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26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静王笑了笑,他已经不想再讨论琅環的沉冤及其在江湖上造成的人心崩落,信任无存之下,大多数武林同道很自然地会选择明哲保身。或许为了国之大义,会有人愿意生死以之,但若舍生忘死换来的是冤屈迫害,还会有人去做吗?天宜帝想要的是禹周武林为朝廷效力,对抗北辽与夷金,而琅環内部,最需要的却是为前任宗主江璧瑶及罹难遭害的同伴洗雪冤情,否则,凭什么要为这样的天子与朝廷拼杀呢?所以慕少卿会说,他不认洛湮华,不认静王殿下。

  他还不能让皇帝对琅環更增提防,转而说道:“父皇想来听闻过昆仑府之名,近些年不但屡屡进犯中原门派,而且与北辽和夷金都关系密切,指使了门下不少西域高手投入品武堂和金铁司,武林同道出手对付品武堂,既是为了北境战事,也是由于昆仑府相欺太甚,令大家忍无可忍之故。”

  天宜帝当然知道昆仑府,他闻言心下明了,中原门派与昆仑府结下了仇怨,是以愿意帮助靖羽卫,难怪静王能促成今次联手,倒不全是琅環之力。想清了这一层,心中顿感释然,神色不觉变得和缓:“不管什么原因,总是为国出力,朕不会亏待他们。你回去将名单报上来,参与的各家门派都有赏赐,死伤皆有抚恤。”

  静王微笑道:“谢父皇恩典,儿臣代江湖同道拜谢圣恩。”说着起身行礼。

  天宜帝摆手止住,让他坐下,事情既已问明,便想听听静王对粮仓亏空一案有何见解。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考虑如何处置户部,责任最重的钱崇益是他的皇姑所生,可说是宗室表亲,刑部处置起来便不免缚手缚脚,已经试探过几次圣意,宗室中也有人说情。天宜帝怒气稍平之后,其实也有些犹豫,但若是从轻发落钱崇益,对犯事的其他户部官员又当如何处罚?

  他说道:“户部刚刚清点完毕,半个太仓都是空的。”说着唇边噙了一丝冷笑,“钱崇益宴客时你也在场,对此事有何见解?”

  “钱府碧箩园中,山石草木,在在耗费不菲,钱侍郎确是被名利迷了心窍。”静王的声音里并无叹惋之意,“儿臣前日刚刚收到一件消息,却是与此事有些关联,今日进宫来,正想着需向父皇禀明。”

  “什么消息?但讲不妨。”天宜帝说道。

  “自受父皇所托,儿臣一直在设法清查辽金在我朝境内布下了多少内奸眼线,品武堂与金铁司入境作乱,皆因有内奸传递消息,方能每每得手。故而儿臣请托了江湖上的朋友,在边境城池留意查探,可有常与辽金来往又行迹可疑之人。”静王如是说道,“每年春夏之季,辽金国内粮食匮乏,便常从彰州大量买粮,弥补国内短缺,近几年来,他们逐渐只固定向当地三家粮商购买,而且出价高于彰州本地正常粮价。儿臣只觉此事不似寻常,遣人查探之下,发现那三家粮商一直利用开在各地的米店分号收集情报提供给外夷,以此换取他们长期购粮。”

  他见天宜帝神情渐转凝重,继续说道:“这些粮商与户部扯上关系还是近两年的事,他们购买库粮,作为囤积粮米的来源之一,想是为了与朝廷官员搭上关系,出价比平常粮商要高出五成之多。”

  天宜帝听到后面,面色沉了下来,他看过钱崇益的账册,确实有一部分库粮卖出的净利远高于其他,原来内中还有这等缘由。此事不想则已,越想越怒,他从齿缝里问道:“钱崇益可有通敌之行?”

  “这倒并未查出,”静王微微摇头,“想来以钱侍郎的身份地位,通敌于他并无好处,只是贪图其中暴利,就疏忽了彰州粮商的意图。”

  “眼下没有,似这般下去,把柄渐渐都捏到了他人手中,过得几年,还能由得了他么。”天宜帝冷冷说道,“否则一样是买粮,何必要找他,当这五成的净利是好拿的?真是利令智昏,愚蠢透顶!”

  静王默然,他早已想到这一层,在他看来,库粮虚数现在就被举发出来,于钱崇益及其阖府家小而言,实是悬崖勒马,不失为一件幸事。天宜帝一向在意宗室的颜面,惟其如此,更需对钱崇益依律处罚,方能明彰国法,整肃朝廷风气。

  就在此时,吴庸匆匆进来,神色有些忙乱。他先是行礼,而后就在皇帝耳边低声禀道:“陛下,后宫出事了。方才丽嫔娘娘到兰亭宫去,在宫门外跌倒,出血不少,贵妃娘娘大怒,正在查问事由,刚遣了人来请陛下移驾后宫,去看看丽嫔。”

  天宜帝的眉宇顿时锁了起来,丽嫔前年进宫,今年才十八岁,容姿明媚,有几分丽色,性情也可人,因而在年轻妃嫔中最得宠爱,三个月前更传出有喜。宫中已经好几年没有添丁进口,天宜帝到了现下年龄还有嫔妃怀胎,也很高兴,对丽嫔这一胎分外上心。他觉得皇子已经够多,倒希望丽嫔能给他生个公主。

  如今听说出了意外,他立时站了起来,吴庸禀报得颇有技巧,既然韩贵妃要清查,说明内里定有文章。他想到后宫一群妃子不知又闹出了什么便心烦,本来就不太好看的脸上阴霾密布。这厢召见静王话也才说到一半,除了彰州粮商,他还想询问一些江湖门派的情形。

  现下还是申时,他对静王说道:“你且在偏殿中歇息,若是朕抽不出身回来,到时自会遣吴庸送你出宫。”

  “谢父皇。”静王知道他的意思,微笑道:“儿臣难得进宫,很想去探望雪凝,父皇可是要去容妃娘娘的兰亭宫?不知能否允可儿臣一道过去看看。”

  他方才已经听清了吴庸的话,丽嫔是在容妃的宫门前摔倒的,今天注定多事,以韩贵妃的风格,不仅容妃多半有麻烦,等天宜帝到了后宫,只怕也会被缠住,吴庸能不能返回给自己解药都不好说。

  “想来就来吧。”他的要求不算过分,天宜帝不欲多说,起身走了出去。

第三十八章 琼花玉露

  兰亭宫外的月桂开得正好,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桂香,宫门外站了两个惶恐不安的内侍,见到皇帝步辇立即跪下。天宜帝沉着脸走了进去,静王在他身后下了步辇,却没有立即跟上。他看了看宫门前以鹅卵石砌出花样的石径,向两人问道:“丽嫔娘娘是在何处出事的?”

  两个内侍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诚惶诚恐地指给他看:“回殿下,就是那里。”

  距离宫门前的石阶一丈多远,地面上恰好是一朵梅花图案,静王俯下身,鼻端传来一阵清幽如兰的香气,很淡,却连馥郁的桂香都难以遮掩,是产自波斯的琼花露,他不禁蹙眉,再用食指触摸一下梅花图案的花蕊,果然感到触手有几分滑腻。

  兰亭宫中此刻有些纷乱,丽嫔摔得很是不好,太医已经把过脉,只是摇头,说道:“娘娘身体底子尚康健,调养半载,再传喜讯也是迟早之事。”

  丽嫔有孕后一直欣喜非常,后宫时日寂寥,每天要做的就是精心装扮起来等待那点虚无缥缈的君恩,无论能否生下皇子,这个孩子都会是自己的寄托依靠。太医诊出喜脉后,皇帝高兴,韩贵妃更是关怀备至,赏赐补品源源不断,看样子,待到婴儿落地,怎么也能得到一个妃位。太医隔天就来请平安脉,还嘱咐她要时常散步活动,对胎儿和自身都有好处。

  丽嫔这些日子小心翼翼,除了往蕴秀宫向韩贵妃问安,或是偶尔到兰亭宫与容妃闲坐,几乎不离开自己居住的咏絮宫,想不到,所有的希望和期待就这么没了。她不禁失声痛哭起来,谁也劝不住。

  天宜帝进去时,韩贵妃正在询问太医,容妃在劝慰丽嫔,兰亭宫中还有好几位嫔妃,有的本来就在此与容妃说话,有的则是闻讯赶来表示关心。

  众人见圣驾到了,都急忙迎上来。韩贵妃神情悲戚,一见皇帝,泪水立时像是再也忍不住,滚滚而下,哽咽着说道:“陛下,都是臣妾的错,没能看顾好丽嫔的身孕,让她出事伤了龙嗣,臣妾只恨不能以身相代,替她摔这一跤。请皇上降罪。”

  她美目含悲,珠泪莹然,唯见情真意切,天宜帝一听便知丽嫔腹中胎儿没能保住,心中一阵空落,扶起韩贵妃说道:“后宫头绪繁多,爱妃每天操持,已是尽心尽力,此事不怨你。”

  韩贵妃站起身来,仍在低头拭泪,神态楚楚引人怜惜,举止却仍是十分端庄,说道:“臣妾近来想着丽嫔初孕,胎息不稳,已免了每日问安,让她安心养息,怎么还是碰上了这种事。”

  容妃见韩贵妃演技精湛,句句意有所指,心中暗骂她四十多岁还这般唱作俱佳装柔弱,也只有跟着垂泪,说道:“是臣妾不好,丽嫔是为了来看臣妾,才会失足跌倒。”

  容妃一子一女,她想着待丽嫔诞下孩子,五岁的小皇子就有了年龄相近的皇弟或皇妹,不再那么寂寞,故而对丽嫔也很是关心,时常教给她一些过来人的经验,这些天宜帝是知道的。

  一旁传来丽嫔的哭声,听在耳中悲痛欲绝,二十年来,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他在后宫听过多少次同样的哭声呢,天宜帝叹了口气,过去温言安慰了丽嫔几句,问道:“好好走着路,你是怎生摔倒的?”

  丽嫔哭得披头散发,抽泣着请罪,说道:“臣妾也不明白,走着走着脚下突然一滑,那路面像是有什么……”她心知必定中了暗算,但当着众人又不敢多言,只用哀戚的眼神求皇帝做主。

  韩贵妃收了泪,说道:“陛下,臣妾已着人细看过那摔倒之处,”她顿了顿,似是欲言又止,恰到好处地望了容妃一眼,“地上洒了琼花露,很是滑溜。”

  天宜帝面沉似水,琼花露是梳妆上品,容妃就十分喜爱,曾笑说桂花油太甜腻,更爱这清雅香气。妆台之侧的花露怎么会无端洒落在常有人来去的石径上?他怒道:“宫门前的内侍做什么去了,难道没人看见是谁干的?”语气已转为森寒。

  宫外原先守门的两名内侍早已被召进来跪在下面,吓得六神无主,一句也不敢答。

  “方才问过了,蓉妹妹宫里的人都说没见到。”韩贵妃柔声道,又看了容妃一眼,“臣妾想着,事关龙嗣,不能轻易放过,无心也好,有意也罢,总需查个水落石出,否则后宫不宁,臣妾有何面目向陛下交待。琼花露分到各宫都是有数的,不如派人清点,或能查到端倪。蓉妹妹的兰亭宫距离出事之处最近,又忝为后宫表率,想来是不会反对的。”

  容妃气得发抖,琼花露数量稀少,由于她偏爱使用,其他妃嫔不欲雷同,用得就少,时候长了,内务府每季分给兰亭宫的份例远比他处为多,众人大多知晓。韩贵妃如是盯着要查,句句含沙射影,直令人无从辩驳,加上丽嫔又是在自己宫门外出事,一顶黑锅岂非当头扣下。

  洛雪凝站在母妃身边,此时脸色也气得发白,踏前一步说道:“查琼花露有什么用?宫中谁不知晓我母妃常用,这又不是什么稀世奇珍,任是谁花些心思钱财,还会弄不到手么?譬如贵妃娘娘想要,定会有人巴巴地送上孝敬。”

  天宜帝素来看重规矩,沉声道:“雪凝不可乱说话。”

  韩贵妃也不与她争执,只是叹息一声:“波斯供来的琼花露数量有限,内务府皆有记录,臣妾那儿每次也只得一小瓶。那石径上渗了足足一片,用量不少,总能清查出些痕迹,没用过的姐妹也可证明清白。臣妾愚钝,只想到这个下策,还望皇上明鉴。”

  天宜帝沉吟不语,宜妃在侧说道:“贵妃娘娘是心善,不愿意疑心宫中众姐妹,才只是要清点琼花露。依臣妾之见,此事太过巧合,不若查查宫中都有谁知道丽嫔下午会到兰亭宫,再对照琼花露,许能找出设计相害之人。”

  天宜帝皱了皱眉,宜妃的话听着有几分道理,除非丽嫔是临时起意,否则她前来兰亭宫,别人未必得知,容妃却应该是事先知情的。想到此处,他对一向宠爱的容妃也起了几分疑心。

  容妃知他脾性,见皇帝看向自己的目光有所变化,明白已蒙上了嫌疑,又是忧急,又是气恼,没人明说主使谋害龙嗣的是她,然而每句话都紧扣着指向她。

  静王在一旁看得分明,莫须有三字加诸在身上,容妃若是找不出明证,纵然不至被认作主使,但只要失去了帝心,日后在后宫便是举步维艰。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跑了出来,是五岁的小皇子洛允修,他头上戴着小金冠,颈上系了五蝠捧寿长命锁,一身锦绣小衣袍,脚上是簇新的虎头鞋,迈着胖胖的腿儿奔向天宜帝。

  “乳娘怎么让月月跑出来了?”容妃虽然情势严峻,但爱子心切,见状连忙出声,想将他赶紧送回内室去。

  月月黑葡萄般的眼睛看了看四周,迟疑不决,他本来想去抱住天宜帝的腿,但父皇看上去心情不大好,不像会理他,母妃也一样,小脑袋转了一圈,噔噔地跑向站在角落的静王:“皇兄,月月要抱抱。”

  静王正在思索事情的来龙去脉,见小皇弟扑过来,便弯腰将他抱起:“月月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漂亮?”

  满室的人都望了过来,洛允修用小胖手抱住静王的脖子,自从上次见到,他就很喜欢这个大皇兄身上清爽柔和的气息,很自然地开始撒娇:“母妃说,月月今天过生日,要穿好看衣服,会有好几个漂亮的娘娘来看月月,还送礼物。”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看起来都很不高兴,也不陪他玩。

  宫中的惯例是,皇子公主在未满八岁前都不办生辰,乃是为了不招天妒,能平安长大之意,因此最多就是几个关系好的姐妹上门坐坐,凑个小热闹。

  “原来是这样,娘娘们是事先约好了要来看月月。”静王摸了摸他的头,轻声说道。

  众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既然丽嫔是来看望小皇子的,那么除了容妃知她会到,旁人也能提前得悉,比如另外几位来送月月礼物的妃嫔,还有在咏絮宫服侍的内侍宫女。故而宜妃所说的法子怕是不好用。

  只听静王沉思着说道:“倘若宫中确有人居心叵测,想害龙嗣,选择在兰亭宫门外加以布置,乃是一举数得,既达到目的,又可嫁祸给容妃娘娘,否则石径上洒什么不好,何必非要洒容妃娘娘常用的琼花露,这不是生怕旁人不怀疑么?殊不知父皇又岂会被这等手段蒙蔽?”

  宫室里一片寂静,容妃慢慢低下头,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天宜帝对容妃的疑心消散了大半,他根本没想起今天是小皇子的生辰,望望静王怀里的月月,心中便生出一点歉意。

  韩贵妃这时上前,声音仍十分温和:“陛下,臣妾不愿疑心宫中任何一个姐妹,更不会冤枉容妹妹,只是毕竟是丽嫔所怀的皇嗣没了,岂能不明不白没个说法,还望皇上允可臣妾彻查,以正后宫之风。除了琼花露,臣妾想着,还需查一查附近宫室的宫女内侍。”

  容妃心下恙怒,冷冷道:“距离最近的就是我这兰亭宫,贵妃娘娘已经问过守门的内侍,盘问了搀扶丽嫔的宫女,不知还要如何查法,是要叫侍卫进宫室搜查,再将服侍我和六皇子的人都拿去审问么?”

  “妹妹说的哪里话来,不过是着人略作查问,本宫职责在身,不得已而为之,也是为了帮妹妹证实清白。”韩贵妃神色不动,温声说道,“眼下既无其他线索,只能从琼花露入手,后宫的其他宫室也应查点,本宫的蕴秀宫亦不例外。”

  宜妃道:“臣妾亦是赞同,趁着今日陛下和不少妹妹们都在场,不若现在便着人各处查上一查,臣妾宫室同在附近,也好讨个清白。”

  由她这么一说,余人也不好反对。天宜帝听得有些心烦,韩贵妃的话也有道理,但如此便要大动干戈,有没有结果不好说,不知要折腾到几时。

  静王抱着一脸懵懂的小皇弟,那种柔软而信任的依赖让他有点心疼,很像小时候的洛凭渊。

  小孩子都善于察觉大人是不是喜欢他,刚满五岁的皇六子这会儿很满足,就开始要求:“皇兄陪月月出去玩。”

  静王含笑道:“不可以出去哦,宫门外面地滑,弄不好会跌倒受伤的。”

  “才不会呢,母妃给月月新做的虎头鞋可好了。”小皇子炫耀地伸了伸脚,又有点不服气,“而且皇兄走进来时不也没有摔?”

  “月月真聪明。”静王微笑道,“好吧,那就让皇兄看看你的新鞋,瞧瞧怕不怕滑。”

  天宜帝心里一动,今日来往兰亭宫的娘娘们和宫女不少,何以她们走过宫门时都未出事,唯有丽嫔摔倒?他缓缓问道:“丽嫔,你近日腿脚可有不便,穿的是什么鞋?”

  丽嫔脸上还挂着泪痕,低声道:“回陛下,臣妾……臣妾走路行动都与平日无异,不过这几天脚有些发肿,换穿了一双大些的新鞋。”众人的目光立时都落到摆在她榻边的一双绣鞋上。

  天宜帝略一示意,吴庸便亲自过去,将那双绣鞋拿在手中查看。鞋面果然很新,上面绣着精致的鸢尾花,两只鞋头上各缀了一颗浑圆的珍珠。他再翻过鞋底细看时,神色便有些异样。

  天宜帝问道:“这鞋子可有古怪?”

  吴庸躬身答道:“丽嫔娘娘的绣鞋制作精致,只是,只是这鞋底前部甚是……平滑。”

  天宜帝仔细看了一眼呈到面前的鞋子,但见一双鞋底脚掌部分果然各有一小块平滑如镜,显是被人磨过,若非刻意关注,常人难以发觉。他冷冷道:“很好,琼花露不必查了,各宫用多用少,哪里有定数?反搅得后宫不宁,要查便从这双鞋子入手。”

  洛雪凝道:“父皇,女儿拙见,看来是咏絮宫内有问题,只消将平日里经管丽嫔娘娘衣物鞋袜的宫女拿来细细审问便是。”

  丽嫔身边服侍的两个宫女都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其中一个哆嗦着道:“鞋袜都是盈竹在管,奴婢们实在不知,没照顾好娘娘,罪该万死。”

  “去将那盈竹拿下,本宫要亲自审问。”韩贵妃立即道,“臣妾定会查明真相,还丽嫔一个公道!”

  “好好审问,单是一个小小宫女,做不出这等大事,朕的后宫里还真是有人才。”天宜帝冷声道,眼神中带着深意。

  静王已将小皇子放下地,被容妃拉回自己身边,天宜帝看到那两只虎头鞋果然甚是精巧可爱,当是容妃亲手做的。他现下也明白了,容妃如此疼爱洛允修,又怎会在他生辰时谋划伤天害理的伎俩。

  他又对韩贵妃道:“爱妃宫务繁冗,有时难以顾全,此事便让容妃协理,一同处置更为周全。”。

  “臣妾遵旨。”韩贵妃盈盈屈膝行礼,她心里极是恼怒,但表面功夫已是炉火纯青,丝毫不形于外。

  洛雪凝微微松了口气,她对皇兄十分感激,见他脸色不好,忍不住道:“大皇兄,你可是不舒服?坐下来喝杯茶。”

  天宜帝注意到洛湮华脸色苍白,想起了解药还没给。在宫闱耗了快一个时辰,他早已没了回清凉殿谈话的心情,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此时便想陪小皇子待一会儿,便对吴庸道:“朕在兰亭宫歇息,你领着大皇子到西暖阁暂歇,再送他出宫。”

  静王这时才觉出有些疲累,天色已然不早,他行过礼,向不放心的皇妹道了别,便随着吴庸退了出去。

  韩贵妃也唯有带着一众妃嫔离开,她看着洛湮华离去的背影,修剪得形状优美的指甲悄悄陷入了掌心。今日的计划原本环环相扣,首要对付静王,其次便是容妃,结果从一开始便出了变数。本以为静王会在傍晚进宫,她准备下午便将皇帝绊在后宫,无暇分身赐药,想不到天宜帝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下午就召见静王,又许他跟来兰亭宫,好好的计划全都被打乱了。她没打算直接将容妃置于死地,只是要天宜帝对她起疑,结果皇帝倒是疑心了,却不是朝着容妃。

  她登上凤辇,思索着后面该怎么收场,她不担心一个小小宫女能说出真相,这会儿,盈竹的尸首说不定都已经凉了。而对静王,她还准备了最后一招,既已发难,又岂能容他安然离开重华宫?

第三十九章 圆月弯刀

  吴庸侍候天宜帝已有十五年,自他成为贴身内侍以来,待在皇帝身侧的时间超过宫里任何人,包括后宫的妃嫔。直到近几年,实在另有要务脱不开身时,才由徒弟张承珏在御书房或清凉殿伴驾。作为重华宫的内侍总管,他了解宫中的人和事,就如了解自己的掌纹,清楚每一条或深或浅的纹理沟壑。能够长久地随侍君侧,忠诚只是最基本的条件,他能将分寸二字运用得炉火纯青,比如适时地能言善道和恰到好处地惜字如金。

  就像现在,他引着静王从后宫回到清凉殿侧旁的西暖阁,一路上没有任何交谈寒暄,连投过来的目光都很少,但无论神色还是步态中都透出适度的恭谨,因而这种沉默反而令人舒服。

  静王也没有同他说话,还有半个时辰就到戊时,他已经感到身体里逐渐蔓延开的疲软和隐隐的抽痛,这个下午过得很是劳神,加上药性快要发作,他整个人都有种近乎恍惚的昏沉。

  清凉殿的西暖阁与主殿隔了一道回廊,里面器物华美,设有锦帐长榻。吴庸请静王坐下少歇,就不快不慢地朝主殿走去。

  主殿的内室里有一道暗格,除了皇帝本人,重华宫中唯有吴庸能够打开,里面每次只放置一粒当月的解药。至于天宜帝是从何处取来这颗药丸,以及根除碧海澄心的灵药究竟收藏在哪里,唯有他本人才知晓。就像对待许多其他皇家隐秘一般,吴庸从不探究,连已知的也尽量装作不知,除了天宜帝特别交代去办时,譬如眼下。

  他让几个在清凉殿服侍的内侍都退出去守在殿门外,自己独自进内室取药,亲自倒了一盏温水,将黄豆大小的药丸化开。天宜帝想表示惩戒时,就会将药融在酒里,让静王多受一些罪,若像今天这般有嘉许之意,用的就是水。

  吴庸将一盏药水放在托盘上,双手平端着,小心地绕过另一侧回廊,朝西暖阁走去。皇帝不在时,清凉殿内外一向很肃静,他脑中回想着适才在兰亭宫见到的情景,总觉得韩贵妃这次不若平时冷静,手段有些操之过急;天宜帝近年来对后宫争斗越来越不耐烦,既没有万全把握,何必非要当着他的面清查后宫。

  回廊上铺的都是两尺长,尺半宽的金砖,走在上面本来平整而舒适,但不知是时间太久还是别的原因,廊下两块并排铺设的金砖不久前裂开了一道长长的缝隙,弄得地面像是横着开了条口子,十分有碍观瞻。

  从宫外运来同样尺寸的金砖替换上需要三天,于是这道开裂处就暂时铺上了一条织了花鸟图案的地毯遮挡。吴庸踏上去时,还在思索着宫中的大小事务,脚下突然一虚,竟如一脚踏空般。那两块开裂的金砖竟不知何时被撤了去,又没补上新的,不算厚的地毯就在上面虚架着,根本禁不住人的重量,吴庸反应过来不好时已经迟了,整个人连同手中的托盘都身不由己向前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