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41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此中变故实在太过出乎意料,他再是智计百出,脑中一时间也有些混乱。只是听杜棠梨顷刻间已经两次提起“宫里娘娘”,如何能容她说下去,他不由看了一眼洛君平。

  安王也已回过味来,正在心中大骂太子,但自己和宜妃都牵扯其中,只好出面寒声道:“杜姑娘,召你来是为了听听寺中发生了什么事,宫中娘娘岂是你能随意提及的?杜史官没教过你礼数么,说话时还是放小心些,宫城不是小家小户闲扯的地方,说错一个字,赔了你全家性命都担待不起!”

  “谢三殿下指点。”杜棠梨低声道,“臣女识见浅薄,只能将看到听到的如实说出,失礼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安王殿下,”静王淡淡道,“杜小姐不过是转述,何必为难打断她。今日我等奉召前来,不就是为了弄清事实,帮助五皇弟。如今好不容易有人知情,不若先让杜家小姐将话说完,父皇自有圣裁。”

  “继续问。”天宜帝道,他急于要听杜棠梨说下去。

  “杜小姐,你们在正殿之中遇到了什么?”吴庸问道,“你可看到是谁杀了诚毅侯小姐一行和寺中僧人,且详细讲来。”

  “回陛下,臣女与姚小姐被知客僧引到大殿之中,坐在蒲团上等待他将佛珠取出瞻仰,随行的从人都候在外面。然而坐等了一刻,并不见那僧人回转,却有许多黑衣蒙面人突然手持利刃,从佛像后冲了出来,”杜棠梨道,她的声音不由自主有些发颤,“他们见人就砍,臣女亲眼看到,一个黑衣人用剑刺穿了姚小姐的胸口,其他人飞快地抢到殿外,去杀侯府从人。”

  “你与诚毅侯小姐同在殿中,是否有人对你下手?”吴庸问道。

  “有的。那时殿外传来一声声惨呼,臣女只来得及站起身,就见一个黑衣人冲到面前,”杜棠梨轻声答道,离得最近的几人都看到了她眼瞳里的恐惧,“我想大声呼救,但被那人不知点中了哪里,只觉身体一麻,就昏了过去。”

  恢复意识时,身上衣襟破碎,姚芊儿倒在眼前,鲜血将她青绿色的短袄染成殷红,方才还一起说话的人已经成了失去生命的尸身,还有一路跟来服侍的丫鬟从人,本来都是能说能笑的鲜活生命,一昏一醒之间,她成了正殿内外唯一还活着的人。

  要将这一切当众说出,而且还得清楚详细,实在很艰难,杜棠梨对自己衣衫不整的处境说不出口,只能含糊带过。

  “……后来,宁王殿下就来了,他说有匪徒绑走了他的朋友,囚禁在寺中,还问臣女,可曾看到那些匪徒去了何处。”杜棠梨低声道,“是五殿下救了臣女,派身边的护卫送我回家,他仍留在寺里找人。”

  事实上,她觉得自己的语言很贫乏。醒来的那一刻,独自面对死亡的恐惧无法形容,如果继续在染血的大雄宝殿中单独待下去,她或许会发疯而死。

  将她救出那个地狱,重新感受到阳光,再次见到家人的是宁王。杜棠梨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时洛凭渊将一块布幔披在她身上,令她重新得回做人的尊严,还有他温暖的手,无言的保护与承担:“杜小姐,我让人送你回家。记住,你今日并未来过皇觉寺。”

  那一刻的感受无法用感激、恩情或者任何言词来形容,甚至也无关于身份,即使她只是个普通的少女,而宁王是高不可攀的皇子。即使过了今日,她会声名狼藉,比坠马后的姚芊儿更加受人指点非议,杜棠梨也觉得,那片刻的温暖足以支持自己在今后的日子里无悔无撼地活着。

  这些心绪无法也不需要为外人道,她只会暗暗藏在心里。

  “你和姚小姐到了正殿之中,可曾见到佛像是何模样,站姿还是坐姿?”一直没有说话的睿王爷突然问道。

  “臣女看到殿中佛像大约十余丈高,但是全用黄色布幔遮住,因此无法见到佛祖真容。”杜棠梨道。

  如是开了个头,其他宗亲也纷纷询问起细节。他们对皇觉寺都不陌生,寺中的格局、佛像,五皇子当时的衣着,还说过什么话……

  杜棠梨一一作答,好在她性情细致,几乎都能回想起来。

  少女清澈又带几分柔软的声音在偌大空间里流转,静安殿内原本几近凝滞的紧张气氛逐渐化开。年轻的五皇子并未发狂滥杀,还在寺中救了一个挺漂亮的小姑娘,众人投向洛凭渊的目光开始带了点放松后的揶揄。

  天宜帝听到杜棠梨所述与洛凭渊早前的答话吻合,微微颔首,如此事情就已明朗。洛凭渊既然并非凶手,所谓中邪魇镇也就不攻自破。他于是问道:“凭渊,杜小姐所言可是属实?你今早为何隐瞒不说?”语气虽然仍显严厉,但已不若先前冷漠。

  洛凭渊心中涌起难言的滋味,他没想到、也不希望杜棠梨出现在当下场合,然而事情弄得一团糟,终究没能护住这个相貌性情都很像青鸾的少女,让她不得不当众讲述落入贼匪之手的过程。可是若不能洗清冤屈,太子罗织的罪名势必会殃及到静王以及身边许多人。庙堂不比快意恩仇的江湖,身在其中,许多事并不是想独自承担就可以的。即使杜棠梨没有被找到,如果情势恶化,自己会不会选择说出她的存在呢?

  他跪下道:“回父皇,儿臣入寺后,确是听到杜小姐惊叫,故而寻声赶去了正殿。今晨答话时想着,纵有误会,总能澄清,不愿着落在一个姑娘身上,勉强她现身作证。是儿臣太过轻率自负,请父皇重重责罚。”

  一旁的寂通突然用手指着杜棠梨,尖声叫道:“这个妖女在说谎,小僧师兄弟昨日根本没在寺中见过她,她一定是宁王找来脱罪的!”他脸色发白,双眼赤红,已经有些声嘶力竭,“事情早过去了一天一夜,进过皇觉寺的人不知有多少,足可以编造个故事教会她来颠倒黑白。”

  想到一旦皇帝信了杜棠梨的话,他二人就是祸乱皇寺,陷害皇子,再加上当殿欺君,在在都是不赦之罪,当真只有被凌迟处死的份了。他腿一软就跪了下去,“了因师傅是为了帝朝安宁才被宁王杀害,他死得冤枉,陛下明鉴啊!”

  寂空也顾不得自己是出家人,跟着跪下,狠狠瞪着杜棠梨:“陛下,这个妖女巧言令色,胡言捏造,说什么被五殿下搭救,分明是为了攀龙附凤!妖孽不除,邪祟不平,则天下难安,陛下万万不可被她一番做作迷惑啊!”

  吴庸厉声喝道:“住口!谁敢咆哮金殿,立时拖出去杖毙!”

  太子神色略显踌躇,皱眉说道:“父皇,寂空二僧之言也非全无道理,皇觉已遭涂炭,万一皇子入魔,其害非小,须得格外慎重。儿臣愚见,不若先为五皇弟择一安全之地,静养几日,再派人查证杜小姐的话是否属实。”他已无把握今日全功,但只要拖延些日子,自有办法让杜棠梨的证言变得不再可信。

  安王也道:“父皇明鉴,二皇兄所言甚是,匪徒既然杀人不眨眼,为何单单放过了杜姑娘?再则,五皇弟倘若当真在寺中救了她,此乃萍水相逢,即使初时怜香惜玉,顾全杜小姐名节代为隐瞒,何必到了宗室议决的关头仍绝口不提?故儿臣也觉得杜小姐的话仍需详查,”说着冷笑一声,“须知我皇室之中人才济济,自有那翻云覆雨手。”

  杜棠梨想不到两个出家人,再加上两名皇子,说出话来这般阴损,她从未受过这等侮辱,气得身体发颤,却强忍着不肯落泪示弱。

  一众宗亲都未曾料想,这场御审竟如此泾渭分明,剑拔弩张,两个做兄长的死咬着宁王,要将他治罪。杜棠梨的陈述听来朴素可信,也被挑出许多毛病。

  睿王爷问道:“诚毅侯,杜小姐近日来住在你府中,她昨日可确是随同姚小姐去了皇觉寺?”

  姚敬仁再怕太子,在这等一查便知的事上也丝毫不敢隐瞒:“回王爷,确如杜小姐所说,她是陪着小女同往。”

  静王道:“父皇,命案出在昨日下午,杜家小姐当晚就已被李统领接入宫中,倘若当真如太子与安王殿下所疑,是受人指使,只怕连打探消息编造理由都来不及,仓促间又怎能知晓寺中情形,且与五皇弟的叙述相合。杜小姐为报恩情,当殿作证,却遭虚言污蔑,既是混淆圣听,亦是十分不公。”

  此语一出,众人都觉甚有道理,无论中间再有花巧,时间上却是无法作伪。两位皇子当众难为一个稚龄少女,未免恃强凌弱、有失风度。

  端王爷最是惜花,便出来打圆场:“这桩案子牵涉甚多,也难怪两位殿下关心,多想想各种可能原是应当。不过杜家小姑娘的人品说话,本王觉着还好,两位殿下莫要吓坏了她。”

  天宜帝的猜忌之心远较常人为重,但他将两方的说辞与整件事的时间地点推敲一遍,也感到适才证言不可能出于捏造。莫要说杜棠梨只是个长在闺中的寻常少女,纵然是后宫谙熟勾心斗角的妃嫔,短时间内要将这么一篇谎话说圆,也绝无可能。醒来后仓促应答的宁王和临时进宫的杜棠梨所述一致,已经足以取信。

  而且,如果有人要作假,先就过不了李平澜这一关。

  只有一点令他不放心,如果说匪徒杀人是为了布局陷害宁王,何以要留下杜棠梨的性命,有她旁证,岂非弄巧成拙,此中是否另有别情?

  他沉声问道:“杜棠梨,朕有一问,你方才叙述可还有未尽之处?黑衣人留你不杀必有缘故,在你被制住之后,他们撤离之前,还有什么事发生?”他顿了顿又道,“事关重大,即使难以启齿也不得讳言。落入匪手并非你的过错,朕自会以宽仁待之。”

  天子亲口发问,静安殿内顿时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杜棠梨身上。十五六岁的少女落入匪手,会遭遇什么?更为貌美的姚芊儿都被一剑穿心,杜棠梨为何能保住性命?

  “回陛下,”杜棠梨秀丽的脸庞先是泛起薄晕,随即褪去了血色,“臣女当时先是被制住不省人事,等到意识回复时,听到那黑衣人在耳边说话,他们似是将我认作了诚毅侯小姐。”

  “好好记住,姚小姐,”那个刺耳无情的声音说道,“今日你昏过去之前亲眼所见,是宁王洛凭渊突然拿着剑冲进佛殿,杀了和你同来的所有人。只消好好将这句话说了,你日后必会富贵顺遂。”

  杜棠梨当时没有回应,尽管声音离得很近,但她不是姚芊儿,这应该只是幻觉。

  然而那个黑衣人的手像钳子一样捏紧了她的肩膀,火辣辣地疼,迫使她睁开了眼睛。同样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对方问道:“你听清了没有?”

  杜棠梨看到了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她即使在昏沉中,也直觉如果不顺着这个人的话,怕是立刻就会被杀死,于是低低“嗯”了一声。

  肩上的钳制松了一些,那人道:“要是被问到为何会在正殿中,你怎么回答?”

  杜棠梨努力想着对方要听什么,低声道:“不小心误走进来的。”她半坐在地上,本能地向后移动,想离开那人远一些,余光瞥见其他黑衣人都站在殿角,像在等待指令。

  “可以,你就这么说。”面前之人道,他蒙着脸,只露出那双冷酷的眼睛,“宫里娘娘赞过姚小姐是个聪明人,不会亏待。好好记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只要庆恩伯好了,你自然妻凭夫贵。诚毅侯府日后还得指靠你帮衬。”

  杜棠梨低头应了一声,她心底一半是冰凉的恐惧,另一半却混沌而迷惑,这一切不像真实发生,更像一场怪异的噩梦,为什么她会被当做姚芊儿?

  对面黑衣人眼神淡漠地瞅着她,像是在判断她是否真的听进去了,跟着便让杜棠梨将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最后才道:“你运气不坏。记住了,不管谁问都是这句话,别起歪心思,后果你承担不起,今日之事自有贵人为你做主。”

  众人听着杜棠梨的回忆,她讲得有些吃力,说不上连贯,但内容却如石破天惊一般。杜棠梨感到众人投向自己的视线包含着各种情绪,有惊愕、恍然、不可思议,还有的带着深深的恼怒与恶意,那该是太子殿下。

  她很想看一眼静王,但还是忍住了。昨晚在马车里,她不知不觉将这段与贼人的对话说了出来,仿佛心里的不安恐惧能够因此得以释怀。

  静王只是安静地听着,末了说道:“面圣时,不要急着提到这一段,要等到陛下问时再讲,他才会真的相信。”

  太子紧盯着杜棠梨,无论自己还是安王,眼下都不能再阻拦她说下去,将原本该永远秘而不宣的内幕揭露人前。这种滋味委实不好受。

  天宜帝的手指不自觉地扣着御座的扶手,皇觉命案,竟是一场宫里宫外、里应外合的陷害吗?

  “姚芊儿就在殿中,为何贼人会认错你二人的身份?”他突然打断了杜棠梨的叙说。

  “陛下,臣女也不确定。只是昨日出门前,诚毅侯小姐见臣女衣着素简,故送了一套衣衫让我穿着,以示郑重。”杜棠梨道,“臣女当日因觉新鲜,在额间点了一颗朱砂痣,与姚小姐平日相似,或许匪徒便是因而错认。”她没有说出那颗痣是怎么点上的,姚芊儿已经很可怜了。

  太子和安王力持镇定,不至显出神态有异。他们都留意过姚芊儿额间那一点殷红,洛文箫恨得几乎要吐血,千算万算,竟是输在了一颗小小的朱砂痣上,难道真是天意?他心中升起一股戾气:如此费尽心机全力以赴,凭什么天不佑他?

  天宜帝却已转为深思,杜棠梨上禀种种若是真相,意味着皇觉一案牵涉到了后宫乃至朝廷。

  案情至此已越查越深,满是他长年来熟知的阴谋味道。他再度打量眼前的杜棠梨,少女的脸上有着回忆带来的不安恐惧,但神情是干净单纯的,对那些话的意义并不真正了解。她的转述解开了一部分疑团,但同时又种下新的阴霾。

  “这番话,方才为何不讲?”皇帝的声音冷了下来,“可还听到别的?”

  “陛下恕罪,”杜棠梨有些惶然,“只因后来那人见臣女点头,便说道,‘你最好别乱动。’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臣女又昏睡过去,再醒来时,所有的黑衣人都不见了。臣女只怕听到的一切是在做梦,担心会扰了圣听,不敢贸然说出。”

  她极力回忆着:“陛下相问,臣女还记得,在最后昏沉的时候似乎听到有人同那黑衣人说话,声音很清亮,所以醒来后还有印象。”除了安王,在场的三位皇子同时想到,定是纳兰玉。

  “听到了什么,说吧,朕赦你无罪。”天宜帝道。

  洛文箫死死盯着跪在御阶下的杜棠梨,他不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孩还会说出什么,如果目光能够杀人,在适才短短一刻,杜棠梨早已死去不知多少次。

  只听杜棠梨颤声道:“那个声音说,‘戴士发,你怎么还在磨蹭,该怎么做无需我提醒了罢。’然后那黑衣人就哼了一声,‘我的事办完了,即刻便带人出城,重头戏还要看护法大人的。’接着他们的声音就远了。臣女只记得这些。”

  天宜帝的瞳孔骤然收缩,当“护法”二字传入耳中,他心中已然确定。洛凭渊是今晨醒转后才说出了因的真实身份,由傅见琛转述给自己,连这殿內的人也是刚刚得知,杜棠梨除非亲身经历,又怎么可能编得出来。

  他从御座上起身,缓缓踱了几步,才重又坐了回去:“凭渊,杜小姐口中的戴士发,你可知是何身份?”

  洛凭渊当然知道,但他不能直接说出此人与东宫的关联,于是躬身答道:“回父皇,儿臣约略查到过,上月夜袭儿臣居所的刺客首领名为戴士桀,与戴士发似是兄弟。”

  他没有想到,太子亲信的名字会从一无所知的杜棠梨口中道出。在这一瞬间,仿佛能看到,最后一环终于扣上,一条无形的线将先前与目下的诸多事端贯穿在一起,呈现在皇帝眼前。指使纪庭辉、截杀靖羽卫、夜袭静王府、血溅皇觉寺,一连串事件的一端连着昆仑府,而另一头则指向宫中,那只一直隐在幕后扯线操控的手,已然若隐若现。

第六十章 天日昭昭 下

  洛文箫看着天宜帝深思的神情唯觉心惊,尽管急切地想说些什么来挽回颓势,但他搜肠枯肚也想不出一句有用的话。安王虽不若太子深悉内情,心下也觉不妙,这样下去非但对付不了宁王,自己反要陷进去。

  打破短暂沉寂的,是寂空突然迸发出的叫喊,他双眼通红,脸上的肌肉颤抖扭曲,和方才那个憨厚的和尚已经判若两人:“陛下,这个妖女一定是和五皇子事先串通好了,编出一大篇谎言。了因师傅修行多年,寺中上下从来尊敬,他怎么可能是什么护法?陛下万万不可听信她一面之词啊。小僧身死事小,皇觉何其无辜,先遭血光后蒙奇冤,寺中若是祥和不存,正殿法阵也将危殆,只怕会有大祸啊!”

  “陛下,陛下,小僧师兄弟说的才是真话,妖女惑众,若是让她得逞,必会招致灾祸!”寂通随之大呼,两人声音都已经变了调,尖锐刺耳,听得众人一阵发毛。

  “禁声!陛下面前,岂容你等放肆!”一名御林侍卫上前喝止。

  洛文箫实在不能不说话,反正已露了痕迹。索性出班跪下:“父皇,儿臣听到现在,杜小姐所言虽无明显破绽,但牵涉甚广,连宫中娘娘都要拉扯进来。当初是诚毅侯小姐说亡母托梦,哭着恳求母妃,母妃见了不忍,才允了进香一事,如今让她情何以堪……儿臣只觉有三点可虑:一来杜小姐与五皇弟在寺中相遇,其时情形异常,他二人说过什么,并无第三人知晓;二来她中途离去,五皇弟其后在寺中又做了什么,她并作不了这个证;其三,了因禅师是寺中高僧,更主持寺务,如今人死不能自辩,但也不好轻易将他指为意图不轨的江湖护法。单凭一个女子半昏半醒听到的说辞,只怕过于单薄,既不能取信,亦难服众啊!”他说得情辞恳切,又带些忿然无奈之意,听来并非全无道理。

  天宜帝皱了皱眉,既然已审到这个地步,也不想草率了事。他向袁旭升道:“李统领可说了何时赶回?”

  袁旭升正要答话,方才通传的内侍又急急入内:“启禀陛下,李统领回来了,他还带来一名禅师作证。”

  李平澜是扶着一位身着袈裟的老僧缓步进殿的。那老僧须眉皆白,形容枯槁,走路也颤巍巍的,但仍能看出慈眉善目。

  “了尘大师?”寂空失声叫道,瞪着他的眼神如见鬼魅,“您,您怎么会……”

  他比谁都清楚,皇觉寺住持了尘已经落入了因控制数月之久。对外宣称是卧病,实则是被制住了穴道,只说是中风口不能言,渐渐将他的亲近弟子都隔绝在外,把持了整座皇觉寺。

  纳兰玉之所以没有急着取方丈的性命,一是由于他躲藏已久,习惯藏于暗处;二则是了尘威望甚高,有他作为幌子,许多目的都更容易达成。他原本想用梵音术控制了尘大师的神智,然而梵音术需要借助对方心中原有的迷惑与杂念,令心魔渐生,方能奏效;就像他面对洛凭渊时,也需先用言语动摇宁王的心智,才能乘虚而入。了尘禅师已修得心境空明,明了他的目的后更加谨守灵台,竟是无隙可乘。纳兰玉近几日着意以缥缈烟将这位师兄迷昏,本拟待到陷害宁王计成,若能在皇帝面前博取一二好感信任,便可让方丈名正言顺地园寂,自己继任住持。

  寂空与寂通轮番带了亲信“照料”了尘,眼见他日渐衰弱,怎么也想不到被连续下了几日缥缈烟的人竟然清醒过来,还能起身走动。

  了尘没有理会面如土色的两僧,对天宜帝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参见陛下。”声音甚是慈和。

  “了尘方丈!朕闻说你染恙病重,莫非大好了?”天宜帝与这位高僧颇有渊源,对他极是敬重,不禁有些惊喜。他亲自迎下御阶,又道:“快快给大师看座。”

  “数年不见,陛下神采依旧。”了尘低眉合十道,“老衲非是生病,乃是为奸人挟持,数月来不良于行。若非宁王殿下探寺除去纳兰玉,又得李统领搭救,老衲只怕无缘重见天日了。”说着微微叹息,“陛下以皇觉寺相托,老衲却险些令寺院蒙晦,实是不胜惭愧。”

  静王垂下眼帘,微不可查地舒出一口气,直到这时,他一直绷紧的心弦才放松了些,全身慢慢涌上一股倦意。

  他的视线与李平澜短暂地交会,唇边露出一丝清浅的微笑。再转过头,五皇弟洛凭渊正静静地看着他。

  了尘只坐了一刻,此地并非谈话之所,况且他的身体还需要休养,但这点时间已足够让天宜帝了解到寺中发生的事。

  “大师得脱困境,此乃不幸中的大幸。”皇帝道,“只是正殿刚刚建成便即染血,可会妨碍了帝京气运?”这是他最担心的一点。

  “陛下今日以偌大心力审清命案,乃是大善;五皇子无罪而不至蒙冤,无辜死者亦得安息;天道人心相合,则宇内清明,祥和自生。”了尘沉思片刻,缓缓说道,“皇觉正殿乃陛下捐资重建,佛祖自会庇佑。老衲回寺休养半月,当遍邀帝京高僧,做七七四十九日法事,超度亡者,扫除寺中阴晦。届时皇觉重光,再开正殿,望陛下莅临,老衲定扫榻烹茶以候。”

  闻听一番开解,天宜帝的心情终于大为好转。但了尘离去后,他的目光依次扫过众人,神态重又沉肃下来:“皇觉一案,谁还有异义?”

  这一次无人说话,殿内气氛变得凝重,每个人都知道,是时候皇帝处理这桩宗室内务了。

  寂通和寂空已经体如筛糠,瘫软在地,甚至无需皇帝示意,就有几个侍卫将他们拖了出去。快出静安殿时,寂通才像如梦初醒般大叫起来:“小僧冤枉,殿下,殿下救命!”声如杀猪,凄厉异常,终于逐渐远去。

  几位皇子谁也没有朝那个方向看一眼。洛文箫道:“如今能证实五皇弟未曾铸下大错,真乃幸事。父皇英明,儿臣等实是难及万一,心中敬慕无已。”

  “没有大错,就可以犯小过么?”天宜帝淡淡道,“五皇子行事莽撞,私入禁地,虽是事出有因,也应受严惩。念在你除去寺中奸贼,功过相抵,朕罚你三月俸禄,回去抄写一部金刚经送至皇觉寺,你可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