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28章
作者:薄荷酒
洛凭渊坐了不知多久,他似乎能听到脑中思绪涌动贯通的声音,他什么都明白了。
天宜帝之所以会相信皇后叛国通敌,之所以多年来冷酷对待静王,最关键的原因并不是韩贵妃呈上的那封所谓的如嫔遗书,而是皇帝在看过遗书后,到长宁宫做的那一次滴血验亲。因为不知被人从中动了什么手脚,父子的血没有相容,从此他再也不信皇后的忠贞,也不再相信皇兄是他的亲子,一切诬陷才能顺理成章的成立。否则,江璧瑶贵为一国之后,洛深华身为被寄予厚望的嫡长子,他们又有什么理由背叛禹周与天子呢。
韩贵妃一定是过后想到了静王的脚上可能还有痣,无论红痣是否能作为皇子身份的证据,她和太子都要将之除去,否则寝食难安。这一场烙刑如此残忍狠毒,欲盖弥彰中直透出做贼心虚。就像纪庭辉明知耳朵上的痣即使烫掉了,也会在原处留下痕迹,但他仍然忍不住要去烫。
皇后和琅環都是无辜被冤,洛凭渊从未像此刻般确认这一点。他内心阵阵紧缩抽痛,同时又涨得快要破裂,除了沉痛,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愤怒。他望着眼前的静王,他的脸色比方才好转了一些,但依然像纸一样苍白,他曾经多健康。
洛凭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勇气再去看皇兄脚上重叠狰狞的伤痕,只能再次握住他的腕脉,输入内力。
第四十一章 敌明我暗
静王这一夜过得混乱不堪,起初是夜袭带来的紧张与惊扰,后来终于安静下来,但身边始终有人,而且一直拉着他的手。半昏半醒间头脑里总有许多影像,他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幻觉。只觉得总是看到洛凭渊,小了自己七岁的弟弟一直扶着他,想用真气帮助调理体内纷乱的气息,随着时间推移,毒性终于渐渐消退,代之以浅浅的安适。他仍然与之前发作时一样难受,但心底仿佛多了一小块温暖的慰藉。最后,洛凭渊好像有好一会儿功夫,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像是很需要安慰。
窗外透入晨曦的微光,视野由模糊而清晰,他看到了正倚在床边休息的皇弟,合着眼睛似乎很平静,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让人觉得心事重重。上次看到他睡着的样子,还是九年前呢。
天方破晓,洛湮华便向床里挪了挪,想让洛凭渊也躺下休息一会儿。他这才感到整个人毫无力气,按照惯例,还有可能发一两天烧,还会犯咳症。人的身体就是如此,一旦消耗过度变得虚弱,病症就会从最薄弱的部位发出来。
洛凭渊本是假寐,床上的病人一动,他立时醒过来,正对上静王的目光,已不再像昨夜般散乱迷朦,恢复了平日里的沉静。
“皇兄,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感到抽紧的心绪平复了些,摸了摸皇兄的额头,转身去倒了一杯茶。
“好多了。”静王道,他说的是实话,这一次发作来势汹汹,但感觉上竟比前两次好过一些。他想到了昨夜体内那股温和的内息,缓缓游走,护住心脉。
“怎么这么快就从豫州回来了,我以为你还得耽搁些日子。”若是除去往返路程,洛凭渊岂非只在豫州待了三四天。
“乌云踏雪。”洛凭渊低声道,他心里有许多话,但不是太激烈,就是太沉重,都不适合现在宣诸于口。
洛湮华心想,也不知安王若是得知了此事,会不会后悔,他仍然力困神疲,说道:“凭渊,时辰还早,你也睡一会儿。”
宁王点点头,见他已经让出了位置,就和衣躺了下来。他终究还在心潮澎湃,说道:“皇兄,你好好治病,有什么事要提前对我说,以后,别再这般吓我了。”
静王没有立刻回答,他听得出,洛凭渊只是需要一点发泄,昨晚的事情于他毫无预兆,难免震惊,轻声道:“好,我尽量。”
“你答应了,就要算数。”洛凭渊道,回想起来,静王的确没有骗过自己,只是很多事情都瞒着不提。刚经历的一夜让他再一次窥见了凶险,还有湮没在时光里的冤屈,但最多的,却是可能失去的恐惧。他自师门归来,好容易找回了皇兄,再也不想失去。
他明白静王也没办法保证,说的只是尽量,因为太子手中有魏无泽训练出的死士和昆仑府的情报网,宫里有韩贵妃,朝廷上有六部九卿中的势力,还有站在他一边的安王,以及身为储君的地位与道统。
身侧静王的气息依旧微弱,但比起昨夜已经稳定了一些,洛凭渊无法确定是不是太子的袭击造成了今次发病,但他或许再也忘不了,刺客是如何冲到床榻边,举刀向昏迷的皇兄劈下,还有洛湮华脚上令人不忍卒睹的旧伤。
静王像是又陷入了昏睡,洛凭渊的意识也逐渐朦胧,他毕竟折腾了一天一夜。快要入睡时,脑中不知不觉回忆起了刚刚搬进静王府时,在澜沧居的树下与皇兄一起吃的第一餐饭。静王问他:凭渊,你有什么?皇子的身份,统管靖羽卫的权力,一切都来自皇帝的认可。但太子不也是一样,自己目前的实力的确无法与洛文箫抗衡,但是浩荡乾坤,自有公道,他不相信也不能忍受静王一直置身于险恶的境地里,含冤莫白。这一刻他想到了天宜帝,无论太子有多大的势力,天子的态度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尽管他很想冲到皇宫,揪住皇帝,把静王脚上的烙伤和自己曾见过的红痣说出来,但他不能急,不能贸然行动,因为这件事不允许失败。静王说过会有金殿昭雪的一天,在那之前,朝中宫中,会有很多事等待着自己去完成,包括扭转改变那世上最深沉难侧的帝心。
接下来的一天,洛湮华还是有些低烧,他思忖着此事该如何善后。如果一切未曾被洛凭渊撞见,尽可以当做江湖仇杀,把死士的尸身拖到义庄便罢;然而既然宁王已经见到,还交了手,太子也会从逃回的手下口中得知,就得另行应对了。他内心一隅有种悲痛,秦霜没告诉他,但从神态就能看出,有玄霜的暗卫在昨夜的对战中身亡了,就像从前许多时候那样,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一个人的安全。
他对好不容易睡了两个时辰,依旧守在床边的皇弟说道:“凭渊,下午你还是进宫一趟,求见父皇。太子派人行刺不成,应会尽力遮掩,因而事不宜迟。”
洛凭渊有些不情愿,不想走开,但是见他脸色苍白,说话时带着病中的疲惫,若是说不肯,皇兄还得花力气劝说自己,便点头答应了:“我见了父皇该如何说法?”
“照实即可,将你看到的情景讲给父皇听。”静王道,“小霜已经看过,数十具尸身中有七具是西域人,若是父皇问起细节,你便如实相告,只要别说我府中事先已有防备便好。”事已至此,不若让天宜帝对死士的频繁出现增添一些疑心。
洛凭渊领会了他的意思,说道:“我会告诉父皇,刺客同时攻击了我和皇兄的居所,府中虽然有几名暗卫,但不是对手,若非我赶回来,定会死伤惨重,后果不堪设想。”
“大致就是这般,”静王道,“提到我时,言语要冷淡,让父皇觉得你只是因为住处遭袭而气愤,其余的点到即止,父皇自然会想到许多。”
两人商议停当,洛凭渊陪着静王用过清淡的午饭,便骑上乌云踏雪,前往重华宫。
天宜帝昨日在后宫刚被闹了一场,咏絮宫要上下清查,容妃便将丽嫔安置在兰亭宫偏殿,精心照料、调养几日,以免落下病根。皇帝见她受了委屈也无怨怼不平,仍是神色温柔地为君分忧,善体人意,心里反而生出些歉意,当晚便在兰亭宫陪着爱妃和过生日的小皇子,还命人从内库中寻了些珍奇精巧的小玩意赐给月月。
盈竹被发现投井自尽,人既已死,此事又成了无头案。韩贵妃知道时机已过,再转过头要去查琼花露,反显得自己无能,只会徒然引得天宜帝不快,因此草草拿了咏絮宫几个宫人审问,已是雷声大雨点小。
洛凭渊到宫中时,皇帝仍在午休,因而足足候了一个时辰。
天宜帝闻报五皇子昨夜刚回洛城,今日便急急赶着来见驾,心里颇有几分满意。洛凭渊先是简述了在豫州清理刘家积害,抄没家产的经过,靖羽卫如何返还田亩店铺,在刘家大宅找到藏银和借据,他说得不多,却言辞生动。
末了说道:“刘氏为害已有数载,豫州百姓见父皇为民做主,除去此害,无不感激天恩。儿臣将离豫州时,看到许多百姓焚香祝祷,惟愿父皇圣体安康。”
但凡皇帝,对这些话都百听不厌,天宜帝本来心情不太好,闻言也十分舒畅。听到他将一箱子借据抬到街上当众烧毁,不免赞许点头,他见洛凭渊脸上有些风尘,眼睛里微带红丝,衣饰也显得凌乱,只当是五皇子初次离开洛城办差不习惯,劳累所致,便温言说道:“皇儿做事勤勉,但无需操持过紧,凡事只需记得公忠体国四字,尽力即可,过于劳累反而不美。”
“恭领父皇教诲,”洛凭渊躬身答道:“因是父皇亲口交代,儿臣总想着能越早复命越好,故而返程时赶得急了些。”他接着便说起安王送的乌云踏雪。
天宜帝听得他仗着马快,一路飞驰回了洛城,不禁莞尔,心道到底是年少:“你武功虽好,总是皇子,出行时身边还是须带护卫。”又道,“事情是做不完的,朕日后还有许多差事派给你,万事张驰有度,方能持久。”
“父皇说的是,儿臣正有一事,需向父皇禀明。”
一番对答父慈子孝,洛凭渊这才低声禀道:“儿臣赶回来,想着多日未见父皇,本欲今日一早就入宫问安,不想昨夜回府,竟见到有大批刺客潜入夜袭,个个都是身怀武功的死士,儿臣未带护卫,只能仓促应敌。幸有父皇所赐宝剑护身,加上大皇兄府上尚有数名暗卫,方才勉强退敌。是故忙乱了一夜,拖到此刻方来。”
天宜帝大为意外,听到“大批死士”四字,唇边的笑意已然消失,神情由随意转为深沉:“你是说昨夜有人夜袭静王府?是如何撞见,有多少人,目的为何,且仔细讲来。”
洛凭渊尽量收敛心中的激愤,他还记得静王说过,在皇帝眼中,任何时候忠诚都是第一位的,其他都应放在其次。他便从自己傍晚抵达洛城述说起,在酒楼遇到沈翎等人,深夜方回到府中,见到数十名死士正欲夜闯居所含笑斋,还围攻静王的澜沧居。按照与皇兄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每当讲到有关静王的情况,语气就流露出冷淡排斥,除去略过一些细节,所述俱为实情。
随着他的叙述,天宜帝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目光变得深不可测。他能听出宁王并无虚言,所述乃是实情,加上与静王的矛盾对立,这番话尤为真实可信。
近段时间发生的一些事情在他心中逐渐串联成片:为回护刘家袭击靖羽卫,乘玄霜护送粮队、宁王又不在之际夜袭静王府,一月之內接连出现两次同样的死士袭击,何人胆敢在天子眼皮底下如此肆无忌惮?
他的确要将洛湮华的生死攥在掌心,也不打算让他好过,但不表示旁人可以随意对大皇子出手。静王和宁王的身份都是皇子,都在为朝廷做事,这般针对他们的大规模进袭,已不能简单用江湖恩怨来看待。
他联想到静王昨日提到的昆仑府,其中不少门下在为辽金效力。若是外虏派人来刺杀静王,倒也解释得通,但何以这些死士会为了保全一个刘可度而出手呢?他可还记得,曾有个被抓的死士说他们乃是奉朝廷正朔之命行事,当时的疑窦又一次在他心头升起。
此外,昨夜正是十五月圆,宫中和静王府都出了一连串的变故,难道仅仅是巧合?洛凭渊与静王不睦,对很多事情也并不知情,但他二人所说的话对应起来却可以相互佐证。
天宜帝如今已将借用琅環之力看成自己的一步好棋,对于有人可能在操纵其他江湖势力作对便更加提防,他沉声说道:“你可从靖羽卫中多调些人手到静王府护卫,再好生查清这批死士的来路和目的。”
“父皇圣明,”洛凭渊道,“儿臣想着,虽已清算了刘可度在豫州城内的恶行,但刘家钱庄中的大笔银两进出却仍未查明,或许便与洛城死士有所关联,那背后之人如此猖獗,直敢与我靖羽卫为敌,儿臣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他话风里始终紧扣自己被挑衅,不提静王,以免皇帝疑心他们二人的关系。
天宜帝微微颔首,宁王既然已迅速抓住关键所在,就省去了不少口舌。他说道:“朕会让李平澜着人去看看刺客尸首,你且安心去办,要以暗查为主,不可打草惊蛇。”
洛凭渊应了,无论是派人验看尸身还是嘱咐暗查,都可见皇帝是真正动了疑心。
他见天宜帝并没有马上让自己退下的意思,便陪着又说起在豫州的见闻,受过害的黎庶如何感激涕零,跪倒向洛城方向遥拜,叩谢皇恩,许多百姓已经在家中日日烧香,祝祷天子圣体安康。又道:“儿臣见了,只觉百姓们虽大都读书不多,说不出如何动听的言语,但对父皇的感恩爱戴实是发自内心,出于至诚,令人见了感动。当地茶肆中的说书先生还将前后经过编成话本,说不定已经流传开来了。”
天宜帝听到最后,不由露出笑意,他的初衷倒不是为民做主,但闻言也是甚悦,叹道:“我禹周民心淳朴,为他们着想一二,便是倾心以报。州府官吏只需牧守一方,身为天子却需德泽四海万民,难免有顾及不到之处。朕每每思及,也常辗转不能成眠,唯恐有负上天所托。”又道:“就像这刘可度之事,还是你煦皇叔游玩归来向朕提起,才能派你去办。”
“百姓久受父皇圣德教化,故淳朴本分,安居劳作。”洛凭渊道,“儿臣定会尽忠职守,为父皇分忧。”他觉得天宜帝终归是天子,有着体察民情的一面,尽管是从权谋和自身名声的角度来思谋,真正体恤百姓的成分并不很多,但这一面也应当抓住。
“很好,”天宜帝道,“凭渊,你回去后,休息几日,除了管着靖羽卫,再到户部去处理一件事务,朕过两天会给你下旨。”
日前户部贪腐被揭发,于他而言不啻于一次提醒:朝中六部或许已经到了需要着意整肃的时候。既需雷厉风行又不能严厉过甚,影响朝廷日常运转,最适合的是由皇子出面,镇住局面。太子和安王在六部内的势力太大,洛文箫又惯做好人,广交党羽,交给他俩来办,定会处处推诿妥协,拖到后来草草了事。洛凭渊未结交官员,又关心民生,却是最合适的人选。
洛凭渊怔了一下,天宜帝说过会派他去户部,想不到来得这么快,他有些为难道:“谢父皇信任,只是儿臣从来未涉政务,万一办得不好,有负父皇托咐,岂非罪过。”
“不妨事,什么都能学起来,太子初上朝时也不过十七八岁,”天宜帝语气很是温和,“你既要为朕分忧,也需懂得国事才好,六部乃是国之重器,便从户部开始罢。”
宁王于是领旨谢恩,天宜帝再同他说了一会儿话,问起静王,洛凭渊道:“儿臣昨夜回府,还不曾见到大皇兄的面,只听说又生病了。大皇兄时常托病不出,故儿臣也不好相扰。”语气中颇有疏离不满之意,便如在说静王装病。天宜帝自然明白静王必定是真的病了,也不点破,又称赞了几句太平峡谷传来的捷报,才让他告退回府。
宁王走出宫门,终于略松了口气。天宜帝对皇兄的恶意与猜忌由来已久,短时间内无法更改,因此在皇帝面前就需更下功夫,才能争取到更多机会和余地。他很想立刻飞马回府,但静王叮嘱过,面圣后也不要赶着回去,最好先去一趟靖羽卫所,没有急事也可去看看卷宗,见见下属。因为即使皇帝没有疑心,太子也会对他的行动密切注意,好从中推测揣摩他对昨晚的夜袭抱有何种态度,对静王府是否冷漠依旧。
他只有拍拍乌云踏雪的鬃毛,朝卫所的方向行去。
第四十二章 静水流深
两日后,天宜帝降旨,着宁王入户部核查清理天宜十八年以来至今钱粮赋税收支用度,查证虚数亏空,便宜行事,赐钦命金牌,户部上下需一体遵行。又同时颁下旨意,工部给事中钟霖任职三年,忠直勤勉,擢升正四品户部侍郎,五日内到任。自韶安税在朝堂中廷议,钟霖力主户部需将历年钱粮用度报得更为清晰详尽,宁王亦出言反对加赋。
两道旨意一下,众人都看出圣意所在,于是韶安税至此彻底偃旗息鼓,反而是户部,粮仓亏空的责任未了,又面临宁王的坐镇清查,可谓是祸不单行、雪上加霜。
除此之外,洛凭渊同一天接到的圣旨还有一道,却是赏赐内库金锭一百,银锭二百,原因是孝悌忠信,于国有功。靖羽卫日前在裕门关外胜了品武堂,卫所也获得恩赏,除了尉迟炎等往北境护粮的一干骑卫会单独论功,自沈翎以下留守洛城的下属们也各得了赏银,连普通军士每人都有五两银子。故此人人兴高采烈。银两多少尚在其次,得到皇帝的嘉奖,说出去极有面子。
洛凭渊心里却殊无欢喜之情,他面圣回府后,这两日就一直在澜沧居陪着生病的静王,接旨后不禁望了病势初愈的皇兄一眼。静王此时正有些哭笑不得,因为他也接到了赏赐,就是七月十五送他入宫的那驾御用车马,圣旨上所说的原因很模糊:静王洛湮华心怀家国,朕心甚慰。
这般赐予传出去相当风光,而且怎么解释都可以,比如猜测他究竟如何心怀家国,或只是皇帝怜他体弱多病,仿佛代表着与众不同的荣宠,尽管无论是这辆拉风的车子本身还是彰显于外的回护,他实际上都并不想要。想到倘若被慕少卿得知,会有怎样的感想与反应,他就只想苦笑。
他真正需要的东西,天宜帝都不会给,无论是沉冤的昭雪,真凶的揭发,还是碧海澄心的解药。
两日来他一直在思索洛凭渊被派到户部的事,这是涉足政务的开始。天宜帝显然对太子把持下的六部产生了不满,不管整治的决心能有多少,能持续多久,至少目前,皇帝已决定借用洛凭渊的年轻与锐气来破局。静王始终觉得,比起锋芒毕露,洛凭渊的秉性更偏于淡然收敛,应当让他厚积而薄发,而不是总一味纯鈞出鞘,剑指四方,这样只会浪费消磨了他的良才美质。那么入户部理事,最需要的是帮弟弟把握好分寸。官场比江湖更凶险,饱经事故的官吏也远比靖羽卫难缠,相信经此历练,宁王会得到一些朝中良臣的支持,还有治国理政的经验。
思忖间,杨越已将颁旨的张承玦及一干内侍送出府。静王望着一行离去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小山之后,正要转身,有人扶住了他的手臂:“皇兄,外面风大,还是回房休息吧。”
“我已经好多了。”静王淡淡一笑,洛凭渊总是尽量待在澜沧居,看来月圆之夜的暗袭,的确令他担心了。
他想想说道:“我躺得乏了,凭渊与我一道走走可好?”
他的烧已经退了,脸上仍然缺乏血色,所幸精神恢复了不少。洛凭渊不想拂了皇兄的意,两人便徐徐在青石小径上漫步。
前日宫里派了御林卫来查验过刺客的尸首,二十三具,其中六个是西域人,一众大内侍卫可以从致命伤口看出,其中有九人是死于宁王剑下,其余则为府中的暗卫所杀。静王并没有让他们见到全部,而是事先吩咐将另外二十具尸首悄悄处理掉,他不需要天宜帝将静王府的实力看得太过清楚,但也不能让宫里过于低估。
如今园中已经收拾得很干净,就如那血腥的一夜从未发生。洛凭渊调了十几名靖羽卫军士,暂时轮班在静王府周遭巡视守卫,他的四名亲随护卫原本在返回洛城时被丢在后面,昨夜也与楚桓等人一道回来了,于是宁王就没再多调属下入府,免得人多眼杂反而不便。
立秋已过,白日间阳光虽然灼热依旧,但空气里不再有入暑时的蒸闷,后园树木浓阴洒下清凉,睡莲早过了花期。静王的目光投向葱茂的林木时,神情里就多了一分黯然,那一带前日刚刚战死了两名玄霜暗卫,其中之一就是认出了东宫暗桩的曾浩,他还记得那是个细心的年轻人,身手灵敏轻捷,见到自己时,神情总是于尊敬中带点腼腆。他默默垂下了眼睛。
洛凭渊察觉到了他的心情低落,不知为什么,皇兄这样反而令他心安了一些,至少在自己面前表露出了真实的情绪,而不是平静得仿佛永远不会再起波澜。
他于是讲起出京后地方上的见闻,描述刘家大宅陈设,都是些不打紧的话题,意在转移注意力,又说道:“皇兄,那幅快雪时晴贴虽然只是摹品,我看着笔致也还好,觉得挂在你的书房还算合适,就顺手拿回来了。”靖羽卫已将他要的字画药材带回府中,他便选了几幅送给皇兄。
静王想到书房里多出来的卷轴,不免微笑了一下,曾几何时,快雪时晴贴的真迹就挂在他长宁宫的书房里,如今也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洛凭渊小时候若是得到了什么有意思的物事,总是迫不及待地拿给自己看,想得到夸奖,即使现在时过境迁,这种感觉依然让他觉得温馨。
两人几日来交谈得并不多,主要是自己精神不好,此时正走到水边,他就在一块阴凉处的大石上坐下:“凭渊,你可想过父皇为何要派你去户部?”
洛凭渊不意他突然抛出这个严肃问题,将心思从闲情逸致上拉回来,斟酌了一下才道:“户部先是要加赋,而后又被发现虚报库粮,父皇不放心,要查实近年的赋税收入和亏空。”
“确是如此,但又不止于此。”静王道,“这些年,除开兵部,大部分六部事宜都是太子经手在管,安王也时不时一旁帮忙。然而太子要结纳朝臣,一味宽和,洛君平又浮躁好利,几年下来六部之中官员贪腐勾结,积弊良多。父皇虽然没明说过对太子不满,但从去年到今年,却多次训斥安王,不让他再插手六部,这就表明了他的态度。如果我没看错,清查户部或许只是个开始。”
洛凭渊在脑中联想到安王有时流露出的愤懑,以及数月来在朝中见到的各种情势,他以前并未从这个层面去想,现下被如是一点,立时想到户部出了这桩丑闻,于太子而言的确无意于被当众扩了一掌,而且还没法还手,所以才会恼羞成怒地派来了刺客么?
“那么依照皇兄来看,父皇核查户部,还想达到什么目的?”他沉思着问道,“我只觉得如今北境还在打仗,若要整肃六部,怕是变动太大。”
“确然如此,”静王道,“我想,父皇本来应是准备看看韶安战况再做决定,但是钱侍郎的事情一出,他有些不能容忍,便要借助这个契机从户部着手,敲打一下六部。”
说着,他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抛进池中,看着涟漪在水面上一层层漾开:“钱粮赋税是国本,北境征战、治理水患、疏浚河工,样样都需人力物力,还得筹措百官俸禄,那么清理国库,纵然不能立时仓廪丰盈,也可解决些问题,而后便是整肃朝纲,将不做事的贪官撤下来,换上做实事的人,如此父皇所下的政令才能在我禹周顺畅推行。”再要进一步清丈田亩、改制税赋、遏制士族的疯狂并田,每一件都注定了困难重重,但是如果想治理好国家,却是必经之路。治大国如烹小鲜,中兴之主哪里有那么好当呢。
洛凭渊自面圣以来,这两日也在用心思索,若要细查户部,可说千头万绪,要如何着手,查到什么程度,都得想清楚,太子和安王还可能从中掣肘,或者来说情。
他沉吟了一会儿,天宜帝想整肃六部,但能进行到何种程度,能否坚持下去,与北境的战事息息相关。最好的做法就是将内里功夫做得周密踏实,行事之际却不必张扬凌厉。
他说道:“父皇已将钟霖等人调往户部,就是为了配合我协查,我先过去将办事的下属调齐,理出头绪,再逐项进行。皇兄觉得就从查实国库银两和各地粮仓开始可好?”
静王微微一笑,这两项都是耗时费力的水磨功夫,一时不会引起户部大动,他原本担心洛凭渊被皇帝的任用激得过于冒进,反而为太子所趁。现在见他已经会意,遂徐徐说道:“甚好,行事也不必过于收敛,以国法规条为先,但也非不通人情。只要凭依本心,想着以天下为己任便好。父皇如今需要助力,只要你不谋私利,不循私情,纵然有些差池,只消他与朝廷百官都看清了你的能力和风骨,便是得大于失。”洛凭渊体会着他的话中含义,点了点头。
他看到洛湮华轻轻透出一口气,似乎由于方才的谈话有些疲惫,说道:“皇兄,我们回房去吧。”
静王本来还想坐一会儿,此时便顺着他的意思站起,他发觉洛凭渊一面起身同行,一面像是不经意地望向自己的脚,不禁有些疑惑。最近几日,每当下床走动,常感到皇弟的目光跟过来,留意地看他走路,两次三次都是如此,他问道:“凭渊,你总瞧着我脚下,可是哪里不对劲?”
宁王被他察觉,连忙收回目光,他也来不及去想掩饰之词,一边并肩而行一边低声道:“皇兄,我只是在想,他们当年将你关进廷狱拷问行刑,那个得了吩咐动手的狱卒不知如今在何处,若能查出蛛丝马迹,或可作为平反的证据。”
自从见过静王脚上累累的烙伤,每到忙过一天,晚上合眼就寝时,他就会不自禁地去想当年在廷狱中的情状,下手这般狠毒,伤得严重,也不知会不会留下遗症,静王听得明白,脚步不觉顿了一顿:“原来,被你看到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这么多年过去,伤势早已愈合,他也学会了淡忘那三天的经历。
黑暗潮湿的牢里满是木炭烟气,燃得透红的炭火是唯一的光亮,矮小狱卒手中烙铁已在火上烤得通红,朝他一步步走近,用暗哑的声音说道:“您好端端一个天潢贵胄,怎么就落到这儿来了。小的得了命令,得好好服侍您一场,配得上享受的,这世上也没几个,您算头一份。您别看小人粗陋,手上的绝活儿都是一代代师徒单传下来的,谁都知道这行当得不了善终,各人有各人的命啊。”说着,浑浊的眼神又是贪婪,又是兴奋。
他闭了闭眼睛,不愿再想到那时撕心裂肺的剧痛,令他昏过去又醒来,醒了又再痛得昏过去。开始时强忍着不愿出声,后来是连呼痛的力气都没有了,嘴唇咬烂了,他只记得自己在低声呜咽,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了满脸,耳边始终是狱卒不阴不阳的声音,奇异地混杂着亢奋与麻木。
他被送出来时完全昏迷了,除了没人会注意的脚底板,身上没有看得见的伤痕,大内廷狱负责行刑的狱卒都有这样的本事:无论下多狠的手,令人内里受多重的伤,外表看上去仍然完好无缺,不现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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