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113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于成年皇子而言,晋升品级十分难得,非建立重要功勋而不可得,就像云王征战多年,将北辽打得落花流水,方才获封晋爵。洛凭渊入朝不过年余即得此荣耀,尽管是明升暗降,但有权推荐靖羽卫统领人选,情面上也还过得去。由此可见,皇帝对宁王仍是宠络重用的。

  另一道旨意则是经钦天监选定,十月初三为吉日,赐五皇子入住城北宁王府,并有白银五千两、各式精致器物以及御笔亲书匾额送往新府邸。

  一时间恩赏连连,洛凭渊不得不一再摆香案接旨。给静王的圣旨也有一道,措辞温和宽抚,赐下许多贵重补品,若是不了解前因后果,还真显出几分父子情深。

  治疗中的静王自然不便接旨,仍是洛凭渊代为出面,表示大皇兄近日身体抱恙,不能受风,待好转后必定亲自进宫谢恩。传旨内侍拿了杨越塞的银票,又见澜沧居药气扑鼻,府中从人个个神情沉重又面色不善,也不敢啰嗦,放下黄绫就告辞而去。

  再接下来,礼部、内务府流水价派人上门,要请宁王前往府邸一观。建府是一件大事,绝非寻常人家搬进新居可比,何况是目前炙手可热的宁王。宫里宫外,有的是内侍、宫女,御林卫、靖羽卫,林林总总各色人等忙着想办法、托门路,盼望抓住眼下千载难逢的机遇。以五皇子的升迁速度,若能被挑选入府或投入门下,安身立命自不待言,他日跟着飞黄腾达也非梦想。须知年龄最小的六皇子洛允修目前才六岁,下一次这样的机会最早也得十年后,还不一定有没有前途,教大家怎能不眼巴巴挤破头?

  除却奉旨办事的,还有问候的、送贺礼的、托人情的,臣子、下属、宗室皇亲……九月十六一整天,静王府门前客若云来,拒绝一批又换一批,大有踏破门槛之势,就连干练如杨总管,也甚感吃不消。

  情况完全不符合洛凭渊的本意,他仍是打定主意不予理睬,倒是奚谷主表示了不同意见:“江宗主不是常说凡事须顺势而为,五殿下,你才接到恩旨,过于推拒容易引人侧目,不妨去看一看新王府也好。”

  “可是皇兄……”洛凭渊轻轻碰触榻上病人的额头,感觉还在低烧,十分不情愿。洛湮华昨晚好容易才度过一关,医治尚未结束,他实在放心不下。

  “江宗主的情况已大致稳定,后面要做的就是疏通经络、清理余毒。”奚茗画道,“明天晨起,我要为他全身奇经八脉、正经十二脉彻底行一遍针,这是精细功夫,必须凝神静气,不可受打扰分心。否则一旦收官不利,有可能影响日后复原。”

  说着,他挥了挥手:“府里守得铁桶一般,偏是大门外头喧闹不停,赶紧将那些冲着你来的闲杂人等都带走,本谷主才好安静施针。去吧,保管回来时江宗主好端端的,一根头发也少不了你的!”

  洛凭渊哭笑不得,想想这两日访客频繁的源头果然在自己身上,奚谷主责任重大,看来是真的嫌乱了。他不敢违逆,唯有应承下来,派人去内务府送信,隔日一早就出了门。

  新建成的宁王府位于宫城正北方向,相距西北的静王府、东北的云王府都不是很远,以乌云踏雪的脚力只需一刻多光景,可以想见日后往来还是很方便的。

  四扇朱红中门早已大开,明晃晃的铜钉颗颗都有碗口大小,洛凭渊在内务府总管陈瑞,工部、礼部各一位侍郎的陪同下走进去,但见前殿高峻疏阔,后园花木葱茏,引活水而成湖池。入目所及,殿舍亭台错落,依循规制又不见匠气,还专门辟出了一片练武场,应是用了不少心思。数十名从人侍女身着簇新衣饰,向宁王恭敬行礼。

  穿过几处厅堂,但见到处雕梁画栋,陈设琳琅华美,洛凭渊皱了皱眉,命人将御赐物品都收入库房,不必耀眼夺目地摆在外面。

  实际上,即使不与注重享受的安王相比,较之高雅精致的云王府,他的新府邸也算风格平实,然而他已不复初下山回京时的青涩,眼前的皇家气派再不能动摇心旌,而是觉得铺张靡费。

  两位侍郎都乐于借机同五殿下结交一番,话里话外透着热络,陈瑞更是着意奉承,满口说道:“殿下看短少什么,但有所需,只消差人吩咐一声,小的定然办得妥妥当当;要是缺人,也有几个还算勤快踏实的荐给您。”

  但洛凭渊今日露面纯粹是为了应付场面,十分心思倒有七分留在静王府,余下三分计算着时辰。他在自己府里随意地走了一圈,适度地表达了谢意和对圣上恩典的感激之情,待要偏厅看茶,守在厅外的亲卫聂胜快步进来,低声禀道:“殿下,府里的白露找您,正在大门等着。”

  洛凭渊的神经瞬间绷紧,他外出前特地嘱咐过,如果出现意外或突发情况,一定要第一时间给自己报讯。按理说,奚谷主应该已在为皇兄医治,难道府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来不及思考,匆忙朝另外几人拱手道了一声有急事,转身走出两步,又命人备马。

  白露果然等在崭新的朱漆大门边,洛凭渊疾步而出,抓住他连声问道:“有什么事?皇兄怎样了?”

  “主上……主上和奚谷主还在房中,我没有见到。”白露被他的急切吓得一惊,赶紧低声道:“是有几个陌生人进了府里,从前幽明的旧部,还有昆仑府檀阴使,柴老先生说,最好请殿下早些回去……”

  幽明杀手、阴使檀化羽,他们闯进府里了?洛凭渊脑中轰地一声,再听不见后面,难道是消息走漏,这些人欲对皇兄不利?

  此时坐骑已经备好,他一把扯过缰绳,飞身上马,用力一磕马镫:“快走,回去!”

  乌云踏雪吃痛,昂首嘶鸣,如离弦之箭般扬蹄奔了出去,四名亲卫赶到府门时,宁王早已一路烟尘去得远了。

  回程路上风驰电掣,洛凭渊心急如焚,檀化羽过往虽然一直与琅環保持着默契,有过几次合作,但立场不同,人心莫测,谁知道会不会在紧要关头变脸反戈。此人是昆仑府数一数二的高手,实力不下于魏无泽,幽明旧部更是精于暗杀,手段难防难测。自己太过托大了,怎么能轻易外出,应当寸步不离守在澜沧居才是!

  按照奚茗画的诊断,静王受寒毒侵蚀日久,尽管已经连续服用解药,还需经脉施针才能脱离危险。就算调集了京中最精锐的暗卫,又有柴明出手,万一治疗被敌人中途打断,或是奚茗画因为阻扰失了分寸,皇兄的身体太虚弱支撑不住……如果回到府中,唯一的希望已经破碎,自己又将如何面对?

  他越想越是心慌意乱,连连催动马匹加速,道旁的树木景物如飞般从身侧掠过,额头一层层渗出冷汗,又被风吹干。这段路长得如同跑了一个时辰,终于望见了静王府。

  府门外依旧聚着不少车轿马匹,杨越忙着接拜帖,拱手送客,多数人仍是来求见宁王的,正要无功而返,看到五皇子单人独骑远远奔回,顿时又惊又喜。但他们还来不及靠近问候,洛凭渊已一跃下了马背,施展轻功,头也不回掠进门去,一晃就没了踪影。

  杨总管也是一怔,面对众人惊讶疑惑的目光,不由苦笑,宁王倒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自己应付场面可就麻烦了。

  府中气氛静谧,一如清晨离开时,鸟雀在树梢啾啁,金黄的秋叶自枝头悠悠飘落。绕过屏风般的小山,经过湖畔,洛凭渊看见从人们在洒扫庭院,整理花草。他心中微微讶异,脚下却丝毫不敢放慢,朝澜沧居飞身掠去。

  越过大片的牡丹丛,身着浅褐布衣的柴明倒背双手,站在鹅卵石小径上。

  “前辈,”洛凭渊不得不顿住脚步唤了一声,迟疑地问道,“白露来给我报信,府里可是出现了刺客?”事实上,不管怎么看,周围都不像刚刚发生过打斗或袭击。

  寿山明王回过身,上下打量他奔得凌乱的衣着和鬓发,额头的汗水,皱眉道:“你这小子,从前看着还有几分定力,怎地如今长了一岁,反倒愈发慌张冒失起来。老夫让人送信,几时说过有刺客了?”

  洛凭渊本是一时情急,此刻已经隐约明白,自己多半是误会了,再一回想,白露的话里确实没有敌人、危险之类的意思,不禁大为窘迫:“我是听说幽明部下找上门,还有檀化羽,怕他们意图不轨。”

  说着,忍不住朝澜沧居望去:“皇兄他现在……”

  “奚大夫还在行针,好好在外面待着,别乱闯进去扰了你皇兄。”柴明瞟他一眼,摇了摇头,显然不太满意,“适才府中客至,老夫知道江宗主有些不便,才喊你早点回来帮忙待客。看你这火急火燎的样子,不帮倒忙就不错了,幸亏檀阴使已经走了。”

  两波意外访客互相没有关联,好巧不巧都赶在今天上午登门。三名幽明属下是魏无泽留在西北的旧部。当初静王收留了霍烟,又允诺保住项延樊的性命。经过霍烟从中说服,项延樊愿意将功折罪,写信到西北边陲,劝说藏身小镇的昔日同伴重新归顺琅環。这三名旧属就是接信之后,前来洛城求见宗主并且请罪的,秦霜已将他们带去偏院,正在同霍烟说话。

  檀化语却是即将返回昆仑,临行前有事相托,是以特地前来探访静王,他不耐烦久等,在宁王回府前已先行告辞,表示明晚再来。

  洛凭渊弄清原委,心里总算松了口气,但他目前的状态颇有点惊弓之鸟,走到主院外面,怕进去会打扰奚谷主,又不放心离开,只好在院门外一圈圈地踱步。侧耳倾听动静。

  梦仙谷主口中的收官,耗费时间比预想更长,从清晨到正午,又从正午到午后,除了药僮出来抬了几次热水,澜沧居始终门户紧闭。

  洛凭渊感觉,随着时间流逝,内心那根弦又一次无声地绷紧。奚茗画的手法一向干净利落,究竟要在皇兄身上扎多少针,需要做到多么精准,才会用去这么长时间?

  他听到里面间或的来去走动,银针跌入瓷盘的轻微碰撞,热水倾倒入木桶的声音,似乎还有一点极微弱的声息,仿佛昏迷中发出的低低呻吟,但他不能确定那是真实的,亦或出于臆想。更多时候,主院内寂然无声,他只听到自己焦躁的脚步和一声声急促心跳。

  不远处的梧桐树上,关绫的身影依稀可辨,秦霜和杨越不知何时已抽身过来,站在附近,一同等待的还有之前的几名小侍从。至于秦肃,为了护卫安全,一开始就留在院内。

  从午后又等到未正时分,当洛凭渊怀疑自己的韧性已经濒临崩溃时,两扇院门才终于左右分开,奚茗画神情疲惫地走了出来。

  “谷主!”“奚大夫!”所有人不约而同地上前,洛凭渊觉得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咽喉,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皇兄他……好了吗?”

  他有无数话要问,但不知为什么,临到出口,却变得无比艰涩笨拙。

  “以江宗主的情况,怎么可能轻易就好!”奚茗画似乎心情不悦,板着脸说道,看见洛凭渊脸色遽然发白,唇边忽而现出一抹微笑,“不过么,只要他别再犯糊涂去喝什么毒酒,好生休息养病,就不会有大事。”

  洛凭渊一呆,领会到对方话中意思,一颗心瞬间就像要跳出来,他止不住地全身发抖:“那么,碧海澄心的寒毒……”

  “算是解了罢。”奚茗画道,语意轻松,微微含笑,随即又补充,“当然,后面的诊治也不能轻忽。我说,你们先别急着往里冲,再怎样也累了三天,让他好好睡一觉。”

  …………

  洛凭渊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他当然相信皇兄会好起来,从确认得到了雪蔓青果起,坚信不疑,毕竟奚谷主的医术有目共睹,足以令人交托信任;然而,随着期待达到顶点,恐惧亦然,因为日思夜盼、梦寐以求,故而无法克制地如履薄冰,唯恐破灭。他的心就像被一线游丝悬在深渊上方,随风飘荡无处着落。最终踏上实地的一刻,宛如置身梦中,难以言述的喜悦冲刷内心,几乎要冲破胸臆。

  他低下头,向奚谷主深深地拜了一拜,才慢慢走近澜沧居。琅環下属们聚在卧房入口,又怕扰到宗主,于极度欢喜中保持着静默,欣喜之情就写在每个人脸上。

  但此时此刻,洛凭渊的眼里没有其他人,只看得到沉沉安睡的皇兄。他一声不吭地走到床榻边,轻轻搬了椅子坐下。

  洛湮华身上已经换过柔软干净的单衣,午后暖阳从窗棂照入室内,将他脸上沉静的线条映得分外柔和,他睡得很安稳,呼吸轻而均匀,平日里总是不自觉微蹙的眉心也变得舒展,仿佛终于卸去了沉重的负担,得以安心休息。

  洛凭渊在榻边坐了很久,久到日影寸寸西斜,退去了淡金,旁人也在未曾察觉时悄然离去。他小心地伸出手,抚上那张依旧缺乏血色的清丽脸庞,触手温暖,能够感到皮肤下细微而清晰的脉动。

  四周静谧安宁,世界上的一切仿佛已全部消失,只余下这一间卧房,以及眼前的人。他抱住洛湮华,将头埋在皇兄的肩上,哭了起来。

  从江南到洛城,他一直没有哭过,既没机会,也无资格。但是现在,无需再顾忌什么,他不在乎任何事。那片长久横亘心底的荒芜,终于笼上了青青草色,再不能将他吞没。

  皇兄不会死了,他会远离碧落黄泉,不去任何地方,好好地活下去,一直一直。自己不会失去他了。

  作者的话

  恭喜赌凭渊会哭的菇凉赢了一毛钱。记得有筒子曾回帖说,希望静王中的寒毒要经过很多波折才能解开,不要好转得太顺利。不确定地说,现在解毒,其实也算很曲折很艰难很虐身虐心了吧,毕竟如果继续设置难关,这篇文简直要增添一卷才能收尾了,默默地对手指。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天若有情 下

  洛湮华是被窗外叽叽啾啾的鸟鸣声唤醒的。晨光熹微,房内一片静谧,他在暖和的被褥里动了动,费力地抬起眼睫,只觉得全身上下就如刚刚被什么东西重重碾压过,彻底散了架,软绵绵地提不起半点气力。

  初醒的晕眩还没过去,他合上眼睛,断断续续地回忆起昏睡前的片段,时而寒冷如坠冰狱,时而像在烈日下跋涉过火焰山。然而比起之前每一度月中,这次的寒毒发作似乎很不一样。他记得清冽微苦的药气萦绕不散,还有奚茗画手中银针插入肌肤的冰凉触感。到了最后,撕扯般的痛苦逐渐止息,久违的安适包围着他。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置身山野林间,旭日初升,松木清香在身周浮动,泉水流过山石,所有的创痛都得以抚平。

  自己不知睡了多久,整个人就像刚经过拼死挣扎一样疲累,又有种完全脱力后的放松,甚至是慵懒……

  左边肩膀有些异样,像是湿了一片,他想触摸确认一下,却连根手指也懒得抬起。等到窗下长榻上假寐的洛凭渊过来查看,洛湮华已经重新睡着了。

  奚茗画不分日夜地忙碌了三天,累得不轻,早上破例晚起了将近两个时辰。他踏进澜沧居时已近正午,静王也才刚起身,由于身上仍然没有力气,好不容易才完成了简单的洗漱更衣,正倚在靠枕上慢慢喝粥。

  “江宗主醒了,感觉如何?”奚茗画如往常一样看过他的气色,伸手搭脉,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没有再发烧。”

  “谷主费心了,我觉得还好,就是,有些乏力。”洛湮华轻声道,事实上,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缺少食欲,但今天上午对着谷雨端来的鱼片粥,却突然感到香滑可口,不自觉地多喝了半碗。

  “你前阵子才大病一场,这几日疗毒又急了些,会虚弱无力也是正常的。”奚茗画并不意外,笑了笑说道,“病去如抽丝,往后日子还长得很,徐徐用药调理便是。”

  洛湮华顿了一下,以他对奚大夫的了解,事关病情诊治,最多是避而不谈,从无虚言安慰,怎么会冒出“往后日子还长得很”这般一听就不可能实现的话?

  但他对痊愈早已不存幻想,闻言也没放在心上,微笑道:“说到用药,前天夜里我好像看见奚大夫将一块黑色药材溶在酒里,饮下很是有效,却不知那是什么?”

  他印象很深,洛凭渊递上的物事只有指甲盖大小,乌漆漆的像墨又像煤,明明烧焦了,入口却带着一股清远的药香;更重要的是,药酒入口虽然呛得难受,却有着醇厚柔和的效力,竟然抵住了寒毒的来势汹汹。

  “那个么,”奚茗画轻咳了一声,想着要是静王知道几天来不知不觉喝了一肚子墨水,不知会是何种表情,“自然是五殿下找来的灵丹妙药。江宗主,从今而后就算到了月中十五,你也用不着再向那权欲熏心、枉自为人的皇帝老儿低头要解药了。”

  洛湮华蹙眉,他又不是头一天认识奚谷主,总觉得对方的微笑带着某种神秘的意味,似乎难得地心情甚佳。莫非真的是凭渊找到了罕有药材,能够医治寒毒发作?问题是,回想三日来大动干戈、繁复异常的治疗过程,倘若每月都要依样折腾一次,就算自己能抵受,周围的人恐怕也要吃不消了。半昏半醒中,他仍记得奚大夫是如何聚精会神地一遍遍行针,下属们忙进忙出,顾不上吃饭休息,在旁边紧张待命。

  “若能如此,当然是最好。”他含蓄地说道,“不过到了现在这一步,我想陛下应该也明白,借着解药做文章没什么意思,总有办法让他拿出来的。”

  实际上,只要完成申冤的心愿,安排好身后,他对于还有多少时日并不在意。

  “你这样子,说好听是心若止水,说不好听就叫心如死灰。”奚茗画连点两次,见他仍然不肯会意,摇头叹道,“除了做最坏打算,就不能朝好的方向想想?难怪你弟弟哭的那么惨。”

  哭?洛湮华怔了一怔:“凭渊他,为什么?”

  他觉得自己问得很傻,但是梦仙谷主的神色里似乎藏着深意,让他不能不问。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喜极而泣。”奚茗画瞥他一眼,决定索性直说,“昨天下午知道你的寒毒解了,先是高兴得说不出话,傻乎乎地坐着谁叫也听不到,然后就抱着你开始失声痛哭,一哭就是将近两个时辰,饭不吃茶也不喝。我都已经去睡了一觉,回来一看他还没哭完。估计就算你病重不治,也就能惨到这个程度了。”

  洛湮华呆住了。在他而言,即使被奚茗画宣布已经病入膏肓,用不了几天就得与世长辞,也算不上多么出乎意料,更不至于不能置信、惊诧无比。但是他听到的却是平平淡淡的一句:你的寒毒已经解了。

  他脑中一片混乱,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声音:“谷主,寻常说笑几句也就算了,还有一堆正事没处理,你就莫要调侃我了。”

  “我从不拿治病开玩笑。再说,还有什么正事能比保住性命更重要?”奚茗画收起笑意,正色道,“是五殿下想尽办法,觅到了雪蔓青果为你解毒,否则哪里用得着足足三天时间、花费这许多周折?江宗主,你主动向我问起药材,想必自己也不是全无感觉罢?”

  “雪蔓青果……”洛湮华茫然地复述了一遍。缥缈无踪,如同传说般的珍奇灵药,他听说过悬赏令,也知道包括琅環的下属们和凭渊在内,许多人在拼命地搜寻它,但从不觉得有可能成功。

  他没有这样的幸运。或许年少时也曾得天独厚,仿佛占尽世间韶景,然而光阴历历,变故流离,早已抛却了最后一丝幻想。如影随形、如附骨之俎般跟随自己五百多个日夜的寒毒,当真能够除去?

  以他心性之沉静,一时间也被从天而降的消息震得回不过神。如果不是实实在在被架着医治了三天,到现在还筋疲力尽,或者坐在对面的不是奚茗画,他说什么都不会相信。

  凭渊去了哪里,真的如奚谷主所说,哭了一下午?游目四顾,居室内外却不见弟弟的影子。他分明记得,在寒毒和药物针石的交迫煎熬里,总是能看见凭渊,守在身边,替自己拭去冷汗、灌注内力,一次次地揉搓手足活络气血,担忧又焦急地陪伴着。他下意识地抬手抚上左侧肩膀,那里的衣料已经干了。

  “五殿下去靖羽卫所了。明明不想出门却有一堆事等着,也是难为他了。”奚茗画瞧着琅環宗主十年难得一见的无措表情,很有几分成就感,“照理我不该多口,不过么,看在他可怜巴巴、千辛万苦替你找来解药的份上,江宗主,你就原谅这孩子之前的过失,不要再生气了。”

  洛湮华仍在怔忡,本能地摇了摇头:“我并没有责怪凭渊的意思。原本,也一直想同他谈一谈的。”

  “是么?”奚茗画点头笑道,“你确实没说过一句重话,谈不上怪责,只是不理他而已。倘若痛骂一顿,或者狠狠责打一番,我看他或许还能好受一点,不至于每天都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恐怕从今往后几十年,五殿下都忘不了这般刻骨铭心的滋味。”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道:“五殿下是做错了事,或许到了将来,他还是可能冲动冒失,行事不够稳妥,但是应当不会再轻重不分,做出同样后悔莫及的事了。在他心目中,原是把江宗主你看得比其他所有人或事更为要紧,寻到雪蔓青果自不必说,去年我要为你调养身体时,五殿下听说他的避水珠能入药,也是想都不想就拿出来了。”

  洛湮华没有立即答话,短短半个时辰,他受到的震撼实在很大,心绪纷乱,几乎无法思考。一些已经远去的记忆依稀回到脑海,他想起天宜帝寿辰当日,洛凭渊在金殿上击败夷金使节,获赐了一颗圆润晶莹的避水珠,想起梦仙谷主配置的散发奇异香气的汤药,在大半年的时间里使自己免受寒毒侵袭;还有从端王府带回的暖玉坠,几天前的夜晚,药酒清苦的气味。如果说避水珠和暖玉坠还是机缘巧合、顺势为之,那么半个江湖沸沸扬扬都没能寻获的雪蔓青,凭渊又是怎样找到的,当中有着几多心血付出?

  “当然了,责怪一番也是应该的,你弟弟从前太受宠,这回算不得委屈。”奚茗画见他低头沉思,考虑到不宜让病人心事太重,转而笑道,“再者,从前见你事事顾全大局,忍无可忍的时候也要选择忍让,着实过于压抑,小苏可比你任性多了!如今看你也会发脾气,倒是教人宽慰不少。”

  开解完毕,奚大夫又着重交代了后续养病的注意事项,简而言之,碧海澄心对身体的侵害不容小觑,洛湮华体质本就偏于虚弱,中毒时间又长,也就是年龄尚轻才能撑下来,要想下半辈子不用三天两头卧病在床,就得做好休养一年半载、三年五年的准备。现阶段尤其不可掉以轻心,一应服药饮食都要一丝不苟,三个月内定时施针。至于保证休息,不可劳累耗神,从过去到今后都是必须悉心遵行的原则,还用反复告诫么?

  秦霜将医嘱一条条记在纸上,收进怀里,恭恭敬敬上前帮忙提药箱。洛湮华没怎么听进耳中,他仍然心神恍惚,断断续续地一再出神,连奚谷主起身离去都没发觉。

  今天之前,他已经对活下去不做他想,只是有时会觉得,独自计算着所余不多的时日,忍受寒毒病痛日复一日蔓延肆虐,是一件难受又孤独的事。最难捱的时候只能告诉自己,每个人都会走到尽头,痛苦终会结束,能够了无遗憾已经很好。但是,是真的没有遗憾吗?

  结果一觉醒来,所有的事都变了模样。复原、痊愈,这些遥远缥缈、从来都是奢望的词,突然与自己联系在一起,变得触手可及。从人下属进进出出、忙忙碌碌,默契地谁也不出声打扰主上神游,但每个人的神情动作里,都油然透出一股喜悦,在在提醒他,所有一切并不是做梦。

  秋日阳光洒进房中,洛湮华靠在床头,他还是乏力,却在疲惫中感到了温暖安然。这一刻,仿佛游离的魂魄回到躯壳,他重新属于身边繁华喧嚣的尘世,纵然过往岁月浸透伤痛,上天却给予了意想之外的希望和慰藉,将他的脚步羁绊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