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24章
作者:薄荷酒
很奇异地,在空灵绵密的琴音里,仿佛能辨认出檐下水帘的明彻,雨打芭蕉的圆润,白练般疾风密雨的冲刷,滂沱雨势在湖面上激起的万千琼花碎玉,期间仿若还伴随着电闪雷鸣的激越。每一种声音层次分明,宛若音韵组成的潮汐。
洛湮华站在厅堂一角静听,即使在自己面前,白若菡也不曾展示如此繁复高明的技法,她为他弹奏的曲子总是偏于舒缓轻柔,像是想尽量多带来一些安适。他总觉得这琴声最动人之处并非技艺,而是其中似水的情怀,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深远惆怅的思念,带着期盼与希冀,在时光中等待。此时此刻,内心深处仿佛会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叹息,曾几何时,他心里也有过一个娉婷的身影,初时只是淡淡的,渐渐在守候中变成深邃的印记。即使铅华粉黛、红颜丽色终将被岁月消磨而去,记忆里仍会留存当初的倩影。但这就是全部了。世上毕竟还有太多重要的东西,必须顾及,难以逾越。
琴声如雨,在场宾客无不心荡神驰,屏息聆听,不愿错过一丝曲中意境。琴曲弹奏到最疾处,曲调倏然上扬,转为峭拔激昂,宛若紫电划破长空,难以想象如此高弘的气势会是出自白若菡纤细的指端。
孔尚业这时也与其他宾客一样在全神贯注地听琴,他见了珍贵舆图就挪不开步子,故而一直站在木架旁。就在听得入神之际,他突然感到腰侧像被小虫叮咬了一口,一阵酸痒,不由得伸手去按挠,为了不被旁人留意,还下意识地略微侧身。然而,脚下才稍微一动,右腿肚随之又是一麻,像是哪条筋突然被扭到了,整条腿瞬间发软使不上力,他胖胖的身躯顿时一个踉跄,眼看就要重重跌坐在地,于是本能地,他撑住身边的舆图木架,想借力重新站稳。
没想到的是,这看似坚固厚实的架子竟然全不受力,一靠之下,立刻摇晃着向后滑去,孔府尹便如靠了个空,登时失去平衡,忙乱中另一条腿雪上加霜,也跟着一麻,他再也撑不住身体,终于重重跌倒,耳边只听到木架被带倒的一声轰隆巨响,舆图书册劈啪纷坠,以及身边墙壁中轧轧的响动,仿佛内有机簧。
正屏息沉浸在琴曲中的满堂宾客都吓了一跳。白若菡手下的古琴发出一声裂帛般的低响,断了一根弦,琴声戛然而止。
一切发生不过是数息的工夫,所有人都朝这个方向看来,只见木架倒塌,满地散落的舆图中,坐着几番挣扎仍狼狈坐倒的府尹大人。纵然众人都为琴曲未能奏完大感惋惜,但眼前的一幕实在有些好笑,特别是孔府尹脸上羞窘交加的表情,便有人忍不住露出笑意。
孔尚业心中简直欲哭无泪,实在无从解释自己所丢的这个大丑,他也弄不明白为何突然会腰酸腿麻,是腿肚转了筋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心中一时只是后悔今日出门前怎地没看看黄历,又暗骂钱府连个藏书用的架子都做工不牢,这般不禁碰。
他的腿脚这会儿倒没事了,赶紧站起身来,想着该如何化解眼下的窘境,却见众人目光灼灼,俱都看向自己身后。
孔尚业回身望去,只见后方的墙壁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打开的暗橱,看得出设计精巧,平时在书架的遮挡下不见痕迹,此刻大约是方才一番折腾触动了机关,已然洞开,里面的东西全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几叠码放整齐的藏书,最外侧却端正地摆了一个鼓囊囊的青布包袱,包得不怎么严实,一眼望去便可看到里面宝光闪动,尽是些珍玩,有些索性就露在外面。
不少宾客都有些尴尬,家室内舍藏有暗格暗门也不算稀罕,但用途都是收藏不愿为外人见到之物,现在意外展示出来,主人家面子上未免不好看,有人就假装视而不见,转去关心孔府尹有没有跌坏了哪里。
钱崇益心中的惊诧比旁人却要更甚,园中沧浪阁内的暗橱十分隐蔽,触动的机关明明隐藏在墙角一座铜鼎后面,不经大力搬动不会开启,怎么会突然倒了座书架就打开?而且他一向只用来存放珍本书籍,从未见过这个包袱。
他一时也顾不上多想,连忙上前打圆场,一边暗示两个儿子赶紧去叫人收拾。
端王爷过来得比较晚,他还在为难得的琴曲被打断而不悦,等到朝那道暗橱看了一眼,便是一愣,抢上前去,失声道:“这不是本王的八宝紫金冠,怎会在这里?”
洛城中的官员都听闻过独行飞贼近月来出没公卿府中盗宝之事,失窃的都是各家府中的珍藏,其中端王爷丢失的就是一顶八宝紫金冠,闻言均是大为吃惊,纷纷聚拢靠近。
孔尚业掌管京兆尹,连日来已被此案搅得焦头烂额,失主无不催促缉拿盗贼,他一个也惹不起,听到失宝出现,连跌跤丢脸都忘了,立刻走过去,问道:“王爷可看准了就是府中失却之物?”和他一起上前的还有沈翎。
端王爷已经将宝光玲珑的紫金冠拿在手中,镂刻剔透的顶冠上镶嵌着龙眼大的宝石珠玉,颗颗光华璀璨,说道:“就是它,此乃先帝御赐,我万不会认错。”
在场还有几家府中丢失了珍宝,见到这般情景哪里还忍得住,都挤到最前面。
沈翎近来也在京兆尹求助下协查案情,他将青布包袱解开,只见羊脂玉壁、珊瑚璎珞莲花灯、子母珠,件件都是失窃报官之物。
在场众人大都见多识广,但也难得一次同时见到这许多珍品。不仅失主欢喜,孔府尹也是大喜过望,他的压力主要来自于必须追回失宝,现在既然找回,责任就大大减轻,只是过程未免古怪,方才那一跤莫不是上天护佑?想到此处,他不免朝招待众人登楼的钱侍郎看去。
钱崇益只觉事情莫名其妙,何以今日夏宴会出现当前的场景,还发生在自家的沧浪阁中,钱府岂非无端被扯上了干系,他求援般地望了一眼太子。
太子见他脸色不好,宽慰道:“钱侍郎无需忧虑,洛城谁人不知你府上尊贵清白。若是有人意图陷害,可也没那么容易,这包袱出现得蹊跷,此事定会查得明白。”
钱崇益忙拱手说道:“谢太子殿下信任,下官实在不明原委。”他倒不怕他人蓄意栽赃,但若是自家府邸因此被京兆尹和靖羽卫盯住,总是麻烦。
沈翎将包袱里的东西逐一拿出来检视,俱都完好无损,看到最底下压了一本账册,因其普通,放在一堆珍玩中反而不易忽略。
“这盗宝之人倒也有些意思,难道得手后还想造册记账不成。”沈副统领笑道,随手拿起翻看了两页,脸上的笑意便不见了。旁人只见他神色转为凝重,隐隐还有几分不可置信,翻动间一张内页飘落下来,他也没有去拾。
孔尚业心下好奇,俯身将掉落的纸页捡起,但见上面工整地一行行记着:
壬戌年三月初九,漕运粮船三艘,至津州渡口,太仓虚数二万石。净得银两万三千两。
三月廿三,漕运粮船四艘,临清码头交割,陈仓虚数二万六千石,净得银两万九千两。
四月初九,海运粮船二艘,登州港码头,桐仓虚数一万八千石,净得银两万零五百两。
…………
一行行小楷记载的全是洛城乃至附近州县粮仓的亏空,孔尚业的脸色也变了,他与钱崇益多年同朝为官,辨得出他的笔迹,这张账页上所写的如果并不是一个玩笑,便是兹事体大。
李平澜上前,从他手中拿过来看了一遍,脸上仍是没有表情。
这时他见到静王走近,就默不作声地将账页递给他看。洛湮华扫了一眼,又转给了还不明状况的端王爷。
沈翎仍在翻阅账册,里面类似的记录还有不少,此外就是一笔笔明细与经手官员的分润。他看见了不少户部官员的名字。
钱崇益已经觉察到气氛异常,他一开始没注意沈翎从包袱里拿出的是什么,待到看清了账簿的模样,整个人顿时像被雷劈了一记,脸色变成青白。
户部经管天下人丁钱粮,过手的赋税银两数额何止千万,本身薪奉所得却有限,虽有地方官员送来的炭敬和冰敬,但每年数千两银子的数目无论是对于他偌大的家业还是内心的冀望而言,都远远不能满足。权利在手、熟稔公务后,渐渐总能发掘出生财之道。湖广与江南的稻米一年两熟,每年夏秋之际,运粮的漕船与海船便源源不断地沿内陆的运河或东南海路北上,将一船船粮米送往北方。洛城及周边州府几座较大的粮仓中,常年积储数百万石粮食,以备供给。在正常的年景里,堆积如山的新粮两年后便成了陈米,会以极低的价格抛售,由大大小小的粮商接手处理;其中自然有不少油水,无论是差价还是损耗,但是由于户部上下都看得见这块利益,并且个个皆想伸手,能分到的也就有限。
而后当他在户部接替前任,开始负责考评各地粮仓之后,逐渐收到来自属官的厚礼与暗示,如果将原本运往太仓与陈仓的新粮直接交给粮商售卖而只报个理应入库的虚数,待到一两年后,再将这些实际上从未入库的粮食,报为需要低价处理出去的陈米,只要经手的各道关节畅通,那么无需任何本钱投入,就能坐享其中的差价,得到一份丰厚的分润了。
钱崇益很快就从战战兢兢发展到深谙此道,无论灾年还是丰年,作为京畿之地,洛城一带的粮仓必须保证仓廪充实,负责出入库和定期清点的官员都是他的下属,如此便当的生意倘若不做,简直是堵了大家的财路。所需要的只是缜密小心,将账目记清楚,不要被外人发现端倪。
他一向都做得非常谨慎,不仅保证仓库中留有应付不时之需的储备,与相熟的粮商也都打好招呼,遇到紧急情况便可临时调来一批粮米充数,自觉方方面面都已安置稳妥。
开始与彰州的几家大粮商合作,是在最近三年。彰州在洛城东北六百里,将粮米运到那边路途的确比较遥远,故此南方来的槽船都是在渡口码头卸下粮食,交接后由对方自行运走。卖给这几家粮商所得净利比别处要高出五成,因为出彰州城外再向北,绕过边境的群山,便可进入夷金地界,那一带距离北辽亦是不远。辽金两国气候苦寒,农耕都不甚发达,每年只能收成一次,因此到了春夏之际都会缺粮,除了抢掠,便只有设法在边境上向禹周商户购买。
钱崇益当然明白卖到彰州的粮食都去了哪里,为何利润大大高于其他地方,但他想到的是,自己不去赚,也会有他人为了牟利将粮食卖给辽金,那么又何必放过摆在眼前的财路呢?
他只是操作得加倍谨小慎微,一应账目都亲自计算,账本不让任何人瞧见,藏在书房里一处隐秘的暗格中,连磨墨端茶的亲信都不知晓它的存在。他三天前还独自取出看过,可是现在怎么会当众出现在沧浪阁,被靖羽卫的副统领自一个从没见过的包袱里拿出来翻阅?
他怀疑自己心虚看错了,抱着万一的希望朝沈翎凑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下,脸色便由青白转为了彻底的灰败。
沧浪阁的厅堂里出现了一阵诡异的寂静,那张散落的账页已经转到大理寺卿俞恪手中。太子接过来看了看,一时也说不出话。户部有些暗中手脚他并非全不知情,但他着意要将六部拢在手中,故此一向只作不知。可是眼下单从这一张账页上看来,钱侍郎的胃口未免大了些,当场被京兆尹、大理寺的主官拿住实据,只差刑部,就能凑成个三堂会审,旁边还加上一个大内统领李平澜。他想帮钱崇益分说也无从开口,心中只是大骂钱家连本账册都收不好,又附庸风雅搞什么夏宴。
如今韶安税正在紧要关头,提请加赋的户部居然给他来了这么一出,直接将见不得人的贪腐展示人前。
虽不知这一包失宝从何而来,怎么会突兀出现,但账本是钱崇益的笔迹,又是在他府中发现,难以辩驳。况且要查证也不难,只需封了太仓和陈仓核对存粮数目,什么都一清二楚。
端王爷的性格较为直爽,他心里还有些不愿相信,问道:“老钱,这账册可是你府中之物,如果不是就直说,也没人能冤了你去。”
钱崇益平素也算是有急智,但此时头脑中却一片混乱,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为官多年,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面对现下的困境,若说是,等于直接承认;若说不是,真相也瞒不过去。
他喃喃道:“下官实是不明,不知这包东西是怎么回事。”心里却明白,此事过了今夜必定轰传京师,直达天听,纵然去求太子回护,再想调粮补足官仓虚数而不被觉察,也是决计不可能,自己的官途算是完了,还不知能不能留下性命。
他这般态度迟疑,看在众人眼中,直语承认无异。
掉落的账页已回到沈翎手中,重新夹进那本要命的账簿。渐渐反应过来的宾客开始窃窃私语,低声议论。
孔尚业作为洛城府尹,不得不出来结束这难以收拾的场面。他干咳了一声:“下官职责在身,今晚须得将包裹中的物件带回京兆尹作为证物,过几日才能物归原主,不知各位大人可能容许?”其实以他的本意,巴不得立时交还,摆在府衙,还得提心吊胆好几天。
端王爷摆了摆手,不甚在意:“既是为了公务,孔府尹自带回去不妨。”
沈翎道:“下官也不好袖手,今夜便派些人手给孔府尹帮忙,定会护得周全,诸位大人尽管放心。”
孔尚业便要来纸笔,让自己的跟从当场清点记录作为凭据。
一晚上意外叠出,一波高过一波,无关的宾客至此纷纷告辞离去,他们都清楚过了今夜,大概很长时间里,是不会再接到请帖来到碧箩园了,纵然再有机会踏入园中,只怕也是物是人非。
端王爷虽找回了八宝紫金冠,但心中委实是意兴阑珊,叹了口气说道:“钱侍郎好自为之,本王也帮不了你。”说着转身向外走去,对始终安静地坐在琴台边调弦的白若菡道:“若菡也同行罢,我用车马送你回去。”
钱崇益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沧浪阁中曲终人散,这或许是他今生最后一场盛宴,未曾想,繁华落尽只在顷刻,竟会落得如此收场。
静王站在一侧,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在接到白若菡离开前的匆匆一瞥时,才不易觉察地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钱崇益,户部侍郎保养得宜的白净面皮上唯剩颓败,他淡淡说道:“今晚见了府上珠灯夜景,的确别致新巧,闻说珠光灯一盏价值九钱,却不知钱侍郎这一夕风雅靡费几何?大人身在户部主理民生,所思所行却是取利于民,空负了一楼书香。”他环顾四周架上堆叠的书本,“纵然引沧浪之水,何以洗心,实是可惜了。”
钱崇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静王已转过身,下楼而去。
太子看着静王离去的身影,神态虽仍保持平和,但脸色已隐隐发青。他已经可以想到天宜帝看见那本私账时,会是什么反应,似这般被当众揭出来,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钱府已经完了,跟着会被锁拿问罪的还有一串参与其中的户部官员。户部尚书不知能不能保住官位,自己在户部的多年经营只怕要付诸流水,还有苦心筹谋的韶安税,也将难以为继。
他心中又是恼怒,又是纷乱,由几位官员和随从簇拥着离开。他没再理会钱府的人,包括常到东宫行走的钱瞻。什么碧箩园、沧浪阁,这里坏了他的大事,真是晦气透顶。
第三十五章 豫州抄家
七月初八这一夜,洛城府尹孔尚业大约是整个京城最出风头,也最忙碌的人了,他在沧浪阁中摔的一跤,不仅跌出了连日来洛城公卿家中失窃的珍宝,还有一本令户部侍郎钱崇益片刻间由三品大员沦为朝廷钦犯的私账。
此事次日便传得沸沸扬扬,各种猜测与说法不胫而走,在人们的议论中不断被加以演绎与渲染。猜测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那些珍宝为什么会出现在钱府;孔府尹触动暗橱机关的那一跌究竟是误打误撞还是有意为之?
对于前一个问题,钱府矢口否认与盗宝有任何关联,完全是栽赃陷害;至于后者,孔尚业再三解释他只是当时听曲入神,站得脚麻,但听到的人相不相信,就不得而知了。事实上,如果不是他本人尚有理智,明白自己真的非常无辜,也快怀疑这一摔是出于预谋了。
如果说找回失宝是意外之喜,那么在府尹大人看来,同时出现的户部私账就只能说是惊吓了。他哪里敢把这本账册带回京兆尹,当夜一点也没耽搁,离开钱府后就请沈翎和李平澜同行,直接前往重华宫递牌子求见天宜帝,禀报前后始末,粮米之事不属于京兆尹的管辖范围,只能请皇帝降旨定夺了。
天宜帝初闻此事时还算平静,等到翻看了账册,心头便有一股股怒火直往上蹿,越烧越炽。朝廷官员利用职权捞取油水可说屡见不鲜,他一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水至清则无鱼,但这份账册上牵涉到的银两和官员数目远远超出了他的容忍范围,小半个户部上下勾联在一起来欺下瞒上,直如视国法规条于无物。太仓与陈仓都是京畿重仓,在天子眼皮底下尚且做得如此嚣张,到了地方州府,还不知会到什么地步。
更令他恼怒的是,不管是钱崇益,还是他下属经管粮仓事宜的几名户部主事,近几年吏部考评结果都是上等,这禹周江山的吏治到了什么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压了压怒气,才冷冷说道:“原来朕的俸禄,养的是一群太仓硕鼠。”
皇帝下旨命刑部主理此案,靖羽卫从旁协查,依律察明论罪。钱崇益第二天早上就锒铛入狱,昨日还车水马龙的钱府转眼人人避之不及,门可罗雀。户部随之风声鹤唳,人心惶惶,有牵涉的官员都生怕再过上几天,刑部的差役就会拿着锁链上门了。
太子洛文箫的心情自从钱府归来后就连日阴沉,那本要命的私账里面,粮食、银两、人名、时间一应俱全,简直无需钱崇益的口供,就足够查实罪状。他在刑部的确很有势力,但在档口上也使不出来,就只能袖手旁观。
闵谙文倒是没有牵涉其中,但是随着天宜帝对户部的信任降到最低,户部尚书许晋秀已经连上了两次折子请罪兼请求告老,皇帝没有准奏,但也并未下旨安抚,应该是还在等着刑部的查案结束再行发落。
至于本来声势喧嚷的韶安税,不要说请求照准,户部已经连提起的底气都没有了,就此束之高阁,草草收场。
安王经办过雾岚围猎后,天宜帝给了几句嘉奖,又派他去巡视皇庄御田,故此洛君平这几日都不在京中。洛文箫也没心情见他,独自关在东宫内殿中,思考最近一连串的不顺。
纪庭辉、盛如弘、刘可度,还有今次的钱崇益,他们每一个人本来都对他很有用,如今却全在牢狱里。如此频繁地出事,令人非常不安。他还没找到其中的内在联系,有偶然,有巧合,也有计输一筹,最令他生疑的还是这一回的夏宴。
意外出现时,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琴,没有察觉异状,可是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在太子的认知里,钱崇益并无主使武功高手盗宝的能力与动机,而孔尚业也没有本领安排这么大的场面,那么究竟是谁将账本连同宝物一起藏在了沧浪阁。
洛文箫并非不相信世上会有巧合,但事情不可能碰巧到这种程度。整件事里究竟有几分是出于偶然的意外,还是全部来自有人蓄意谋划。如果是后者,目的又是什么?
洛文箫在殿中慢慢地走来走去,逐渐厘清了心头隐隐的寒意与威胁感来自何处。也许钱崇益自有仇家,这场变故并非针对自己而来,但无论是谁,为了何种目的,能做到让那个青布包袱暴露在沧浪阁里众多目光之下,事先毫无预兆,事后没有丝毫应对处理的余地,其中的能力与计算都足以令他感到胆寒。
只有一点令他略感踏实,当时宾客中可是有大内统领李平澜在场,任何风吹草动或者疑点,应该都不可能瞒过他。多年以来,李平澜除了效忠于天子之外,从未偏向过任何人,或者说出过一句有失公允的话,以他的武功与地位,不必也不屑如此。
但洛文箫总是不自觉地想到静王,自还朝以来,洛湮华在做什么,不惜喝了一杯碧海澄心,所为的难道就只是一言不发地在朝堂上站几回,或者偶尔出门赴宴散心么?回想碧箩园中所见的静王,洛文箫最恨的就是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沉静安然,瞧向自己的目光里甚至找不到敌对,只有了然的淡默,好像能看透他的每一寸根底,自己平素精心保持的属于太子的谦和雍容,总会在这种注视下崩裂瓦解。
温逾进来,小心地轻声传话,太子妃今晚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肴,在内院摆了一桌酒菜,请殿下过去一起用膳。
洛文箫才发觉已过了通常晚膳的时辰。他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让她自己先吃,不必等我。”
他当年指婚时,还未得封太子,韩贵妃为他挑选了当时的工部尚书之女,这门姻亲既有实权,又不过分,不至像拉拢吏部或户部一般令皇帝忌讳。太子妃从容貌到性格都是标准的大家闺秀,温良娴淑,但是时间长了,洛文箫就不太喜欢她身上如同按照女戒妇德刻画出来的板正与温吞,特别是近几年,对方越发将心思都放在如何保持一个太子妃乃至未来皇后的气度仪态上。虽说娶妻娶德,但他着实觉得无趣得很。相比之下,安王娶的正妃虽然泼辣了些,听闻有时会关起门来对着洛君平哭闹,但怎么也比自己这边热闹痛快。
外面天色还未黑透,东边天际已能看到大半个月亮。他疾步在殿中来回走了两圈,距离月圆十五没几天了,难得洛凭渊去了豫州不在静王府,良机不容错失,加上韩贵妃在宫中的布置,倒要看看静王还剩多少实力,可有能耐度过七月十五。
想到此处,他扬声道:“温逾,让戴士发立刻来见我。”
户部贪腐一案动静不小,沈翎作为副统领,接到旨意后不敢怠慢,遣人飞骑禀报正在为刘可度案善后的宁王。
洛凭渊初到豫州,局面有些纷乱,闻知能追回家财的苦主纷纷前来求告,当地州府官员听说五皇子亲至,也络绎不绝地上门拜见,连临近几个州县的军政主官都不例外,将他居住的驿馆挤得门庭若市。
洛凭渊没想在豫州多耽,除却接了知府的接风请帖,其他时间主要用来督办具体事宜。有他在此坐镇,查点财产的各项进程都十分迅速顺遂。刘家在本地除了钱庄赌坊,还有不少生意铺面,洛凭渊定下章程,命账房核对清楚,将抢占他人的店铺还给原主,被打伤过的查实后发银两作为赔偿。
抄家当日,他去看了看刘家的大宅,主院前后足有七进,占地近百亩,还修了不少侧院。据说刘家几年中将临近的房产逐步都买了过来,不断扩修。屋宇雕梁画栋,宅中桌椅床几不是紫檀,就是花梨,大都新崭崭的,踏入其中,扑面都是暴富的气派。花了这许多心思钱财经营家宅,可以想见刘可度何以迟迟舍不得逃走。
豫州本地商贸发达,当地富户惯用地窖储银,靖羽卫在刘家的花园中找到五个地窖,其中三个是空的,还有两个堆了半窖雪花银锭和成色上好的金锭,清点下来,价值大约二十余万两。
洛凭渊闻报后略微抽了口气,普通人家一月花销不过二三两,一只鸡只须几十文,刘可度发迹也不过四五年光景,凭借巧取豪夺,竟能积聚如许家财。
一名军士匆匆禀报,在主院的卧室发现了一箱印子钱的借据。
洛凭渊走过去看时,放银一月就收四分利,每张上都有花押和指印。他吩咐道:“把这箱子抬出去,当街烧了。”
楚桓也随行来了豫州,他过来低声对洛凭渊说道:“殿下,刚刚发现姓刘的在后宅中辟有一间密室,里面藏了些古董字画,还有药材,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洛凭渊明白他的意思,他对珍玩不感兴趣,字画么,师尊和静王倒是都很喜欢,但今日应是没时间细看挑选,想到静王身体不好,他最心动的却是药材,便跟着楚桓来到后宅。
刘可度这间密室不小,里面摆满多宝阁,满目器物琳琅,洛凭渊也懒得细看,他走到最里面,果然见到一列木架,人参、茯苓、灵芝,各种品相上佳的药材在匣中装得整整齐齐,有一只人参看起来总有上百年了。洛凭渊随手打开一只小匣,里面是一块拳头大小的淡黄色药材,他一时也辨认不出是什么品类。这些想来并非稀罕得找不到,但能搜罗一室,定然也花费了不少时间钱财。
洛凭渊于是说道:“楚校卫帮我把此间药材收起带回,我日后或可送给师尊。” 于他的身份而言,这点事可说微不足道,楚桓连忙应了,当即让人来装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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