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53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好一会儿,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林辰的腿,心里涌起难言的歉疚与悲伤,轻声说道:“不是说,不要紧,就快好了么?”

  “凭渊,”林辰慢慢回过身,目光里有种空茫,他低声说道:“我还能给雪凝什么呢?军中大夫说,我的腿今后,必定是跛了。”

第七十六章 千山暮雪

  林辰在战场上坠马的时候,因为还要躲避四下敌人的进袭,摔得相当重。一条右腿不仅当场折断,而且据随军大夫说,膝盖处正好撞到硬物,膝骨全碎了。

  那时会战正激烈,受伤的兵士将官不计其数,军中的大夫根本忙不过来。林辰被送去治疗,他的伤虽重,但并不致命,一名大夫匆匆给他包扎了肩伤,来不及细看右腿,只草草扶正固定,就去忙别人了。

  直到会战结束,回到韶安城中,次日才有另一位大夫腾出手来,为他重新治疗膝盖,比较细致地将碎裂的部分拼回原位。过程中自然受了一番罪,但林辰生性乐观,熬过去了也就不当回事。他人缘不错,每日只是与前来探病的同僚战友谈论说笑打发时光,等着痊愈。

  洛凭渊接到的战后第一封信就是在那段时间写下的。

  当时两处伤势仍然不时疼痛,他常常睡不好觉,军中能找到的安神止痛药材都作用不大,倒是本地百姓自制的一种药酒有些灵效。

  有天晚上,两名同袍来探望,林辰正好多喝了几口这种药酒,说了一会儿话就昏昏欲睡。他是个不拘的性子,加上这两人不久前才在战场上与自己互为援助,共历过生死,便将缘故一说,让他们只管宽坐,自己径自倒头睡了。

  他睡得并不似以为的那么沉,迷迷糊糊时断时续。两个朋友刚起了谈兴,也没急着走,就着带来的一小坛酒,在榻边低声闲谈。都是琅環横刀所部,其中一人年岁长些,亲身经历过九年前北境的连番变故与战乱,渐渐便忆起过往种种。

  起初只谈到战败的惨痛。韶安沦陷后,幽云十六州随之陷落,北辽兵马四出烧杀劫掠,百姓唯有弃了家园,往函关方向逃难。

  函关守将林淮泰唯恐被北辽内应乘机混入城中,任凭百姓如何哭求哀告,始终紧闭城门。一连多日饥寒交迫,许多妇儒老弱死在城下,待到辽军来到,来不及逃离的人便成了他们屠戮取乐的靶子,函关城下犹如地狱。

  横刀那时虽然协守函关,但由于身处嫌疑之地,无力让林淮泰改变主意。令主屈观风命属下从城头用绳索放下一些篮筐,将十岁以下的孩童缒上来,即使是这般无奈之举,也经过了不知几次争执。

  当时琅環的部属心中都存了一腔悲愤,宗主遭人陷害,含冤莫白而死,皇长子软禁宫中,众人不得不选择吞声忍让,以行动证明清白。

  语声传入耳中,林辰本来半睡半醒,只模糊听进一二,但是林淮泰是他的叔父,当年坚守函关、力战殉国,他一直十分敬仰。几次听到这个名字被提起,睡意渐渐消散,只觉得,在不久前一起奋战过的同伴口中,叔父似乎并不像心目中那样正直勇毅,反而每到情势凶险,便即派旁人出城应战,自身连上城督战的次数都很有限。

  函关守得十分艰难,后方援军迟迟不至,城墙破旧,最危急的一次,辽军已经冲破了北端城门,屈观风领着三百名横刀所部和五百守军,浴血守了八个时辰。林淮泰却带了亲兵,悄悄下令将南门打开一条缝,想弃城逃走,若不是被人及时拦下来,韶安城破的一幕险些重演。

  林辰听得不敢置信,他几乎要出声争辩,如果真是贪生怕死,那么战报上为什么又会说叔父是奋勇殉国而死?

  两个同伴却以为他已经睡熟了,年长的那个给他掖了掖被角,低声叹气道:“这孩子,上阵不含糊,倒半点不像他那卑鄙无耻的叔父,可怜什么都不知道。也就是林淮泰已经死了,大家都是好汉子,不会计较到他身上。”

  北辽在函关不曾讨到便宜,加上已经洗劫得差不多,攻打数月后终于退兵而去。就在最后一股辽军拔营撤走的当晚,林淮泰在官衙设宴,邀请驻于城中的横刀、凌虚部属参加庆功宴,只说昭关能够守住,琅環当居首功,足见一片拳拳为国之心。他必定会向朝廷上奏请功。

  众人其时对他都已颇为反感,但出于大局考虑,还是跟从令主前去赴宴。孰料宴到中途,林淮泰突然变了脸色,他将一只酒杯掷在地上,说已然接到朝廷诏命清剿逆贼,命琅環下属一概束手就缚,等候发落。顷刻间,厅中伏兵四起,外面以劲弩团团围住,琅環众人这时才觉察手足软麻,内力不继,只因酒水菜肴里都暗暗下了药。

  “姓林的打仗是个懦夫,玩弄诡计却在行,不仅戏份做得很足,而且准备周密。若是一般下三滥手段,我等原本不惧,可那天遇到的不是寻常迷药,他背后必定有人指使。”林辰听见身边的人说道,“当晚的情景,我至今历历在目。大家都知道已经凶多吉少,说是要查问,实际上林淮泰根本没打算留下活口。既是接了上面的密令,又怕他自己怯战弃城的行径传扬出去。屈令主同他理论了两句,他便当即喝道,‘还敢拒捕,全都给我拿下,反抗者就地格杀!’接着,那些亲兵家将全部拔出刀来,肆意砍杀。”

  林辰再也忍不住,一把掀开被子坐起身:“你骗人,一派胡言!我叔父……我叔父明明是守城时力战身亡,他人都死了,又不能为自己辩解,你们就这般编排他!今夜是故意串通好了来说给我听的,是也不是?”他眼睛发红,心里却突然想起叔父战死的确是在辽军退兵的当天。

  正在说话的两人都是一惊,而后年长那人叹息一声:“林将军,小兄弟,你可知道那一晚误中奸计,横刀多少人惨遭杀害?我们连月苦战折损的兄弟,加起来还不及当夜一半多,他们死在拼力守卫的函关城中,所谓自己人的手里。屈令主也死了,为了让我们这些残存的余部逃生,他与林淮泰同归于尽。不要说方才并非有意,就是要刻意对你讲述,我会在兄弟袍泽的死难上胡言,只为了欺骗于你吗?既然听到了,信与不信,全在你心里,自己想想罢。”

  遭遇暗算清剿后,琅環残部匆忙撤离函关城池。十二令中曾与鸣剑并称最强的横刀,至此已然死伤大半,与其余各令失散。

  屈令主身死,副令主郁岚好不容易将劫后的余部聚拢,又与左使姜衡远联络,等待琅環与朝廷交涉。然而大家等来的唯有事态的不断恶化,洛城方向噩耗连连,一项项罪名当头扣下,至此每个人都已悲愤莫名,切齿痛恨,却既无法回归中原,在北境也无处容身。

  小股的辽兵仍不断在幽云十六州抢掠,残存的横刀陆续救下一些流离百姓,闻说在函关之北百余里,苍山地界,云堡的堡主云毓正组织下属庇护周围百姓,与辽人相抗。

  苍山云堡是北方武林一脉,从几代前起就与琅環颇有渊源。郁岚于是带领下属投奔而去,初时只求暂时栖身,没有想到的是,此后多年,云堡成为横刀休养生息、逐渐恢复元气的所在。直到三年前云王靖北,奉宗主洛湮华之命,加上仇恨北辽,横刀才暂时放下对朝廷的芥蒂,相助禹周军夺回韶安。

  前尘恨事,千山暮雪,正由于离京以来时时身历其境,这一夕之谈对于初出茅庐的少将军林辰而言,才会如此刻骨铭心。相处时日虽短,但他已见过洒落战场的鲜血,明白何为生死相托的袍泽情意。可是,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叔父林淮泰死守函关、为国捐躯的英烈之名又是从何而来?

  他想到鼎剑侯府多年来得到的恩宠荣耀,一如自己顺风顺水的成长,将门之子、忠良之后,这一切原来是靠出卖琅環换来的吗?所以提到叔父之死,父亲林淮安会表现出那种不自觉的闪烁暧昧,还有对北境战事避之不及的态度。尽管他从未言及,但林辰早已隐约察觉到,父亲暗中听命于东宫,一直在为太子效力。一旦醒悟,这其中,只怕远不止出自纯臣的衷心。

  随后几日,林辰一直浑浑噩噩,在前来探病关照的战友面前,无论是不是琅環中人,他都觉得无地自容。从韶安到函关,六百里土地不仅浸透了悲怆的苦难,还飘荡着无数蒙冤罹难的忠魂。没人再提起这件事,待他一如往日,可是他再也不可能回到得知真相之前了。

  虽然心绪纷乱如麻,不知如何面对与抉择,但林辰仍然会不时思念雪凝,他想着回到洛城后,要将内情告诉洛凭渊,也要当面对雪凝说。琅環不曾放弃,倘若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于天下,事实回归本来面目,鼎剑侯府或许也会随之崩塌。但他依旧相信自己,只要好好坚持,只要雪凝仍然愿意与他在一起,总能通过努力弥补、洗刷前人的罪孽。

  当时辽人已经求和,韶安军正在等待洛城方向传旨班师,他稍微回过神,才想起查看右腿复原的状况。膝盖部位严严实实扎着夹板,不能伸曲,大夫叮嘱要满两个月才能拆除。但林辰自己总觉得有点异样,于是偷偷将夹板除去,一看之下就怔住了。有另一条完好的左腿作对比,无论看还是摸,他的右膝都明显不对劲。

  洛凭渊听得心情沉重,与来时预想的一样,就像自己回到洛城,得知了昔年过往,林辰也在边关撞见了谎言背后的真相。

  他理解那种痛苦彷徨的心情,如果只出了这一件事,林辰必定能想过去,可是怎么也没料到,腿伤竟然会落下残疾。

  林辰说,发现不对之后,他起初还没有看得太严重,只以为是之前拼好的骨头不慎移位了,想着即使再受一番苦楚,只要能重新接好就行。

  苏阁主闻听此事,命军中大夫都来为他诊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几位医术高明的大夫详细查看之后,都是摇头。

  膝盖部位本就复杂脆弱,更有许多筋脉相连,这处伤势的麻烦在于最初受创太重,不仅膝骨碎裂,筋脉也跟着损伤。由于受伤之初就没能妥善处理,之后再正骨时,筋脉已经错位,并未能接续如初。

  到了现在,伤势逐渐长好,再要重新正过来就得硬生生将拼好的膝骨再拉扯开,疼痛还在其次,谁也不敢确定筋脉关节会因此再受到什么损害,还能不能恢复。一个不慎,或许轮不到接筋续脉,后果已然不堪设想。

  军旅之中,比跛脚更重的伤残比比皆是,众人都劝林辰还是看开一些,无论如何他还能走路,日后即便行军打仗也是骑马,不会有过多妨碍。

  可是洛凭渊明白,以天宜帝的性格,绝不会答应将丹阳公主嫁给跛脚的人,即使林辰受伤是由于为国征战,皇帝也不能容忍未来的驸马有这样明显的瑕疵。

  北辽和夷金的来使尚可以尽力赶走,然而之后呢?雪凝难道仍然只能被命运摆布,嫁给她根本不喜欢的男子?

  两个人一时间相对无言,彼此心里都是迷茫。林辰黯然道:“我该早些在信里告诉你的,但是不知道怎么说。路上听到求亲的消息,我却连上台比武的资格都没有了。雪凝她,会很失望、很伤心吧。”

  “如果你就这样放弃,躲起来不露面,与自己过不去,她才会真的失望伤心。”洛凭渊心里隐隐作痛,林辰的武功底子他是很清楚的,本来至少还有与同辈好手一争高下的实力。

  他定了定神方才说道:“你要相信雪凝,她不会在意这件事,而且既然平安回来,一切都有希望。”

  话虽如此,他只觉言辞的安慰苍白无力,甚至更像一种伤害。雪凝不会因为林辰跛腿而放弃,但她的意愿又能决定什么呢?

  林辰果然苦笑了一下,没有答言。洛凭渊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很深的绝望。

  之所以心灰意冷,几乎宁愿留在边关,是因为无论再怎样努力,除了忧愁伤痛,已经给不了心爱的人任何东西了。

  “四皇兄和苏阁主说得对,总须面对的。”他想了想说道,“你还未痊愈,一直呆在军营里不是办法,而且侯府也很快会派人来接。不如跟我回去皇兄府里住上一阵子,还可以一道计议。”说到此处,他心念忽地一动,林辰的腿伤其他大夫治不了,可是静王府中却放着一个当世神医奚茗画,这等机缘可遇而不可求,但凡还存了一丝可能,梦仙谷主定然有办法的。

  林辰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摇头说道:“军营里很好,暂时不想去别处。凭渊,你说我怯懦也好,如今委实有些怕见到静王殿下,我……我准备好了一定去找你,就先别管我了。”

  “你能躲到几时!用不了两天,这营地都要撤了,你再跟着住到京郊大营去么?”洛凭渊见他如此之怂,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但是想到自己找过玉帛之后,也曾经连着好几天不敢面对皇兄,而林辰还加上了近乡情怯,也就发不出脾气,“最多给你三天,到时有重要的事情找你,且好好待着,等我派人来接!”

  他想到一时三刻将林辰硬拖到府里去也非上策,总需先与皇兄商议过,再花些心思去拜托了奚谷主,方为稳妥。

  营帐外面,军士们早已三五成群地开怀畅饮,亲兵送进酒菜,洛凭渊于是与林辰一道用饭,两个人都尽量说些不那么沉重的话题,只是各自心里都仍旧压着一块大石。

  洛凭渊终究觉得难受不忍,又不好现在就提起延医的事,便想还是快些回府去设法安排。

  饭后他起身告辞,林辰说道:“这些时日不见,我也听说了不少京里发生的变故,不过看得出凭渊你过得很好,而且总觉得说话比过去更有分量了。”林辰的飞扬也不见了,只不知还有没有可能找回来。

  “我现下在静王府中,已经住得习惯。”洛凭渊唯有叮嘱道,“你不要多想,安心搬进来养些日子,皇兄不会吃了你的。”

  宁王今日出城,直耽了好几个时辰,初会云王,又与林辰相谈半日,已是满怀心事。但他记起户部还有几件公务等着处理,只好又匆匆过去一趟,回府比平日还要晚些。

  静王却没在房中,洛凭渊听杨越说殿下去了后园,就知道皇兄该是去赏雪了。

  夏日长满睡莲的池塘早已冰封,雪积得很厚,放眼所及,园中林木花草都披上银白,那块小小的菜地几乎辨不出边界。小径边,洛湮华披了件雪青色披风,像是正低头看着什么。

  洛凭渊不欲打破这份静谧,放轻了脚步缓缓走近,才发觉皇兄脚边不远处,小狐狸正在与一只松鼠嬉戏。本来就一身雪白的珍时就像会滚动的雪球,不到近前根本无从辨认,那只小松鼠也是长得圆嘟嘟的,抱着几颗不知哪里来的花生,像是有点怕珍时,又舍不得放下食物逃走,只好任凭小狐狸一会儿用鼻子嗅,一时又拿前脚拨,看上去相当苦恼。

  宁王即使心事重重,也不禁笑了,俯身说道:“珍时,皇兄天天喂你,偶尔给别人一点吃的,不可以欺负人家,知道么?”说着,便伸手要将小狐狸抱起来。

  珍时闻声偏过小脑袋,神态是十足的闹别扭,松鼠得了这个空隙,立时一溜烟抱着花生跑走了。小狐狸顿时不高兴,居然用毛茸茸的尾巴拍了一下主人的手,跟着小小的白影一闪,在雪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洛凭渊抬头见到静王只是莞尔,不免没面子,郁闷道:“都是皇兄最近太宠着它了,越来越娇惯,居然敢不听话了。”

  洛湮华忍不住微笑,珍时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居多,可是他常吃的鱼干、果子都是洛凭渊惦记着让人买回来的,很难说谁宠得多一些。他说道:“今日出城可还顺利,见到临翩了?”

  “见到了,四皇兄说,过两日,他要来府里看望皇兄。”洛凭渊的心思回到正事上,将今日郊迎的情形说了一遍,只略过自己与洛临翩在礼棚中关于琅環那段对话。

  两人在雪地里信步而行,洛湮华沉吟说道:“宫中今日传出消息,父皇已准了临翩交回兵权,好生歇一段时日。如此我就放心了,以临翩的功劳,只要不掌兵,即使行事任性一些,也无人能与他计较。”想想又悠悠道,“不过接下来,宫里难免要摆几席接风宴、庆功宴,我能不去就不去,你却避不开。”

  洛凭渊想到自己刚回来洛城时,各色饮宴的确不少,而今以云王的功勋身份,场面怕是还要盛大好几倍,若然是平日,看看洛君平不甘不忿的表情也就权作消遣,可眼下哪里有这份闲心。

  “皇兄,林辰出了一些事。”他说道。林辰之前的来信没有对静王提到过,此刻从头说起,负伤后得知横刀的昔年遭遇,还有未能及时医治落下伤残的腿。

  洛湮华听着,脸上的神色渐渐凝重,蹙眉说道:“难怪苏阁主前封信里对我提起,林小将军接下来,可能会遇到一些麻烦。他没细说,我本以为是为了外夷求亲。阿肃早回来了几天,可是他的话实在太少了。”

  洛凭渊举目望去,雪地上了无痕迹,也不知秦肃隐在何处。他回来后,静王不再让关绫夜间值守,其他人也需重新习惯屋梁上时时有人,同样无影无踪,秦副令主的压迫感实在强大太多,绝非武功走轻灵一路的关绫可比。北境征战一遭,阿肃仍是那么沉默寡言,想来即使他有许多话要同静王讲述,重点也都放在琅環内部。

  “皇兄,林辰不愿回侯府,我想让他过来住些日子可好?”他轻声说道,想着该如何开口请奚茗画出手,“他和雪凝两个,如今真的很需要帮助。”

  今日,他察觉了林辰的情绪,许是因为腿跛的缘故,除了伤心负疚,还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自卑,特别是在提到琅環时,弄得自己想对皇兄开口也不由小心翼翼。

  洛湮华却没有注意到他微妙的情绪,沉思着说道:“住进来也好,奚谷主极擅接续筋脉,说不定尚有转机。多年前,苏阁主曾经也出过类似的事,受伤后没能及时治疗,右腿差点跛了,那时就是奚谷主为他治好的。”

  “苏阁主有过这种经历?我从未听人说起。”洛凭渊既惊且喜,若不是此时城门已经关了,他几乎想立即将林辰押过来。

  “说来话长,大约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苏阁主也不过二十余岁,因为脚跛,还遇到不少波折。”静王微微一笑,以苏聆雪的含蓄,能在信里特地提到一句便是相助之意,奚茗画应该不会拒绝,“既是已经和林辰约定了三天后,届时再将他接来好了。倒是临翩,既然说了过两天来,那就真是两天,我们正好先与他晤上一面。”

第七十七章 紫宸辞兵

  云王洛临翩返京第一日,于紫宸殿面圣,天宜帝不只是和颜悦色,可以说甚为高兴。

  自始至终,金殿上的文武百官、内侍护卫都眼见得皇帝神色温和,面上多带笑意,除了嘉勉称赞四皇子为禹周立下的功勋,还欣慰并关切地询问他在边关的日常细节,只有当洛临翩再三坚决地要求辞去兵权,说只想解甲休息,享受天伦的时候,才显得对这个光华夺目的儿子有那么点不满意。

  皇帝略微皱起眉头说道:“皇儿在边关磨砺三年,好不容易锋芒初成,如今建功班师回京,朝廷正要倚重你治军征战的才能。朕当然知道你辛苦,想休息一阵子自可允准,但你麾下那十万兵马怎好说不管就不管,一见朕就忙着往回推?”

  语气微带责怪,不过站得离帝座最近的吴庸却注意到,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皇帝眼尾额间比平时还要舒展,足见心情甚是愉悦。

  “父皇,儿臣天生就是个懒人,您又不是不知道,”洛临翩行礼说道,心里算着要父慈子孝的来去几个回合方能满足这朝上官样文章的需求。对皇帝说话当然不能冷冰冰的,他声音里就不自觉有点慵懒,“从前在边关仗没打完,不管也不行。现在好容易辽人打不动了来求和,自然没有我的事了,朝中有太子,还有五皇弟帮父皇分忧,儿臣只想过它几年不用操心的舒服日子,父皇就恩准了吧。”

  自天宜帝以下,众人皆是哑然。虽说除了太子必须兢兢业业勤于国事,其他皇子的确用不着非得勤勉有为,但历来哪个皇子不想表现得才高志远、怀瑾握瑜。像四殿下这般在紫宸殿上,天子百官面前理直气壮说要偷懒过悠闲日子,实在少有得很,但他刚刚戍边三年奏凯回朝,如此劳苦功高,这点要求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无可厚非。

  太子近一年来渐失圣心,朝中臣子早已瞧得分明,自从云王靖北大捷,不少臣子已经暗暗盘算着观察风向,考虑改弦易辙。四皇子自小备受帝心宠爱,而今战功盖世、手握重兵,加上他的绝世容姿,在军中以至禹周百姓心目中受拥戴的程度远非洛文箫可比。

  早有人暗中认为,五年前二皇子能被立为太子,有相当部分原因是其母韩贵妃位份既高,又得圣宠,善于为儿子筹谋争取的缘故;更有人看到,背后深一层的原因在于,大皇子其时虽然早已被放弃,但礼制的力量是强大的,朝野不时仍有物议,觉得未来继承大统的人选不应绕开陛下的嫡长子,天宜帝便需要尽早册立一位太子来将这种暗流弹压下去。

  历朝立储多是嫡长之争,天宜朝不立嫡也不立长,便只有立贤了。那时候洛文箫已表现出一定才干,朝中多认为二皇子持重严谨,年龄在其余皇子中又最长;三皇子失之刻薄,德行难孚众望。四皇子当时才十六岁,还没上过朝,除了长得不是一般漂亮,留给群臣的印象只有性格太清高,从不与人相交;莲妃也是一般的清淡,出身平平又不争宠,在后宫地位甚是寻常。至于远在翠屏山学艺的五皇子,宫里朝中连个自己人都没有,更是被遗忘得一干二净。故此洛文箫成为太子,虽说算不上众望所归,至少还是顺理成章的。

  时移世易,在即将过去的天宜二十一年,韩贵妃是明显失势了,莲妃协理宫务,不知不觉间后宫的格局已然改变,仿佛也昭示着皇帝的心意移转了方向。而在朝堂上,年轻的宁王文武全才,已是令人侧目;如今云王的功绩与回归更是雷霆万钧,使得太子本来就不怎么稳当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即使心思不那么活络的臣子也不由想到择贤而立这回事,进而揣测,皇帝很可能已经在后悔,当初立储是太早了一些。

  因而,除却夹道欢迎、如痴如醉的百姓,在洛城之中,紫宸殿上,不知多少双各怀心思的眼睛紧盯着云王的一举一动,推测他每一句话、每个举动的含意,还要根据皇帝的反应揣摩圣意。多数人都没想到洛临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明确干脆地要辞兵,替他觉得可惜的大有人在,但心机深一层、也比较了解皇帝性情的近臣见四殿下这番作为,均忍不住要在心里击节赞叹,实在是高明,领兵大将最忌功高震主,能在最容易骄矜的时候表现恭谦,不是自身英明睿智,就是身边有高人指点;况且即使交回兵马,真刀真枪征战而来的威名与在军中的影响力也绝非旁人可比,云王殿下的前途不可限量。

  但是,谁也没曾想洛临翩会公然表示,除了歇着什么也不想干,看着意思只要边境不打仗兴兵,就准备回府里一直享清福了。满朝臣子顿时有堕入五里雾中的感觉,如果是欲擒故纵,好像有些过了,陛下当真了怎么办?还是说,云王殿下并无大志,这样说是为了在陛下和太子面前撇清自己?

  太子刚在城外领教过云王冷若冰霜的态度,还不至于有所幻想,但心里也忍不住犯思量:难道洛临翩真的并无争位之意?以他而今的优势,就算一开始没这个心思,身边怂恿的人也必定少不了吧。

  天宜帝不免摇头微笑:“一去三年,都是三军主帅了,朕还以为必定长进,谁想到一回来还是原先性子。”

  洛临翩从前在君前便随性得很,别的皇子毕恭毕敬怕说错话,他却不怎么讲究,说来都是从小宠出来的。

  众人都听得出皇帝语气里并无不悦,还颇有些受用,便有人想跟着凑趣两句。偏偏这时候,殿下传来一声冷笑:“父皇,四皇弟到了边关,那必定是威风凛凛、说一不二,他随口一句话,韶安城里上至朝廷命官,下到兵将百姓,人人需得俯首听命。这性子怕是不好改。”

  出言的正是安王,他今日没去郊迎,但云王入城的排场如此之大,还是免不了要觉得刺眼,但见洛临翩所到之处犹如众星捧月一般,心里早就扎了根刺,十二分的不舒服;再加上听对方适才说起为君分忧处理国事,连洛凭渊都提到了,唯独略过自己,分明是没放在眼里。

  洛君平长到二十三,生平一恨这四皇弟视若无睹的轻蔑;二恨旁人将自己看做没本事的草包纨绔。此刻被洛临翩一句话连戳两处,如何还忍得住火气。

  云王今日诸事纷杂,进殿后还真没注意到安王,闻声才回过头朝他看了一眼。心想洛城这边的人怎么都不见变化,洛君平年龄长了几岁,却依旧如往日一般,明知没用,还时时莫名其妙地跳出来同自己作对。

  他一时懒得理,不过还是给了点面子,淡淡说了一句:“三皇兄这些年没出过洛城,难怪对边关有些误会,他日若有机会去趟北境,也不至于连口才都不见长进。”

  安王心下恙怒,倒不是因为云王的词锋,而是积怨已久。洛临翩这种大半时候对他视若无睹,偶尔纡尊降贵般淡淡或者冷冷回一句的模式可以追溯到大约四五岁,任他心高气傲,洛临翩天性比他清高十倍,受皇帝重视喜爱的程度胜过没十倍也有八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