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55章
作者:薄荷酒
不过他终是没有说出口,不知是由于静王当时的微笑,还是因为自己本来也不该是这么好心的人,既然有所选择,就得为后果负责。只是说起来,他还不是同意了与大皇兄一道赌上一次,或许是因为相信洛湮华的眼光,也或许是被别的什么东西打动了。
最后他只想起回到洛城当天,与母妃之间的一段对谈。那时他将静王的意思说出,而后问道:“母妃觉得,我可该同意?”
莲妃的神情清淡如水,令人见了也随之心情安宁,她略略沉思说道:“母妃也不能替你做决定,只要你心意定了就好。不过,如果不愿自己去争,总要选择相信旁人的。五皇子既有湮华天天看着,应该坏不到哪里去吧。”她悠悠道,“反正于我来说,宫中待了二十多年,总觉得即使贵为太后,也不过仍是宫墙里的笼中鸟,还盼着未来有一天,你能将母妃接出去荣养,到外面四处散散心呢。”
第七十九章 河汉皎皎
此后接连几天,重华宫内外饮宴不断,接风、庆功、家宴,犒赏有功将领,名目各有不同,无一例外地围绕着云王。一应宴会都是宫中或者朝廷办的,可以说是天宜帝的意思,认为以四皇子之劳苦功高,怎么庆贺都不为过;而且远离京城这么久,见见亲眷认认百官也是应当的。
洛临翩起初还按捺着性子应酬一二,很快就烦不胜烦。洛凭渊在必须到场时也去过几次,眼见着四皇兄说话一次少过一次,神色越来越冷,快要冰封千里。
借着场合试图接近云王的众人都见到他毫无兴致,冰山般的神情加上战场征伐的微煞,直是令人难以消受。渐渐就被冻得不敢靠近五尺之内,才记起四皇子原本就是这么一位眼高于顶、教人难以接近的人物。而且看起来,并无招揽人才、在朝中有所作为的意思,连日下来,也只有见到自己军中的将领、部下时,洛临翩才假以辞色,满腔热情想为四殿下效劳乃至出谋划策的文臣无不失望而归。再后来,洛临翩索性说自己常年劳乏,而且要陪着才两岁的世子,虽不至于闭门谢客,也将一干邀请统统推了。
洛凭渊目睹这般情景,只能感叹四皇兄拒人千里之外的功力固然无人能及,但要做到游手好闲却着实不易。京中有名的纨绔哪个不是呼朋引伴、倚红偎翠。想想安王府中,清客歌女一堆,四处搜罗来的摆设什物不是珍贵就是奇巧,洛临翩排场气势倒是尤胜,但定然瞧不上此等做派,或许只好向端王爷讨教一番,再去明月楼坐坐了,就不知以他的容貌,在楼中现身,白若菡会不会为难。
这些心思只是偶然一想,洛凭渊目前远没有初回洛城时的闲情逸致。云王来过之后,他就处于苦恼中。皇兄的意思是很明确的,可是自己真的该去争储吗?
当年失去一切的阴影仍在,他确实想得到更强大的力量,能做到更多的事,一如八年前在御花园里,对自己许下的决心。然而现在,他心里总是隐隐地不安,即使身为皇子,即使皇兄与云王都赞同,仍然觉得这般接受有些不妥。
寒山派偏于道门一脉,日常所授博采众家,但无论武功还是心境仍重隐逸、轻名利,洛凭渊沉淀心绪,自觉道心并无动摇。他独自考虑了几日,悄悄在心中抱定了一个想法:目前静王的确陈冤未雪、身体欠安,既然需要有人出面对付太子,自己来担当便是,倘若一味推却不肯,倒会令他为难。但是待到将来事情成功,尘埃落定之际,皇兄的身体也该好得差不多了,那时自然是要将这个位置还回去的,正可让一切重回原位,母妃的罪过也能得到一些弥补。
主意既定,他顿感心下坦然,也就不再想着推拒,又去继续埋头做事了。当然得更加努力,才好争取有利的朝局。
靖羽骑卫以及钟霖等户部属官们很快发觉,尽管事务依旧繁冗,宁王的心情却变得比从前明朗了;其中或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林辰的状况有了好转。
林辰是在云王登门后的次日被接到静王府的,本来以他同宁王的交情,安顿在含笑斋的客房中最为合适。不过洛凭渊想到,自己一天到晚往皇兄院中去,而林辰多半还停留在过去那种不睦的印象中,乍然被他看见未免不便且不好意思,于是还是请杨总管单独安排了一处小院。
奚茗画早已得知了前后情由,病人是下午到的,他就选在当晚宁王在场时过来看诊。
林辰事先并不知道洛凭渊要为自己延医,不过也没有抗拒,任凭奚谷主仔细地查看那条注定要跛了的右腿。受伤以来,他早已对类似的诊治麻木了,每一位大夫都皱着眉摇头,对他说不行、没希望,还是尽快接受适应这个结果吧。
他不想拂了朋友的好意,初闻此事,不试一试总是不愿相信的;只是略有点疑惑,洛凭渊找来的不是御医,而是静王府中的一位医师,看起来颇为出尘。
不过林辰也没有多留意,甚至没注意到洛凭渊称眼前的大夫“谷主”,而且很尊敬的样子。事实上,在此时来到静王府,他有点恍惚。不能消沉放弃,然而究竟要如何冲破眼前的困境?他已经又在一筹莫展中度过了三天,家中派来迎接的从人可以打发回去,但是即使再想三十天、三百天,恐怕也是想不出办法的。
因此,当梦仙谷主查看完毕,虽然皱眉,却并没直接摇头或者面露难色地要与洛凭渊借一步说话,而是直接说有五六分可能治好的时候,他就有些不敢置信,所有人都认为做不到,这位看上去不过三旬上下的大夫凭了什么说还能治?他不禁朝宁王望去。
“可听说过巫山梦仙谷?奚谷主是世间难寻的名医,比御医不知高明多少,他正好云游到京畿看望皇兄,你是因缘际会赶上了。”洛凭渊立时说道,他素知奚茗画之能,心中虽仍是担忧,但毕竟是有了转机,“奚大夫既说五六分把握,至少也是其他大夫口中的七分了。”
林辰曾拜师习剑数年,于江湖并不陌生,梦仙谷的医术可说是一则缥缈世外的传说,确曾有所耳闻。他先是一惊,跟着意识到洛凭渊从不打诳语,更不用说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脸色顿时不受控制地变得煞白,整个人都晃了一晃。因为在绝望中跋涉了很久,希望出现的瞬间只有巨大的冲击,甚至来不及感受欣喜。
“我真的有可能复原吗,奚谷主?”他颤抖着声音问道,也顾不得日后会被宁王拿来取笑了。
洛凭渊站在旁边,林辰的样子让他心里微感酸楚,若不是因为牵挂着雪凝,既使必定很高兴,但怎么也不至于像绝处逢生一般吧。
“伤得太重,再是如何医治,全然复原如初也是不可能了。”奚茗画瞪了洛凭渊一眼,淡淡说道,“本来已经快长好了,要将膝骨和筋腱脉络理顺重接,你就得再断一次腿,过程必然疼痛不说,伤上加伤,日后每逢阴雨天也会酸痛更甚。我是看你年轻复原力强,才说到了五六成把握。运气好的话,自可不必跛脚,平日里走路行动与常人无异;但是稍有意外便要落下更重的残疾,不良于行都是轻的,这条右腿有可能就此废了。你不要以为本谷主是在吓你,那样还不如不治。”
他看着林辰刚回转过来的脸色又有些苍白,说道:“既然已经来了,不妨考虑几天再做决定。我看你现在这样也算不得多严重,公主虽好,如今满天下都在求娶,还不知会花落谁家,当真值得冒上偌大风险么?”
“不必再想了,谷主说有一半的机会,已经是天幸,即使可能性更小,我也愿意尝试。”
林辰的声音低低的,却没有任何犹豫:“那些来求亲的人想娶的是公主,可我只是想和雪凝在一起而已。从前就想过许多次,如果雪凝不是公主该有多好啊,可既然现实已然如此,我做不到在比武台上成为英雄,但也不能因为怯懦就让她一个人面对。否则,雪凝会非常伤心害怕的。”说着,他在床上深深欠身,“求谷主为我医治。无论结果如何,林辰心里都只有感激。”
奚茗画见他神情坚决,不再多言:“还要做些准备,你且好生休息两三天,我便来为你医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洛凭渊看到从来干脆果断的奚谷主,此时微微叹息了一声。
两日后,针药刀石备齐,奚茗画果然为林少将军重新接骨。
全程用去将近三个时辰,林辰喝了止痛昏睡的药汤,被点了睡穴,右膝上下都插着金针镇痛,洛凭渊在屋外,但见两个药童时而进出,房门开合之际有血和药混合的气息,还有种种无从分辨的响动,以及极力压抑的痛呼。宁王再是稳重,也觉得心中忐忑,等待煎熬中的时间分外漫长,长到他怀疑林辰需要治疗的不止是一条腿,而是全身每一处关节。
就在他觉得奚谷主大概永远也不会结束的时候,屋门才又一次开了,奚茗画神情疲倦地从里面走出,见到洛凭渊也明显不想多说,只淡淡交代道:“半个月内不准移动右腿,吃喝需遵医嘱,严禁饮酒,否则后果自负。”
他虽一个字也没说是否顺利,宁王心中却已然大石落地,对梦仙谷主郑重施了一礼。再向房中看去时,林辰一条右腿被固定包扎得严严实实,像是陷入了昏睡,汗水浸透衣衫,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自那一日起,林辰又开始了既难熬又苦命的养伤生涯,伤口疼痛、不能动弹,每日除了洛凭渊抽出时间来看望他一会儿,就只能同杨总管拨过来服侍的两名小侍从立夏、秋分说说话了,想想就很沉闷。
尽管如此,他的神采却在恢复,仿佛随着心里萌生期待,之前的落寞与消沉都被驱走了。除了有时还会发呆怔忡,他几乎又是洛凭渊所熟悉的那个即使受伤,也会意气飞扬写长信的朋友了。
只是,还有一件要紧事。某日洛凭渊从外面归来,直接对仍然半躺在床上,不被允许移动的林少将军说道:“今日我入宫问安,已经去见了容妃娘娘和雪凝。”
林辰瞬间紧张起来:“可是告诉她们了?娘娘和雪凝说什么?”他回来时一路上都在躺着养伤,后来即使走动也都避着外人,因此虽然不少人听说了他的腿伤复原情况不容乐观,却很难确定究竟会有怎样的后果。他与洛凭渊商议,对旁人不必多说,但至少需要告知容妃和雪凝,免得她们在宫中听到传言,徒增误解担忧。
“自然是说了。我对娘娘讲得简略一些,只提到你的腿因为路途颠簸有些不舒服,已经请了名医看过,再将养些日子定然痊愈如初。至于雪凝,单是这些可不够。”洛凭渊道,“她后来拉着我单独询问,我就将医治前后的详细情形都说了。还有你最后那封信,为了将当时的状况讲清楚,我被迫也拿给她看了。”
“这样啊,也好,等我再对雪凝说的时候,就容易多了。”林辰呆了一呆,重又沉默了。住进来这些日子,虽没见到静王,但府里上下都对他很是关照。从杨总管到小侍从,无论用餐还是吃药,得到的照料总是细致而周到,并不象是单纯看在宁王面上。作为一个难以行动的卧床病人,自己实在添了不少麻烦。
“娘娘放心多了,要你好生养伤,先不要想太多。”洛凭渊道,见多了林辰这种短暂的出神,他也不去深究,“辽金使节将至,雪凝如今想出宫来府里也不容易了,娘娘怕她离开宫中会出事,管束得比从前严。不过,她托我带了话给你。”
林辰的心跳立时加快,只听洛凭渊缓缓道:“雪凝说,她是禹周的公主,多年来享皇室荣华,此番外夷前来比武求亲,倘若是为了国之大局必须和亲,她唯有奉旨而行,不能违逆;但是若能过了这一劫,无论再发生什么事,无论你的腿能不能复原,她都不会嫁给旁人。”
他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送到林辰面前,那是一只精致的湖蓝色荷包,缎面上绣着绿茵茵的青草,草地上趴了一只金黄色带黑章、毛茸茸的小老虎。
洛凭渊在转述丹阳公主的话时,神情还维持着淡定,但是看到林辰拿着荷包,久久凝视,说不出话的样子,心里也无法平静。
如果禹周足够强大,敌人又怎敢明目张胆地上门挑衅?
进入腊月,云王回京的余热尚未散去,细心些的百姓已然注意到,洛城中的外番人增多了。
北出镇海门,东往东华门,乃至西华门甚至南边的朝凤门之外,官道上常常可见身着北辽或夷金服饰的三两行人,有的身着皮甲,有的帽垂貂尾,一眼望去五官形貌明显有别于中原人氏,高鼻深目的西域胡人也较平日为多。
人们这才想起,前来议和的北辽与求亲的夷金使节队伍一路行来,已然踏入中原地界,快要抵达洛城,尽管早已听说了两股人马的来意,但没想到声势还不小,竟引来这许多外夷四面八方赶赴洛城。
京畿禁军与靖羽卫都加紧了城门处的盘查与外城巡防。城中百姓从来见多识广,远不至于为此不安,都是议论纷纷,猜测朝廷会如何应对,不少人都感觉到,必定又有一场大热闹将要来临。
一天夜里,洛凭渊如往常般从澜沧居出来,回到含笑斋,还有些未完的公事,他让霜降磨墨,准备处理一阵才就寝。
就在此时,外面忽而传来几声低叱,跟着是兵器出鞘声、剑刃破风声,府中的暗卫竟似与人动上了手。
他心下微凛,起身摘下墙上的纯鈞宝剑,对还没弄清怎么回事的白露与霜降吩咐道:“待在房中不要出去。”
小侍从们来不及反应,眼前一花,宁王已经穿窗而出,飞纵到了外面。
月色之下,洛凭渊只见人影飘忽交错,六七名暗卫皆是手持长剑,倏分倏合,攻向当中一人。秦肃也在,并不上前参战,而是抱臂站在一旁掠阵,看到洛凭渊出来,还朝他略略点头。
宁王心下稍安,于是也走过去一同观战。随着征北大军归来,琅環所部的玄霜、横刀以至凌虚都已进入洛城,大部分他还没有见过,但府中暗卫的力量已然远胜之前,倒不知什么人今夜胆敢擅闯。
他定睛看去,不由喝了一声采。眼前七名暗卫的身形步法默契无比,手中招式一时辨不分明,趋退之间的配合却可说妙到毫厘,竟是全无破绽。但见剑光势若白虹,组成一片密密的光幕,将敌人阻在其中。想不到玄霜往北境参战,练成了这等高明的应敌绝招。
他再看了一会儿,又有些惊诧,来袭者虽只孤身一人,但身法凌厉,招数雄浑精深,时时纵越扑击而下,便如一头夜空中的大鸟。每每出招,玄霜暗卫的剑幕便被撕得扭曲,卸去了威势。尽管不能与寿山明王柴明相比,竟是个罕见的高手。看此人身材高大,五官酷烈如刀砍斧劈,武功路数又颇为奇诡,他心念一动,不禁重新按住了手中剑柄。
这时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洛凭渊回过头,果然看到静王已出了澜沧居,近前观看情势,他连忙将皇兄挡在身后。
“凭渊,有阿肃在,你不必出手。”洛湮华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北辽品武堂跟着三王子初踏洛城,难免要趁着夜色来认认门。只是没想到,昆仑府没派人,欧阳堂主倒先亲自出马打前站了。”后面半句话,却是朝着场中正在交战的众人说的。
第八十章 北辽使节
那人闻言,冷哼了一声,听出静王并无战意,手下的招数便缓了一些,府中暗卫见宗主出言,也将剑势逐渐收敛,不一时双方各自罢手。
洛凭渊心道,果然是欧阳一念,品武堂第一高手,武功比之尉迟炎似是只高不低。他自忖若论功力老辣,自己或许尚有不及,但以单打独斗而言,纯鈞宝剑锋锐无匹,应足以弥补。
他也是习武之人,现成的对手送上门来,难免就有一战之念。但方才静王已然说了让他不必出手,只好将想法压了下去,说道:“夜阑人静,偷入家宅,此乃宵小所为。品武堂随了三王子出使议和,莫非是来我洛城鸡鸣狗盗的?”
欧阳一念现下颇有些不自在,耶律世保本人尚有数日行程,他提前入城,正是为了在此后一段时间里知己知彼。谁料夜探一趟静王府,居然不慎触动机关被发觉了行迹,这府中的护卫又训练有素,能组成个古怪剑阵,即便暂时伤不到自己,却意外地难缠。
此刻名号被当场叫破,在琅環宗主面前未免输了身份,而这手持长剑的年轻人辞锋锐利,气质更是不俗,想必就是统领靖羽卫的五皇子了。
靖羽卫正是品武堂的对头,被年纪轻轻的宁王嘲讽也就罢了,方才洛湮华话中之意,倒似品武堂中已然是昆仑府的天下,连自己也任凭驱策一般,听在耳中极为扎心。
他于是冷笑一声:“正是初到贵地,人生地疏,江宗主不要忘了,你我双方尚有不少过节。我怎知你与这位五殿下会不会有所动作,威胁到三王子的安全?在下职责所在,也唯有不拘小节一些,将诸般江湖规矩都放一放了。”他心中打定主意,看静王府的阵势,动手难以讨得了好,但若要脱身而去,想来对方也留不住,过后矢口不认便是。
“两国和谈,三王子远来是客,只要约束自身和下属不触犯禹周的律法,我们有何必要对他不利。即使品武堂以往作恶非小,看在大局的份上,我方也准备以礼相待,国事为重。”洛湮华说道,“然而观阁下作为,到像是受人指使,来滋扰生事的,这就另作别论了。欧阳堂主也是有身份的人,有话不妨挑明了说,你率品武堂路远迢迢而至,所为究竟是协助贵国使节议和、求亲,还是要向靖羽卫以及中原武林同道寻仇,又或是听命于昆仑府来与琅環作对的?堂主可掂量清楚了其中的分量?”
欧阳一念的眼睛不由眯了起来,姬无涯一路上说的都是昆仑府对此次洛城之行能起到多大助力,品武堂与昆仑府也的确有着共同的敌人,正可相互利用;故此他虽然与索伦泰一般,对这个时时在辽主面前进言,俨然显得地位比自己还高的昆仑府护法十分反感,也看在他起到的作用上尽量忍耐。
然而洛湮华所言却点中了他的心事,北辽目前迫切地需要达成和约,他对这一点比旁人更清楚。品武堂要靠武力收到威慑之效,固然有出一口气的用意,说到底仍是为了争取更实惠的条件。
如今听禹周静王的话意,乃是先礼后兵,倘若在和谈过程中被眼前两个皇子抓住了什么暗中动作或者错处,说不定当真会耽误了大事。别的不说,多拖上两个月,就难以向耶律洪畴交代。
放过今次时机虽有些可惜,但若是由于品武堂的缘故旁生枝节,没能完成使命,即使出了再多力,回去也是有过而无功。
如是一想,往昔与禹周武林结下的梁子倒是不妨放一放,留待日后慢慢讨回,何必陪着姬无涯背黑锅。届时昆仑府与琅環之间清算旧账,自己犯不着参与,只需小心管束下属,再暗地里对耶律世保谏言几句,那么即使造成不利影响,也全是姬无涯一人的责任。
欧阳一念能有今日地位,不止是武功高强,为人也甚是精明,转瞬间已转过数个念头,沉声说道:“昆仑府一介武林门派,品武堂怎会为其效力,此行当然是专为辅助三王子而来。江宗主与五殿下若能如方才所言,处处以礼相待,在下也没必要在这种时候重起江湖纷争。”此语已说得十分明白,他特地留了个心眼,将宁王也包括进去,见洛凭渊并无二话,对静王言谈间的分量便更笃信三分。
“欧阳堂主不争一时意气,确是明智之人,看来今晚擅闯应是出于误会。”静王淡淡道,“夜色已深,不再相留贵部,这便请罢。”
秦肃于是上前一步,乃是逐客之意。
欧阳一念并不着恼,既已身在洛城,倒要看看这位连耶律洪畴都视为大敌的禹周皇子有多大能耐,他见静王已经转过身,便冷声说道:“闻说极光片羽已下了玉鼎峰,琅環宗主还是莫要放心太早了。告辞!”
言毕几下纵跃,转眼间已然踪影不见。
“极光片羽,”静王脚下略略一顿,脸上现出一抹深思,“没想到,连檀化羽也要来。”
再过数日,就像约好的一般,北辽三王子耶律世保与夷金摄政王长子完颜潮前后脚抵达洛城。
这两股人马尚在半途时,有关消息早已传得街知巷闻,禹周一方已然有所准备。由于来宾身份较高,随行的更都是各自网罗招揽来的武林高手。天宜帝于是降旨,宁王作为靖羽卫统领,负责主持两国使节在京畿期间的一应事务。
耶律世保到来的日子,正巧是腊月十五。
除了礼部鸿胪寺卿循常例出城迎接,洛凭渊奉旨主理,也一同前往,为了人员对等,他还将靖羽卫两位副统领以及十数名骑卫也带在身边。
出得城来,他看到北辽一行浩浩荡荡,少说也有数百之众,当中一匹菊花青,颈披长鬃,颇为神骏,上面坐着一个衣着华贵、北辽贵族打扮的年轻男子,心知必定就是那位三王子了。
他不期然想起几个月前,还没有求亲这回事时,雪凝听到耶律世基的名字,曾经笑说此人怎么姓野驴名鸡,弄得又是禽又是兽。如今那位好战的四王子葬身归雁峰裂谷,说不定就是死在阿肃的手下,他的兄长并不吸取教训,说是和谈,却带着大批江湖人士来寻衅,就算不是鸡而是块宝,也要教他赔了夫人又折兵。
当下策马上前,与野驴王子见礼。
耶律世保年约二十七八,长得面皮白净,北辽人大多相貌彪悍,他到算得斯文细致,不过眼神炯炯,能看出几分精明强干。
他一见到宁王便神态亲近,连道仰慕,说得十分客气:“久闻禹周五殿下年纪虽轻,文韬武略,一身武功更是得自名门传授,在我北辽也是甚有声名。今日得见果然风采卓然,比传闻犹有过之。”
他来时路上便已反复思量,耶律洪畴叮嘱说禹周的静王最难对付,而五皇子年少封王,甚得帝心,却与皇长子隔阂极深。他想洛凭渊年纪轻轻,再有城府也是有限,而常年习武则多半性情冲动,怎么想都比较容易左右,放着不拉拢就可惜了。因此态度放得十分之好。令他有点意外的是,宁王外貌竟比传闻更为出众,几能令人一见心折,所说倒也不全是场面话。
洛凭渊心里却早已注定了 对此人殊无好感,只淡淡说了两句远道辛苦之类的应酬话,算是代表禹周表示了欢迎。他的目光掠过北辽三王子,落在对方身后一众随行属下身上,入目高矮胖瘦、黑白美丑各不相同,皆着北辽服饰。
除了几个明显是文官,他先看到为首一人中等身量,五官端正,胸口洒落一部整整齐齐的长髯,年约四旬,神态间颇有几分潇洒飘然。欧阳一念既然已经提早几日到了,没有在此间出现。
原来这就是昆仑九护法之一,别号八步孔明的姬无涯,洛凭渊心里想道。这也是他自纳兰玉之后见到的第二个护法了。所谓八步孔明,顾名思义,当是指此人轻功出类拔萃又足智多谋,据说手中常用的兵器乃是一把羽扇,加上那部一看就是精心打理的长须,十分贴合形象。跟着辽人出使禹周,还大模大样出现在自己乃至朝廷官员面前,不可谓不嚣张。
他跟着想到前日听说的檀化羽,传说轻功卓绝,当世独步,否则也不会得到“极光片羽”之名号了。
“明对明,暗对暗,请来函谷上人对抗李统领,再有檀化羽与姬无涯配合联手,可牵制柴明前辈,其余人等少了忌惮,便可放手而为。”静王当时是这样说的,“只是以檀化羽的孤傲,对同门师兄姬无涯并不怎么当回事,不知如何竟肯离开昆仑玉鼎峰,不远万里赶赴洛城助阵。”
“宁王殿下也是习武之人,可曾见过姬先生。”耶律世保见洛凭渊注目姬无涯,似是若有所思,便在一旁笑道,“我等要在洛城叨扰一阵子,仰赖五殿下关照之处甚多,不若双方部下互通姓名认识一下。”
他话语谦和,架子放得极低,若是换了其他场合,洛凭渊或许真会略有好感,但此刻见到这位姬护法,想起昆仑府种种作为,神色间顿时罩上了一层寒霜,冷冷说道:“我禹周朝廷早有檄文召告各地,昆仑府犯下谋逆、杀人、勾陷皇子、作乱黄寺十数条大罪,一应党羽但凡发现,立即锁拿,三王子现在公然将此獠带到我眼前,可是为了相助擒拿逆贼?”
他一动怒,身后靖羽骑卫齐齐手按刀柄,怒目而视。
耶律世保吓了一跳,心中顿时大为懊恼,暗骂自己百密一疏,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记了。昆仑府在禹周皇城犯下的巨案轰动一时,流传极广,面前的五皇子正是被陷害的对象,听闻不仅受了重伤,还几乎陷入百口莫辩的绝境,如今才过了四个月,怎能指望人家不记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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