬,他们一行终于远远望见了帝京洛城巍峨的城墙。

第一百六十六章 君前奏对

  静王与宁王归途一路都是轻舟简从,不露行迹,并未引人注目。但两位皇子离京日久,而今终于返回,毕竟是一件大事,除了礼部官员按制迎接,一同等在城外的臣属也相当不少。

  洛湮华清楚多数人都是冲着宁王来的,他也没精力虚与委蛇,只在马车上略作应答,就表示旅途疲累需要休息,直接由杨越、秦霜陪着入城回府去了。

  洛凭渊就没这么轻松了,他奉旨督办户部事务,必须先到驿馆候见,待进宫复旨后才好自由行动。因此尽管很想与皇兄一道回府,也只有眼睁睁看着静王放下车帘,一行车马径自离去,留下自己与众人寒暄。

  他心里有事,三言两语推掉了接风宴,一干臣属见他兴致缺缺,联想到近来正值多事之秋,也只好怏怏散去。

  洛凭渊由礼部官员陪着,到驿馆安置下来,原想着终于抵达京城,很快就能面圣,不料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宫里却像是没接到消息一般,迟迟不见旨意宣召。

  洛凭渊知道,天宜帝必定是为自己之前拖延不归的事着恼,有意要晾一晾,他面上不露,心里却暗暗焦急,放在其他时候,尽可以沉住气随便皇帝摆脸色,但眼看又是月中了,静王的病情禁不起拖延,寒毒发作一月重似一月,自己却镇日困在驿馆里候旨,实在不便外出。

  所幸,等到第三日头上,终于有内侍来传口谕,宣五皇子入宫见驾。

  九月的洛城已是秋意深浓,重华宫中景物依旧,内侍宫女仍然步履匆匆,往来进出,但再一次走在御道上,不知是否心境改变的缘故,洛凭渊总觉得这里的气氛冷清而萧瑟,比从前少了几分生气。

  天宜帝在御书房批阅奏折,见宁王进来行礼,却头也不抬。

  四下寂然,唯有纸页翻动的沙沙声,洛凭渊等了一刻无人回应,心知皇帝有意慢待,只得复又出声道:“儿臣参见父皇,问候父皇圣安。”

  天宜帝这才搁下手边奏折,打量着跪在下面的五皇子,淡淡说道:“从朕下旨要你回京,至今已过去将近两月。怎么,拿着尚方宝剑下江南,习惯了独挡一面、挥斥方遒,不肯回来在朕跟前受屈了?”

  此语甚是诛心,洛凭渊低声道:“儿臣不敢。”

  “不敢么?”皇帝冷笑一声,面色如山雨欲来,“终日同大皇子形影不离,与一班江湖草莽厮混一处,连悬赏令都已遍发天下,还有什么是你五殿下不敢的?”

  他越说越怒:“枉费朕一片苦心,你实在太教人失望!”

  洛凭渊头一次被皇帝这般疾言厉色地发作,只觉一股君威当头罩下,但他连日来忧急焦虑,早已煎熬得麻木,这会儿却也没多少感觉。

  “父皇容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出声说道,“儿臣蒙父皇信任,委以重任,一直心中惶恐,前往江南后就待在大皇兄左右,观察武林动向,不敢有片刻稍离懈怠。但此番远离京师,不论两府清丈田亩,亦或诛灭魏无泽乱党,情势都是变化莫测,时有凶险加身。儿臣自知见识浅薄,虽然侥幸完成任务、全身而退,但确有许多处置莽撞失当的地方,愿请父皇责罚。”

  他顿了顿:”但儿臣绝非有意迟归,更无半点怠慢不臣之心,倘若竟然令得父皇怪罪,儿臣实不知如何自处,望父皇明鉴!”

  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有些微哽。

  天宜帝这几日确实是故意冷落宁王,如果不是前些日子绥宁传来战报,云王和安王都受了伤,洛君平更是伤势严重,再难复原如初,令得皇帝心生感触,初抵京城的洛凭渊恐怕还要在驿馆被多晾上一阵子。

  在他而言,静王无声无息回了洛城,目前意向不明,也未见琅環有何动作。愈是如此,就愈加令人忌惮;这种紧要关头,怎能容得五皇子摇摆不定?方才一上来就先发制人,言辞责问,固然是因为心里不快,更主要的目的还是要好生敲打一番,教他老老实实谨言慎行。

  然而下拜行礼时还看不出,等洛凭渊抬头答话,皇帝就发觉他神采黯然,面色憔悴,比之年初奉旨离京那会着实消瘦了几分,不禁有些惊异。看样子,宁王中秋前说患了风寒不能及时赶回,也并非全是推脱之词。天宜帝阅历丰富,洛凭渊脸上疲惫消沉的神色是决计伪装不来的,竟像是遇到了不小的挫折。

  他不知道,洛凭渊心里也同时掠过了诧异,眼前的皇帝气色晦暗,额头眼角纹路深深,短短半年不见,竟像是一下子衰老了七八岁。难道不止含章失火,京中还发生了其他严重事端?

  “看你还挺委屈,朕还错怪了你不成?有什么情由就直说,不必藏着掖着。”天宜帝见宁王默不作声,像是尤自又难过又倔强,哼了一声,“起来回话罢,免得旁人说朕苛待了你。”

  他其实也明白,洛凭渊这趟江南之行,对世家大族恩威并施,手段强硬又留有余地,将金陵、杭州两地的清丈事宜处理得甚是妥当,又数次与琅環合力清剿昆仑府乱党,犯险诛杀首恶魏无泽,功劳苦劳都是不小,现在风尘仆仆地回来,自己没有一句褒奖安抚,连好脸色都不给一个,也确实显得不近人情。念及此处,说话虽仍旧带刺,语气却放缓了一些。

  “谢父皇。”洛凭渊依言起身,他进宫前已准备好腹稿,整理一下思绪,就从六月初自金陵前往余杭开始叙述:来到杭州,靖羽卫如何沿着魏无泽露出的线索找到北峰山,自己带人入山探查,又如何险些中计踏入山腹陷阱,虽然在琅環帮助下擒获戴士发等党羽,却因心生误解,几乎与静王当众闹翻。等返回杭州城,自己又接获线报,只身潜入恬园,若非静王抱病及时救援,险些命丧魏无泽之手。最终是慕少卿赶到刺死魏贼,闵家获罪,唯有配合朝廷完成清丈以求宽赦。

  他之前上折,主要是禀告结果,过程经历多是约略带过,直到此刻才确切陈说。他相信天宜帝自有耳目,对江南发生的事已然有所了解,因此态度甚是坦荡,既不掩饰自身过失,对青鸾的存在和身份也不讳言,只是略去魏无泽行使离间计的部分,代之以自己急功近利、冲动鲁莽。

  天宜帝沉吟不语,宁王所述与他得知的讯息都能对上,且更为详尽合理,应是并无欺瞒。但最使他疑虑不悦的并不是刚才听到的具体情况,而是宫城失火之后,洛凭渊表现出的种种异常。就算曾经不止一次得到静王援手,擅做主张发布悬赏的行为也未免逾矩了,简直是不遗余力偏帮琅環;还有消息风传五皇子为了替洛湮华寻找解药而终日不眠不休,过于劳累才会患病,令他十分疑虑。且不说宁王对静王素有心结,明知自己忌讳琅環,却拒不奉旨,反而与静王一路同归,洛凭渊何时变得这般任性妄为了?若说当中没有隐情,实在教人无从置信。

  “你要向朕解释的就只有这些?”他沉沉问道,“再想想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

  “是有一件事,儿臣正要禀明父皇。”洛凭渊躬身说道,他在途中已经想好,无论如何,该是向皇帝表明态度的时候了。

  “那一日,儿臣潜入闵家恬园,趁着魏无泽未至,曾与青鸾有过一段交谈。”他吸一口气,一字字说道,“青鸾告诉儿臣,十年前,儿臣的母妃如嫔并非死于皇后娘娘之手,而是韩贵妃为了杀人灭口,指使魏无泽下了毒手,再嫁祸给娘娘。”

  他停顿一下,迎着皇帝不可置信的目光,继续说道:“青鸾已存了死志,告知此事不久就饮下毒酒,欲与魏贼同归于尽,她是不会欺骗我的。当时儿臣悲愤难当,拔剑逼问,而魏无泽以为我不是他对手,已经必死无疑,就亲口承认了。父皇,此事千真万确,魏无泽早已背叛琅環,与韩贵妃勾结一处,是我一直错冤皇后娘娘,误会了大皇兄!”

  他的话有虚有实,最初获知真相本是一年前从玉帛口中;不过在恬园短暂相叙之际,青鸾的确没有忘记提到,希望转告五殿下,是魏无泽刺死了如嫔,因此也不算全然移花接木;至于后面再向魏无泽亲口求证一节,就是出于杜撰了。时至今日,于他心目中,如嫔之死究竟是魏无泽嫁祸皇后,亦或是琅環皇后因背叛而激愤动手,其实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他记忆里柔弱哀怨的母妃何尝不是一名背叛者,不论一念之差还是深思熟虑,都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后果,不仅断送自身性命,更令家国蒙难。洛湮华不曾因此迁怒于他,自己却要为了如嫔责怪皇兄,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么?他目中露出了沉郁痛苦之色。

  天宜帝万万没料到,宁王会说出这么一段超乎想象的曲折,一时心中震动,却又不能不信。因为不管从任何角度出发,洛凭渊都没有理由在自己母妃的死因上说谎。

  他心里一时恍然,又不由发沉发苦。如果如嫔不是皇后所杀,宁王还有什么必要怨恨静王?两人之间的宿怨自然是不复存在。

  而在更早以前,如嫔所生的小皇子一直是放在凤仪宫,抚养在皇后膝下的,与洛深华最是感情亲厚。皇帝至今还记得,那一道年幼的小身影追在少年皇长子身后,高高兴兴叫着皇兄的情景。联想含章西偏殿烧毁,洛凭渊一连串反常举动的原因已不言自明。

  御书房里一时沉寂,半晌,端坐御案后的皇帝才缓缓问道:“大皇子目前情况如何?”

  “大皇兄他,前段时间病得很重,现在总算稳定了一些。”洛凭渊听出他语气里的探寻之意,斟酌着分寸答道,“只是回城时路途劳累,想来缓一缓就会进宫问候父皇。一众下属虽有些焦虑伤感,但都是以大局为重的忠义之士,请父皇放心。”

  他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父皇,魏无泽狼子野心,在江南煽动蛊惑,妄图挑起武林与朝廷再次对立,情势一度危急,大皇兄为了评定乱局心力交瘁,以至病情沉重,这些都是儿臣亲眼所见。一年多来,儿臣奉旨住在静王府,与他朝夕相处,也曾深自戒备防范,然而大皇兄所思所行向来都以国事大局为重,对父皇尽心辅助,从无半点不敬,可到头来,等着他的却是解药烧毁的消息。父皇,儿臣自知人微言轻,只是君臣恩义、父子至亲,已经到了这一步,您又何必执意相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