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124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凭渊现在还需要我。”静默过后,静王简短地说道,“至于将来,总有一天……”

  话音落在后面几个字末尾,像是不知如何接续,转为沉默。在春日的韶光里,他的脸色依旧显得苍白,久久望着紫藤新抽出的柔韧枝条、嫩绿的叶片,沉静的目光中,依稀掠过无尽的思绪,似怅然,又似忧伤。

  直到奚茗画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才听到洛湮华低低说道:“不用很久,到了将来,都会结束的。”

  作者的话

  关于院正谢嗣安,在第三卷 里曾经出现过,是在一百零二章夜鸟归林中,隔得有些远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暮鼓晨钟

  天宜二十三年三月,怀胎十月的丽妃终于临盆,为皇帝生下了一个公主,也是天宜年间最后一名皇嗣。天子似乎略感失望,过了些日子才赐名洛秋融。

  先前进贡茯苓的知府已经不在人世,据说是省亲回来的途中遭遇贼匪,不幸遇害。但淇碧调查发现,早在一年多前,当地官府已经半买半强迫地从乡农手中收没了那颗五六百年份的茯苓,知府大人还喜孜孜地告诉心腹师爷,自己有门路,会将好东西献给太子。但为何隔了大半年才送出,而且是贡到了宫里,师爷也说不清原委。

  至于那名进献药方的御医,玄霜暗中查找他与韩贵妃的关联,虽然不乏往来效命的痕迹,但关键线索却断在了已经死去的张成珏身上。

  或许比较能说明问题的证据,还是从死去知府家中找到的一封书信,内容隐晦地要求知府见信后立即调派人手,将药材护送入京,供奉内廷,不得闪失耽搁。写信的人名叫王恭,是安远侯家中的一名管事,看语气已经不是头一次与知府通信了。前面的书信应是已被毁去,而这一封没有来得及。再核对信尾日期与茯苓入供的时间,确能两相吻合。

  安远侯府已不复存在,王恭被流放滇南服苦役,目前生死不明。

  情报汇总到宗主面前,静王未置一词,而是直接吩咐封存文卷,到此为止。他已然心中有数,继续追查下去,反而容易引起注意,旁生枝节。

  “五殿下来了。”清明高高兴兴地进来禀报,“今天还带了水晶肘子和桂花酥!”

  洛凭渊是府中常客,相对空闲的时候,会跑来蹭一顿饭,若是忙碌,就只是坐一会儿,闲谈片刻,但最多间隔一两天,必然会到静王府。最近,清丈田亩遇到一些阻碍,工部又提请加固河防,为汛期做准备,皇帝似乎有意将事情交给五皇子,宁王上门的次数于是就更多了。

  “让凭渊直接去书房好了,再沏一壶新茶。”静王说道,唇边有柔和的笑意。等秦霜和谢枫一同告退,他起身披上一件外衣,举步出了内室,谷雨捧着一碗刚煮好的山药燕窝粥追在后面,“主上,奚谷主交代了,春夏之交容易郁燥,要您每天都记得喝的!”

  光阴流转,洛城繁华依旧,明月楼清歌曼舞,谢记茶楼生意通达,昔日的东宫太子府已然人去楼空,苔痕爬上石阶,野草从青石缝隙中探头,肆意生长;热闹喧嚷的街市上,再也见不到一身大红锦衣,带领护卫疾驰而过的安王。

  曾经汇聚了朝野无数目光的静王府,也随着三司会审落幕,重新归于沉寂,逐渐淡出了臣民的视野。最初的时候,人们还偶尔能看到青篷车行过朱雀大街,停在皇觉寺前,出现在丹阳公主的碧箩园外,或是穿过充满烟火气的城南街道,在小小的豆腐店门口停留,下车入内喝一碗豆浆。也曾有人于城门不远处见到琅環宗主的行踪,蒙蒙细雨里,身着青衣的静王伫立在洛水侧畔,久久凝望青蓝的江流。

  每到月中十五,短则两三天,长则五六日,静王府必然门户紧闭,里面安静无声,访客也不会选在这种时候上门打扰;再然后,就如之前许多年一样,府邸的主人因身体虚弱谢绝外客,卧病休养,除了时常探病的宁王,隔段日子来一趟的云王,以及有限几名琅環下属,静王洛湮华不再出现于人前。

  外间自然会有猜测、有感叹,静王殿下应该是病重了,不知还余下多少日子。然而京城每天都发生着许多大小事件,既然皇长子的命运已然无可更改,叹息过后,注意力也就转去了其他地方。

  至于皇帝,倒是一直未曾放弃对静王府的关注,隔几个月,就会关怀地下旨命御医前来请脉。可想而知,府里即使不给闭门羹吃,也不会有多欢迎,御医们总是笑容满面地登门,等候许久,最后灰溜溜地带着坏消息回去。

  寒来暑往,季节更替,时令匆匆而过,转眼间,已是天宜二十四年秋天。

  黄昏日暮时分,洛凭渊暂时放下手中政务,揉了揉有些发涨的太阳穴,走出紫宸东偏殿,先是习惯性地朝清凉殿的方向望去,随即又转向正南方的宫门。

  两名内侍跟随身后,见他有些心事重重,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发出声息。如今的五殿下,已不再是昔日的宁王,而是禹周的监国太子,代替日渐病重的皇帝掌理国事。

  年初的时候,群臣以东宫空悬,国祚不安,奏请圣上早日立储。这已经是以辅政李辅仁为首,朝中臣子们第三次启奏了。之所以三促四请不敢放松,是因为眼看着,皇帝从秋天起就常常抱恙,肉眼可见地消瘦委顿,健康状况明显堪忧。天宜帝也感到欲振乏力,日渐无以为继,环顾身周,云王早已摆明无心政务,请旨前往北境巡视边关守备,并不在京城,皇六子还不满八岁;唯有宁王清田亩、治水患、赈灾荒,日复一日做着繁冗不讨好却必须有人主持的公务,展现出卓然的才干与韧性,而且,也已在不久前顺利成婚。他终于松口,于三月祭告天地,册立五皇子洛凭渊为储,位居东宫。

  新太子并未另辟府邸,而只是简单地更换了宁王府的匾额。事实上,他连继续住在这座府邸中的日子都很有限。

  皇帝虽然贪权,却也明白一旦命没了,再多权势都是枉然。立储后就尽量将国事压给洛凭渊,自己在宫中专心养病。然而,许是两年来长期服食大补药材,动辄几百年人参首乌灵芝,年份越来越久,收效却趋于微弱,他终日咳喘乏力,再珍贵难得的灵药下肚,也难以恢复体力、提振精神,寻常药物更如石沉大海一般。勉强维持到五月,已然不能起身。

  天宜二十四年的整个夏天,重华宫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气氛里。众御医对圣上病情束手无策,总不能直说,陛下您为了逞强疯狂进补,现在报应来了,唯有推到早年伤病、积劳成疾上,开些无关痛痒、调节时气的太平方剂应景。眼看着病势如山,一日重于一日,渐渐地,食不下咽,连药汤、米粥都灌不进去。每个人心中都升起了不祥之兆:五旬未到的天宜皇帝,怕是挨不过这次劫数,要宾天了!

  洛凭渊已在宫里持续守了两个多月,白天在紫宸偏殿处理政事,晚上又得前往清凉殿侍疾,饶是内力深厚,也熬得甚是辛苦。随着皇帝病情加重,从前殿到后宫,偌大的宫城到处弥漫着惶惶不安的氛围,然而他能感觉到,臣子、侍卫、内侍、宫女,周围所有的人,他们望向自己的目光都在悄然改变,如果说从前是十分的恭谨,而今就是十二分,甚至二十分、三十分,满含敬畏。那不是在看太子,看储君,而是仰望即将继位的新帝,禹周江山未来的主宰。死水般的沉寂中,仿佛酝酿着某种不可遏制的生机与企盼,在等待动荡过后,一个全新时代的来临。

  七八天前,在外巡边的云王赶回京城,多少缓和了洛凭渊肩上的压力。御医已经隐约暗示,秋日百草凋敝,圣上残余的时间不多了,很可能就是近几天内的事。

  天宜帝自身应该也明白大限将至,在两位贵妃的帮助下,先是召集太子、云王和几名重臣,挣扎着立下遗照;而后陆续见了几位宗亲。

  两天前的晚上,御林卫奉旨前往安王府,圈禁多时的三皇子洛君平被带入宫中,在清凉殿寝宫内待了约莫半个时辰。皇帝已经几乎说不出连贯的字句,洛凭渊不确定他们是否有过对话,但他知道,天宜帝认为安王得到的教训还不够,所以并不准备在临终前给予宽赦。事实也是如此,洛君平出来时眼睛通红,却面无表情,目光并不与他或云王相接,一言不发就被原样押送回去了。

  而今天下午,清凉殿又一次传出圣谕,内容很短:宣,静王洛湮华入宫晋见。

  父皇已经无力再倒行逆施,做任何伤害皇兄的事了。洛凭渊不清楚病榻上的天宜帝在想什么,心里是否有着悔愧和亏欠;就像他同样不确定,皇兄是否愿意走进久未踏足一步的重华宫阙,来见皇帝最后一面。

  由于事务缠身,他已经好些日子没能去静王府了,但是从天宜帝开始身体违和,由两三天就能好的小病发展到沉疴不起,洛湮华的态度一直是淡然处之,如同面对必然发生的寻常事,无喜亦无悲。如果说有什么变化,或许就是,指点教导自己的时候更加精心,不惜耗费心血体力,有时直到灯烛燃尽、东方既白方才罢歇。

  他站在紫宸殿高高的台阶上,忍不住又再次朝宫门张望,略待疲倦的脸上突然多了几分神采——不知何时,一辆朴素的青篷车从西南门缓缓驶入宫城,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步辇已迎上前去。

  天宜帝几日来一直时昏时醒,寝殿里永远帷幔低垂,将外间光线遮挡得严严实实,代之以昏黄的烛火。浓重苦涩的药气就像已浸透了四壁,充塞房内空间,周围总有人影幢幢,轻手轻脚地走动着,却更令人感到沉闷和窒息。但他已没有能力表达不满,连关注的精力都提不起来。当所有的力气都离开身体而去,生命即将消逝时,禹周的天子与贫苦百姓也无甚区别,一样地凄凉、脆弱,无法掌控自身命运,甚至更为孤独。

  从昏沉中醒转时,皇帝听到了水的声音。他感到喉咙像烧灼一样干渴,体内仍是那种明明空无一物,却仍然不断被抽空的感觉,只是由前些天的痉挛变成了麻木。他勉强撑起眼皮,好一会儿才分辨出,距床榻几步外,有一道人影正在案几旁倒茶,从侧面看去,身材修长,着一身宫里少见的青衣。茶水汩汩注入盏中,执壶的手白皙稳定,莫名地,空气里就多了一种从容而静谧的氛围。

  天宜帝费力地蠕动着嘴唇,想出声要水,但他发出的只是几声闷闷的喘息。

  那人缓缓回身,晕黄的烛焰微微跳动,映出清丽眉目,他的脸色略显苍白,但相比从前,却隐隐多了一层自内而外的莹润光彩,宛如月华,又仿若玉屏里透出的珠光,神情沉静似水。

  皇帝的目光瞬间凝滞,从天宜二十二年十月十五起,他已将近两年未曾见到洛湮华。今日宣召,不管静王因病重而不能入宫,或是已被寒毒摧折得形销骨立,都不会令他惊讶,然而此情此景,却远远超出了预想。

  天宜帝的胸膛里发出呼哧呼哧的急促喘气声,如同用力扯动风箱,却仍是说不出话。

  洛湮华将茶水递给一旁的宫女,示意去服侍陛下,他没有错过皇帝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愕和嫉妒。

  等到宫女喂完水,低头退出,他才移步到床榻前。昔日威风凛凛的帝王,而今就像被抽干了一般枯槁,整个人都似缩小了一圈,蜡黄的脸上褶皱层叠,头发灰白萧疏。

  迎着病人惊疑而难以置信的眼神,他淡淡说道:“陛下不必奇怪,碧海澄心之毒,凭渊两年前就帮我解了。”

  天宜帝的呼吸有片刻停滞,瞳孔急速收缩又放大,这一刻的感觉无以言述,他几乎怀疑又是一场幻觉。当年的一幕幕场景在脑中如飞掠过。为了寻找灵药雪蔓青果,还是宁王的五皇子曾发布悬赏令,不惜触怒自己。万万想不到,他竟真的找到了,真的为静王解去寒毒,而且帮助琅環隐瞒实情,平反了旧案!

  被愚弄的怒火和挫败在胸膛里翻腾,就像要炸裂开来,他几乎背过气去。五皇子居然如此胆大包天又蠢笨透顶,静王才是中宫嫡长,如嫔又背叛了皇后,他两人的立场和利益根本就是对立的。洛凭渊难道就没想过,挽救了洛湮华的生命,往后还能有他自个什么事?!

  如果当时宁王选择的不是偏帮而是阻挠,琅環旧案的结局说不准全然不同,自己也用不着背负昏庸的骂名了!

  静王注视皇帝恨怒交加的扭曲面孔,不期然有一丝怜悯。以天宜帝浸透了权欲的思维,只怕想破头也理解不了事态为何会这般发展。

  “近几年,从凭渊住进静王府,我一直在从旁辅佐,尽力给他支持。”他从容说道,“并非世上每个人都如陛下所想般贪恋权位,或像二皇子一般,将夺嫡继位看得比亲情、良知更重要。禹周的未来,有凭渊担当社稷、治理民生,有临翩北征外虏,儿臣相信必然中兴可期。”

  他顿了顿:“至于天宜一朝,治世二十余载,史书不会漏掉功绩,也不会掩饰错处,陛下可以放心,是非功过,就留于后人评说。”

  “你…们……”天宜帝仰面朝天躺在病榻上,不要说嘶吼,连挤出几个字都艰难无比。洛湮华清雅沉静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入耳中,引起又一阵急促的咳喘。

  他已不能不承认,静王确实无心帝位,明明能够一呼百应,却安安静静地随手让给了洛凭渊。自己长久以来的提防猜忌,犹如荒谬的笑话。

  两年时光,静王府每一丝风吹草动,都会牵扯敏感的神经,令他疑神疑鬼。到了今年,随着身体不断羸弱,也曾生出危机感,乃至暗暗狐疑,洛湮华身上的寒毒如何了,病情究竟发展到了哪一步?莫非碧海澄心的毒性与宗室记载中不符?

  御医的回报总是中规中矩,不外乎大殿下脉象微弱,体内寒气蔓延,是在勉强拖延时日。再让李平澜去查,御林卫也是同样回复:静王殿下在养病,琅環并无异动。

  找不出破绽,却也始终安不下心,回忆与挫败时时伴随着噩梦袭来,久而久之,沉寂的静王府,无形中成了一块心病。

  他的确恋栈紫宸殿上的皇座,不甘心就此死去,还是死在生平最大的对手之前。正是抱着这一点执念,才要在临终前召见洛湮华,确认一个答案。

  现在看来,当初下旨命年轻的宁王入住静王府,原是今日一切的开端,也是自己最大的失算。但错在哪里,他一时竟有些想不明白。就像方才,究竟为何怒发如狂、接受不了?是因为理应被错冤而死的皇长子保住了性命,得以从病痛中缓过来;自己亲手册立的太子将兄长看得远比大位重要,为了回护静王一再欺君;还是连同云王在内,他们都拒绝做同自己一样的人?

  最终,所有的愤怒不甘都如角落里的浮尘,无根无由,阴暗见不得光。

  不管洛凭渊还是洛临翩,他们都太年轻了,不懂得食髓知味后再失去的痛苦,以及岁月的消磨。十年、二十年,再感天动地的情谊能维持多久?

  自己又何尝没有过驰骋江山、美人在侧的好日子呢?

  皇帝眼里的怒火渐转幽暗,明灭不定地闪烁着,一点点暗淡下去。

  白虹贯日,紫微再临,佑我帝朝,中兴有期。多么值得期待的前景,足以令每一位帝王心驰神往,可惜,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再临的紫微不是他,从一开始,暗星倾力辅佐的,也不是他。

  静王站在一旁,看着眼前形容枯槁的老人,待到他的气喘声平缓下来,才静静说道:“父皇,你我之间的恩怨清了,其余的事,你到九泉下去同母后说吧。”尽管,母后多半早已放下,不会有兴趣理会。

  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转身欲待离去,然而,榻上的天宜帝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伸出一只枯瘦的手,紧紧攥住了青色的衣襟下摆:“朕……还有话问!”

  应该是回光返照,短短几息工夫,他的眼睛里又燃起了光亮,颓败的脸上竟现出不正常的红晕,嘶声质问:“朕的病,到底怎么回事?是谁。是不是……”

  面对洛湮华静若幽潭又带着怜悯的目光,终归将最后一个“你”字咽了回去。

  他不是傻子,补品灵药越吃越多,身体却一天天垮掉,怎会不起疑心?然而,察觉不对时已经晚了,一旦停止进补,浑身就像被抽去筋骨般瘫软无力,唯有饮鸩止渴地继续服用下去。御医编出种种病因说辞,但这些日子躺在寝宫里,他内心却愈发明白,必定是中了暗算。若是不能解开疑窦,简直死不瞑目。

  “陛下确实曾经中毒,应是在前年,五六月前后。”静王在心底叹了口气,淡淡说道,“我和凭渊那时都在江南,父皇不妨自己想一想,深宫之中,谁最可能暗怀杀心,既有途径拿到奇毒,又能够直接或者间接地接近于你,觅机下手?以当时情势,倘若父皇与我都在一两年内身死,能从中获得最大好处的,又将是哪一方势力?”

  静王进入清凉殿,在寝宫中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前后约一刻多光景。洛凭渊将皇兄送出宫门,乘上车马,返身回来时,见到天宜帝依旧仰面平躺,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上方,喉头格格作响,却说什么也发不出声音,枯枝般的手指尤自痉挛着,在床单上抓出深深的印痕。

  是夜,几名御医足足忙乱了半晚,寝宫内外人困马乏,终于安静下来。两名当值内侍也迷迷糊糊靠着墙壁打盹。凌晨时分,其中一个突然醒转,发觉龙床上的皇帝半张着眼睛,已经气息全无,脸上是一片死亡的灰色。

  他吓得跳起来,下意识地一把捂住嘴,跌跌撞撞地奔出内室,不敢惊扰才在西暖阁歇下的太子殿下,径直去找守在外殿里的御医和总管吴庸。

  痛哭呼叫声很快传遍了寝宫,从清凉殿向整个皇城扩展:“陛下驾崩了!”“陛下龙驭宾天!”

  黎明将至,沉重庄严的钟声从重华宫的琉璃高墙内传出,一声接一声穿透微凉的晨曦,在蓝紫色的天空下久久回荡,唤醒了尚在沉睡的洛城。

  天宜二十四年八月十九,帝崩,年四十八。百官齐集,辅政李辅仁宣读遗诏,太子洛凭渊名分早定,不日承统继位。帝之平生,守成有余而进取不足,功过皆有,今盖棺而待定论也。唯叹古往今来,王侯乞丐、善恶忠奸,莫不有一死。

第一百八十六章 繁华如梦

  皇帝大行,举国同哀,重华宫中一片缟素,灵前悲戚之声不绝,至于其中有多少真心的泪水,多少不过是尽本分敷衍,就不得而知了。洛凭渊心中不无伤感,天宜帝纵然有百般毛病错处,总归是他的父皇,童年时不受重视,但至少从无苛待,而自翠屏山出师归来,更是颇多提拔栽培。

  丧仪隆重而繁冗,悼文由傅见琛执笔,将大行皇帝生平功业一一尽述,文辞肃穆端丽,并无过多虚言修饰。天宜帝早年征伐北辽,数次取得大捷,使得辽人一度不敢兴兵犯境,边关安定达七八年之久。洛凭渊想到,尽管这位父皇心胸狭隘,将太多精力用于权谋之术,以致忠良蒙冤、朝纲不振,政事方面建树平平,但最后几年还是做了一些正确的决定,起用琅環,支持云王对战辽金,又大力推行清丈田亩,禹周从而又一次迎来了弥足珍贵的安定时期,得以止息兵戈、与民休息。

  而自己,涉政不过三载,监国仅仅数月,一朝病危的皇帝真正去世,才体会到肩头责任之重。他需要独自站在禹周朝堂的顶点,上方无遮无蔽,纵使那颗原来的老树已然枯萎腐朽,不能倚靠,但存在与否,毕竟是不同的。

  他的王妃杜棠梨压力也不轻,年初才嫁入宁王府,转眼成为太子妃,刚刚适应了几个月,又要面临入主中宫,若不是丹阳公主和云王侧妃近来都在宫中作陪,必然要陷入惶惑中了。

  禹周朝承袭前朝礼制,天宜帝大殓之后,群臣就开始积极筹备仪典,不断催请太子殿下早日登基,口中的称谓也自然而然地改变过来。天宜帝二十四岁继位,已属难得的少年天子,而今洛凭渊年不过二十二,且早早展现出稳重又敏锐的才干,朝野上下都期待起气象一新的前景。

  由于几位重臣都认为七七四十九天太长,洛凭渊最终同意将正式登基的日期定在除服后的九月十九,即天宜帝薨逝一个月后,如此既做到克尽孝道,亦顾及了朝堂之需;又要求臣属暂时仍以“殿下”相称,以示对先帝的哀悼。

  他一面主持丧仪,一面还得兼顾政务,每天都十分忙碌,心里却很惦念静王。当重大变化不可逆转地到来,或许唯有洛湮华能令他感到宁静,给予安慰和信心。而且,如今皇兄已经无需深居简出避人耳目,也是时候好好商量一下往后的规划了。

  只是,居丧期间诸多不便,静王虽然也到过宫里,但每次都像那晚奉诏见驾时一样来去匆匆,两人统共说不上几句话。

  洛凭渊想去静王府,但一则确实分身乏术;二则行动也不似从前自由,宫里规矩繁多,不管他走到哪里,随时随地都有臣子、护卫、内侍忠心耿耿地紧跟不放。好不容易挤出时间出宫一趟,才进了澜沧居,一盏茶尚未喝完,内务府管事、大小官员就接二连三追到府门外,个个都有急需面禀的要事,太子殿下只好摸摸鼻子,郁闷地起身告辞。

  “殿下要见静王,何不直接宣召?”有内侍小心又不解地提议,只消传一道口谕,世上谁敢不来?

  洛凭渊不易觉察地皱眉,就像还不习惯被称为“陛下”,他也不希望采用君臣的方式替代与皇兄亲密无间的相处,尤其是在初继位的敏感时期。而今,一举一动都有无数目光盯着,就算希望静王入宫叙谈,自己的态度也不宜显得轻率随意。

  走在殿宇层叠的重华宫中,旧日回忆止不住地袭上心头,过去与现在,结束与开始,度过童年时光的凤仪宫与长宁宫,业已荒草凄凄。他突然停下脚步,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天宜帝去世后,吴庸提出自己年老体衰,请求退居养老。洛凭渊本待应允,但考虑到四十开外其实没到告老的年纪,加上宫里一时找不出合心的接任人选,料想他是有所顾虑,于是好言慰留,要吴总管继续照管大内几年再说。

  此时洛凭渊下令开启长宁宫,由吴庸陪着进去走了一圈。近十年无人居住,里面像样的器物早已不见踪影,只余一些损坏腐朽的桌椅家什。幸而这里本是一处重殿,结构坚实高宏,建造时使用的皆是上等巨木,倒是没有倒塌之虞。由于久无人迹,院中满是鸟粪,阴暗处偶尔扑出几只蝙蝠。转过一处内室时,忽然看见角落里丢了一只又脏又旧的蒲团,洛凭渊俯身拾起,瞬间百感交集,差点落下泪来。他当即吩咐尽快清理庭院,扫去灰尘蛛网,修葺窗棂、墙壁的残破之处,短时间内做不到焕然一新,但务须使长宁宫一尘不染,恢复几分当初洛深华居住时的旧貌。

  凤仪宫同样需要重见天日,那里封闭十二年之久,光景必然更为残破。洛凭渊并未擅动,总须等到与皇兄一起前去祭拜过,才好着手修复。

  他的话就是圣旨,吴庸丝毫不敢怠慢,不仅宫室图纸被翻找出来,连早先曾在长宁宫内服侍过大皇子的内侍宫人也寻到两个,十余日下来,已然根据图形和描述,重新完成了一番布置。

  此时距离登基仪式堪堪不过两天,洛凭渊再次踏入长宁宫,不禁眼前一亮,宫室庭院经过悉心打理,宛然回到了昔日格局。皇兄常用的书案依旧在书房南侧,楠木笔筒里插满十几管狼毫羊毫;西窗下是熟悉的棋坪,珍贵的青玉棋盘棋篓已摆放得端端正正,仍是先前那一套;寝殿内垂下檀木珠串成的帘幕,将内外室分隔成两重;壁上悬挂宝剑,床尾支架上常搁一柄玄色拂尘,廊檐下的长摇椅是自己最喜欢待的地方;……铭刻在记忆里的情景历历在目,只除了到处留下岁月的痕迹,木柱上的油漆已然斑驳剥落,庭院里的青石布满裂纹,但放置在院角的铜水缸里又盛满了清水,几尾金鱼在碧绿的睡莲下悠然游过。

  洛凭渊又喜又悲,但终究是大为高兴,命人从内库取银两赏赐给吴庸和一应办事的内侍、工匠。看看时间不迟不早正值午后,他不想再等,于是命人去召杨越。

  大约半年前,静王认为杨越继续跟着自己做总管未免屈才,到底荐给了洛凭渊,又承诺将来若是有一天无心为官,随时可以回来。杨总管最终含泪拜别了旧主,从此到了五皇子门下。他在静王身边十年,人品才干都可圈可点,洛凭渊很是看重,目前暂时与袁旭升一道担任御林卫副统领,将来还准备外放出京,另行委任。

  现在,他想让皇兄看到整饬后的长宁宫,一同在充满回忆的处所少坐畅谈,自然要派出最适合的人选去请。

  杨越领命,立即出发前往静王府。洛凭渊回到紫宸东偏殿,批阅了几份奏折,不时望一眼宫门方向,没来由地,总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