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78章
作者:薄荷酒
“宁王之所以撇下随从下属,匆匆微服赶到江南,是因为他除了身为皇子,在武林中还有一重身份,乃是寒山派的四弟子。”庄世经说道,“从我离京前得知的讯息来看,在五月初五之前,五殿下都不会有心思顾及户部政务,因为那一天,他要携带陛下钦赐的纯鈞宝剑参加万剑山庄的试剑大会。”
“试剑大会?”邵青池又略略皱眉,万剑山庄同在金陵,但江湖武林中的事于他可说风马牛不相及,平素极少关心。
“是有这么一回事,青怡前阵子还提到过,是听南宫家小姐说起的。”邵青扬适时说道,“庄先生的意思,五月初五前,五殿下顾不得找麻烦,可是等他参加完这个试剑大会,情形仍然难以改观。”
“相传万剑山庄座落之处,乃是战国时吴王夫差令铸件名师铸造吴钩剑的所在,正缘于此,现任庄主慕少卿才有资格遍邀高手,举办这三年一度的武林盛会。”庄世经悠然道,“据闻万剑山庄之中,不仅收藏着数十上百柄形状、来历各异的名剑,还有一座剑池。三日之间,年轻弟子切磋剑法、各展所长,再由各派师长名家品评。论武与论文一般,可成佳话美谈。不过若仅止于此,也不足以吸引天下剑宗门派不辞路远迢迢,也要赶来赴会。试剑大会所以出名,是由于它还有一项规矩。”
这些典故于他口中说出,倒也颇有意趣,只是于此场合,不免有离题万里之感。邵家兄弟面面相觑,都不明白他为何要描述一场武林大会,唯有耐着性子听下去。
“会上除了品评剑法,还品鉴来客所携的神兵利刃。如果身佩的宝剑被众人公认为此次第一,就有资格在第三日、也就是大会最后一日,提出与庄主比剑。”庄世经说道,“数代以来,万剑山庄一向信守承诺,只要凭剑法胜过了庄主一招半式,即可从庄内所藏的名剑中任意挑选一把带走,或是提出一项不违背武林道义的要求。但是,如果输了这场比剑,挑战之人就需将所携的宝剑留在山庄剑池之中,除非在下次大会上遵循同样方式胜出,否则无法夺回。在场所有人都是见证。说起来,五殿下的纯鈞剑自然是千古名剑,一朝出鞘,想必定能拔得头筹,万一他动了争胜之念,凭着年少气盛提出与慕少庄主比剑,却不知胜负如何?”
邵青池一时有些明了他的意思,如果宁王比剑不利,失去了御赐的纯鈞剑,必定锐气大挫,多半也没心思处理政务了,即使田亩核查得再圆满,回京后皇帝也必定要怪罪。”
“御赐宝剑如此要紧,我们又何从得知宁王一定会行险比剑,又定然会输?”他思忖着问道,“再者,我邵家并非武林世家,与万剑山庄素无往来,又能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
“比剑自有一番章法,在万剑山庄的地盘上,慕少庄主不想输,他就有九分以上的把握。”庄世经拈须微笑,“青池,你也是太放不开手脚,不看僧面看佛面,在京陵地界上,谁人不卖你三分薄面,怎可眼睁睁放过良机?据我所知,适才提到的南宫家就与万剑山庄关系匪浅,长公子南宫琛更是慕少庄主的莫逆之交。五殿下将宝剑落在万剑山庄,又碍于名声不好强行索要,如果在他寤寐不安时,金陵的世家大族却有本事将纯鈞剑取回相赠,这份人情,你说他受是不受?”
邵青池不禁动容,如果事情真如庄世经所言,倒是一条兵不血刃的退敌之计,宁王再是不讲情面,也定要在江南士族面前气焰全无,无颜针对邵家。他思索片刻,此法的高明之处在于,成与不成,于邵家都是丝毫无损,不由将对庄世经的戒心又消去了一半,心道,庄盛予早年不过有几分歪才,会试后游历各地、又入东宫,如今眼界性情都是大有长进了,能想出这般圆融的主意。
他情绪内敛,只微微颔首表示赞同,邵青扬一旁已抚掌笑道:“难为庄先生识见广博、触类旁通,实是顺势而为的妙策!”但他也有同样的疑惑,跟着问道:“我听说五殿下行事稳重,并非一位冲动好胜之人,又不缺名气,既然纯鈞宝剑重要至此,庄兄何以笃定他宁可冒着偌大风险,也要与慕少庄主当众比试,有什么事是他非要通过万剑山庄才能办到的?”
邵青池最不解的也正是这一点,如果宁王不主动索战,自家再怎样出力也是白费心思。
庄世经的笑意渐渐收敛,似是陷入沉思,半晌才叹道:“你们偏安江南,对京中和武林的局势太少了解,如我所见不差,有静王殿下这层关系在,宁王是一定会比这一场的。”
邵青池不料已经很复杂的事态里还有静王的存在,凭他所知,无论如何拼凑不出端倪,庄世经却不肯再说下去。
三人密议了一个时辰,当日傍晚,邵家年纪最小的六小姐邵青怡就写了一封小笺给闺中好友南宫盈,询问可否得到邀请,到南宫家小住几日,一同煮茶赏花。
第一百一十五章 潇潇暮雨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四月是江南最好的时节,自扬州府一路行船,江水深碧,满目青山,深深浅浅的绿意仿佛要随着浮动衣袂的江风渗入心底。洛凭渊在濛濛烟雨中随静王离舟登岸,金陵古城已在近前。江岸上行人往来,衣着色彩多较北地鲜明,吴侬软语之声不绝于耳,几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头扎双鬟,挽着竹篮,嫩耦般的手腕露在外面,脆生生地叫卖茉莉花。
洛凭渊看到有刚下船的游客摸出两枚铜子,少女停下脚步,揭开篮盖,里面是一串串洁白素馨的花朵;他不期然想到,这样小巧清香的白花,倒是很适合依旧住在兰台的杜棠梨。心念微动间,跟着又想起楚楚如梨花的薛莹川,不禁侧过头去望一眼身边的皇兄。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公子,是江公子么?”
语声压得有些低,却包含着抑制不住的急切。众人只见一行七八人匆匆迎过来,形貌或稳重或轩昂,大多年龄偏轻,为首之人约莫二十六七,深蓝长衣,腰佩古玉,是个相貌温雅的青年。
“属下等参见宗主!”他在静王面前深深拜了下去,“主上,您终于到了,大家天天数着日子,终于将您盼来了!”
随他同来的诸人齐齐下拜,看得出俱是一般地激动难抑。
“飞笙,不必对我多礼。”洛湮华将蓝衣青年扶起,示意下属们起身,低低叹了一声,“多少重担都是阿晋和你在挑,是我来得迟了。”
洛凭渊便知道,面前的人必然是怀壁庄的大管事容飞笙。他闻知这个名字已有一段时日,容飞笙的父亲容剑庭曾是鸣剑副令主,早年在征战中负伤,以致武功大损,转而担任怀壁庄管事;由于近年来旧疾屡发,不得不卸去职责,专心养病。琅環左使江恒远已然去世,而今怀壁庄少庄主谢枫坐镇洛城,琅環在江南一带的事务对外由副庄主朱晋出面,对内便是容飞笙操持。
“主上的苦楚与不易,我等怎会不知。”容飞笙说道,他上次前往京城,潜入静王府拜谒洛湮华,还是在三年前行将接任管事的时候。现下于多事之秋终得见到宗主,大喜之下,纵然力持镇定,声音仍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您一到,大家都有了主心骨,心里就踏实多了。”
只凭这一句,便可知怀壁庄目前承受的压力,朱晋至今身陷万剑山庄,人心思变,容飞笙必然支撑得十分艰难。
洛湮华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微笑道:“我们且容后计议。飞升,你们先来见一见凭渊,出门在外,大家称一声陆公子便好。还有几位少侠,都不是外人。”
他事先已在信中吩咐过,抵达金陵时不欲声张,尽可能避免他人瞩目,否则前来江畔迎接的也就不止眼前几人了。
此地非是讲话之所,众人的礼节简单而郑重。容飞笙的心情平定了一些,举止安排便都显出持重稳妥。随同他来的有驻于怀壁庄的玄霜暗卫,自闽州赶来的蹈海水军,还有三人却是来自鸣剑。
洛凭渊看着静王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样式与府中略有不同,但车篷同样是青色的。这里是皇兄惦念牵挂的江南,有着与他息息相关的下属故旧,那一双双敬慕而希冀的目光掺不了虚假。他忽然很想尽快到达怀壁庄,曾几何时,洛湮华在清冷破败的王府中独自忍受明枪暗箭、病痛煎熬,所为正是守住这片千里之外的生息之地,或许也是魂梦中唯一的慰藉寄托。
石城虎踞,钟山龙盘,怀壁庄背临钟山,穹穹天幕之下,绵亘的青瓦白墙掩映在几近晕染开去的绿意里,沉静恢宏而不失明秀。
早在琅環皇后江璧瑶出世之前,怀壁庄已然存在,作为琅環的基业之一,本属于江氏所有。十年前韶安失陷,出于躲避灾劫之需,江恒远将产业让渡给当时的淇碧令主谢玄冰。
谢玄冰出身点苍剑派,在琅環中身份较为隐蔽,接手园林后不易其名。多年来,怀壁庄名义上虽为谢氏掌管,实则暗存琅環一脉,随着洛湮华与皇帝缔结新约,昔日下属子弟更是往来络绎。念及前任宗主宫中遇害,“怀壁庄”三字,仿佛从来蕴含了蒙冤的血泪与痛切。
在透明的雨幕里,洛凭渊看到庄门内外站满了人,一眼望去计不清多少,数百、近千,亦或更多?或年轻或年长,清一色的男子。依稀能辨出属于玄霜的黑衣,横刀的暗蓝色腕袋,淇碧墨绿的襟边,这么多部属错落而立,却既无人动作,也不闻低语响动,于无声的静穆中等待一行人渐行渐近,凝视着那辆朴素的青篷车。
“主上,”容飞笙策马与车驾并行,隔着车帘低声禀道,“这些天,不少部属子弟都想早早到半途迎接。属下已经约束过,主上不愿引人眼目,更兼舟船劳顿,待歇息数日,相见的时日还长。但大家盼得久了,说什么也要先在庄门处行个礼,他们许多人,至今还未有机会得见宗主。”
洛湮华已经透过湘妃竹帘上细碎的镂空看到等候的众人。他没有说话,起身下了刚停稳的马车。一路行来,他也曾想过,踏入怀壁庄时会是何种情景,在退居江南或戍边北境的属下们心中,自己这个长久被禁足于京城府邸、少有谋面的宗主又是怎样的存在?他终归来了,所有人都已付出十年的等待,曾经悉心教授武功、对自己寄予厚望的舅父,永远不可能在庄门处等他了。
他缓缓走上前去,容飞笙与秦肃落后半步。一片静默中,站在人群最前方的横刀令主郁岚踏前,单膝着地,沉着的语声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属下参见宗主!”
“参见宗主!”近千人顷刻间齐齐单膝拜下,黑压压一片,沉肃的声音裹挟语声,在名山秀水间回荡。
洛凭渊看着眼前一幕,作为皇子,他见多了臣属们出于各种缘故行礼,但这一刻,没有喧哗,没有耳语,琅環的参见肃穆而庄重,沉积在长久岁月中的拥戴与托付,仿佛重逾千钧。
洛湮华默然还了一礼。心中似有无数言语要说,却又觉任何一句都显得苍白而多余。他扶起郁岚,归雁峰会战结束后,郁令主并未随班师大军前往洛城,而是直接返回金陵,是以现在才终于见面。距离当年横刀厉兵秣马,自洛城出发往去韶安参战,十余载倏忽如白驹过隙,当年英气勃勃的郁副令主,面容已增添风刀霜剑。
他转而扶起旁侧的谢潇,这是谢枫的二弟,自秦霜进京,一直是他负责联络江陵、潇湘与闽州的琅環各令。
“主上远来疲累,需要休憩,属下们过几日再来请见。”郁岚低声说道。
琅環子弟纷纷站起,无声地向两旁分开,让出中间的通路,目送宗主一行进入庄门。自始至终,洛湮华未发一语,也不曾露出一丝微笑,映在众人眼中的唯有沉静,仿佛与生俱来,不会被任何事物动摇或打破。
比之寻常江南园林的玲珑精致,怀壁庄的格局于疏阔中见清雅,厅堂高轩,木桥流水,庭前古木,檐下芭蕉。
容飞笙在前引路,洛凭渊置身园中,心里正有些赞叹,就看见一棵两人合抱的榕树下,盈盈站了一名年轻的白衣女子。待到他定睛看去,呼吸不由微微一窒。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美人绰约而立,眉目绝俗,明若秋霜。雨水冲刷过的荫緑垂落如瀑,却难及她一头流泻的柔丝,在如烟细雨中,有种不染凡尘的缥缈。
即使见过堪比倾城名花的白若菡,有丹阳公主般明艳照人的皇妹,这一刻宁王仍然心头微震,世上竟有这样的清姿丽色,美得不食烟火、浑然天成。
头顶枝丫密密如盖,但她看起来已经待了一段时间,长发衣衫都是微湿,却似全无所觉,只是望着渐行渐近的静王,慢慢向前迎了几步,脸色苍白。
会在此时此地等候自己的姑娘,只有一个,洛湮华在两三步外驻足凝视,想从少女毫无瑕疵的美丽面庞上找到舅父的影子,表妹与凭渊同岁,上次相见时,她才六七岁,还是个粉嘟嘟的女娃娃呢。这些年来也曾见过画像,但再传神的笔触也难以描绘出内在的神髓。
“晚璃,”他柔声唤道,伸出一只手,“怎么不打伞,就站在雨里?”
江晚璃自容飞笙拂晓动身去江畔起,已经等了近两个时辰。她目不转睛望着眼前的人,他们从来只能鸿雁传书,或是由旁人口中得知讯息,可面前的人,却仍会与记忆里皓月般的少年兄长重合在一起。静谧的语声如此亲近,令人安心,长久来的无助凄惶漫过心间,她眼中毫无预兆地涌起泪雾,上前抱住静王,哽咽着叫了一声:“表哥。”
容飞笙与郁岚等人会早早嘱咐下属,要让初抵江南的宗主安静休整几日,是由于洛湮华来到怀壁庄的日子,刚过四月十五。
静王身中奇毒之事,原本一直是琅環内部的机密,江南江北,只有寥寥数人与闻。但随着两月前洛城的连番风暴,各种传闻与猜测也渐渐传到了江南。三月十九启程,起初与朝廷命官、靖羽卫同行,走得既慢,所到之处礼节又繁冗,待到单独雇船后才得以加快。洛湮华在途中算算日期,即使紧赶慢赶,将行程缩短几日,但是一到怀壁庄就当着知情或不知情的下属们公然生病,好像也不怎么美妙。他索性也不急迫赶路,与荀雁丛会面之后,还让客船在扬州附近停留了半日,等待沈翎到州府官衙为漕帮交涉。离京后的第一次月圆十五,就在船上度过。
好在,目前无需劳心费力去向皇帝要解药,尽管发了半夜低烧,但隔日在舱中卧床了一天,自觉精神已然恢复得差不多了,而再过一晚,客船也就到了金陵。
不过,如是一来,距离五月初五试剑大会已不足二十天。
琅環右使萧夙玉在洛城遇害之后,左使江恒远辗转将他的骨灰送回潇湘,安葬在洞庭之畔,六年后,遵照遗愿,他自身的棺柩并未留在钟山,而是葬于江氏故土江陵。与潇湘相邻,既是陪伴故友,也守望着分隔南北的滚滚长江。
住进怀壁庄当晚,洛湮华让容飞笙备下了香案蔬果,在微雨的庭园中祭拜,江晚璃与洛凭渊陪在旁侧。
细小的雨珠落在芭蕉叶片上,被周围潺潺的流水声掩住,洛凭渊看着皇兄逐一将案上三只酒杯注满,默默拈香祝祷。
回到怀壁庄祭奠逝去的亲人,该是皇兄的心愿吧,只是冤仇未雪又遇到鸣剑反目,他一定仍担着沉重的心事,或许还有负疚,总觉得自从进入怀壁庄,静王沉默了许多。
待到江晚璃在案前行过礼,洛凭渊上前点燃三柱香,在袅袅缭绕开去的檀香气息中,深深拜了三拜。白天在庄门前,琅環子弟参拜宗主的场景仍历历在目,那片静穆中有着悲痛,因为曾经受创至深。他在朝堂与宫中是禹周的宁王,入了武林是寒山真人门下,所到之处总有敬重拥簇,仿佛自在平生;但在内心的角落,母妃留下的阴影始终在那里,化不开、抹不去,怀壁庄里遇到的每一个人都礼敬有加,没有一丝异样,然而他只会加倍清晰地感觉到,母亲犯下的罪过,自己或许穷尽此生也难以赎清。
大概是考虑过这一点,在淮安登船前,静王曾经犹豫,是否分头而行,在金陵会合更为合适,洛凭渊当时不假思索,既然答应了要陪着皇兄下江南,自然要多多随行,务求到位,但到了怀壁庄不过半天,他已经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体会到林辰曾经那种不敢踏入静王府的心情。
最后一个上香的是秦肃。几个人在夜色中伫立,看着明灭的烛火。
“凭渊还是初次来到庄里,阿肃也很久没回来了,我想舅父该会高兴才是。”良久,洛湮华静静说道,“还有萧右使,十数载奔波北境,一手于昭临设立情报暗线。因为他的苦心经营,当情势需要时,琅環才能向朝廷提供充足的北辽情报。虽然萧右使没能在有生之年见到辽人求和、缔结和约,但看到当初的付出不曾白费,百姓免遭战火涂炭,他也应会得到些许安慰。希望他们不要怪我驽钝,用了这么久,让大家苦等至今。”
“皇兄。”洛凭渊心里一颤,一时竟不知如何劝慰。他隐约想起儿时只见过一两次的萧夙玉,风神飘逸,洞庭萧家的传人,与琅環娘娘青梅竹马。江璧瑶入宫为后,母仪天下,萧右使则远赴昭临,鲜少回归中原,但在他遇害含冤之前,无一日不在耗费心血守护这片江山。即使冤屈未雪,清白未证,他昔年的辛劳却仍在庇护着禹周,令商谈合约的辽人先机尽失,狼狈而退。
“表哥,不要乱想,爹爹与萧叔父怎会责怪你!”江晚璃却已着急,拉住了静王的手,她性情温柔,责备时也放低了语声,“爹爹临走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说你留在京中受了太多苦,他不是叮嘱过许多次,让你以自身为先,万万不要勉强么?”说到最后,她又有些哽咽,“慕少卿鬼迷心窍了,他的昏话,你别往心里去!”
洛湮华转过头,与洛凭渊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想到了那份来自邵清全的供述,或许“鬼迷心窍”四字,的确很适合形容当下的慕少卿。
香烛未尽,几人都没有回房安歇的心绪,洛湮华温言说道:“晚璃,我们到那边回廊里坐一会儿。”
江晚璃心中尤自酸楚,想到一日之间在多年未见的兄长面前哭了好几次,又有些不好意思。她轻声说道:“表哥,你和陆公子一路风尘,让晚璃为你们弹奏一曲,略解劳顿。”
静王无意拂了表妹的好意,况且凭渊要在怀壁庄住些日子,若能尽早与庄里的人们熟悉起来,自然是好事。
几个人坐在园内迂回曲折的长廊中,江晚璃命侍女取来一具古琴,低头拨线调音。洛凭渊见到她手势清灵,指端乐音渐起,弹奏的是一曲“咏梅”。
弦音交错,或滚落如珠,或如织如诉,令人想到月下清风,疏影横斜,其中隐隐一脉暗香浮动。
曾闻西子湖畔,江晚璃一曲千金难求,传言诚然无虚。她身上仍着日间朴素的白衣,却较华服更适合这一曲,令人但觉清标绝尘,飘然有临夏之风。
琴弦划过尾音,在场几人都是赞赏,其中还多了一个循声而来的容飞笙。江晚璃于称赞早已浑不在意:“论起琴艺,还是若菡稍胜一筹。闻说表哥同样擅长十三弦,陆公子与阿肃时常听到,我却从来没这等耳福,今晚不若也来弹一曲可好?”
琴为心声,她所想的,是让表兄藉着弹琴,忘却方才郁结的心情。
静王微微一笑,当此情景,略做遣怀倒也无妨。他依言在表妹让出的位置上坐下,略一扣弦,便听到“仙嗡”的清越之音,赞道:“好琴。”
他其实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暇抚琴,此时随手拨了几个音,开始弹奏一曲“平沙落雁”。众人听着弦音铮淙,起初平缓而中正,然而曲到中途,倏然转向激越。“平沙落雁”意境高旷辽远,由洛湮华信手拈来,却多了几分金戈之声,仿佛欲冲破天穹,直入九霄。
洛凭渊感到曲中有决绝之意,心中方才一凛,弦语忽而变化,脱离了“平沙落雁”的音韵,转为一曲清幽深长的“空山新雨”。
琴音如洗,渐次与园中淙淙水声相合,其间仿若传来清泉流淌石上的叮咚声,竟令人一时分不清出自天然,还是洛湮华的指下。众人各坐一隅聆听,都觉心中宁静。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缕悠悠的洞箫声,似乎来自庭院之外,长廊另一端,及其自然地融入琴音与流水,不带丝毫滞涩,仿若通过婆娑枝叶透入林间的月光。静王微微扬眉,“空山新雨”分为五重,此刻正是由第二重进入第三重的间隙,这以箫声应和之人不仅深通曲调,且分寸精妙,情景交融,于音律的造诣显然极高。
尽管略感惊讶,他手下并没有停歇。古琴清越空灵,松间明月,石上清泉;洞箫婉转悠扬,毫无喧宾夺主,宛如顺水相随,同入白云深处。
琴箫谐鸣最是相宜,一段“空山新雨”若有禅意,直令人听得心旷神怡。洛凭渊见到江晚璃与容飞笙都微笑聆听,没有意外之色,不由回想进庄后都遇到了哪些面孔,还有谁这般妙解音律。洞箫音色虽美,本身却带有几分沉郁,然而耳畔的箫声有种说不出的温润动人,就像泉水流过的山石,一块块都已化作了莹润的美玉。
一曲终了,洛湮华含笑轻拂琴弦:“闻弦歌而知心曲,飞笙,庄里住了贵客,你不对我说,岂非失了礼数?”
“回主上,确实有客人在,说来,与主上和陆公子原先已然相识,故此我等也不甚见外。”容飞笙笑道,“南宫家二公子从洛城归来,知道主上要到金陵,前日早早拉了长公子南宫琛登门拜会,因为担心主上旅途疲倦,他们暂时住在客院,想着过一两日再来相见。”
他顿了顿,笑意渐渐敛去:“南宫公子与少卿多年交好,万剑山庄生变之前,他二人还常有走动来往。属下想,关于少卿,他或许知道一些内情。”
第一百一十六章 心事无常
南宫世家世居金陵,历数百年而不衰,是武林中屈指可数的名门。除却独到不凡的家传武功,每一代南宫传人皆饱览诗书,通擅六艺,乃是风采殊绝的浊世佳公子。
当长公子南宫琛与弟弟南宫瑾一道,随在容飞笙身后,沿着长廊徐不走近时,众人都觉眼前一亮,如同望见双双玉树。
南宫琛年约二十四五,面若冠玉,行止雍容,腰间别一管玉箫,只是微笑拱手一揖的样子,便令人油然而生几许心折:“廊下听雨,偶闻纶音,在下为曲中意境所感,扰了江宗主静思,实是冒昧。”
“南宫公子过谦了,”洛湮华带着沉静的笑意起身还礼,“箫声温润入微,令人如登月下琼楼,忘却人间愁绪。我本在思忖何人有此境界,现下一见,果然音韵人品并臻佳妙。”
挂在廊檐的八角琉璃宫灯在夜色里投下淡黄色的柔和光晕,洛凭渊觉得眼前一幕很是赏心悦目,上一回有此感想还是去年朔月,于府中看见静王与初归的云王站在一道赏雪,南宫琛或许及不上洛临翩的无双昳丽,但诚然谦谦如玉,风采醉人。
“不敢当此赞誉,”南宫琛微微摇头,“江宗主的琴韵清幽绝伦,一曲《空山新雨》尽得三味,令人想起山巅白雪高士卧,林间月下美人来,在下论技法或许娴熟几分,却远远无此心境。只是……”说到这里,他有些欲言又止。
“南宫公子若是听出哪里不妥,何妨直言。”洛湮华说道,抬手邀请两人在长廊边坐下。
“适闻一曲《平沙落雁》冲淡疏阔,”南宫琛斟酌着字句说道,“只是,偏于忧伤,更兼振弦有断玉裂帛之音,似是悲愤难抑。尽管江宗主自身有所觉察,转换为《空山新雨》,以林泉清音化解心绪,其中却若有倦意,竟似低徊徜徉,不愿为继。”
他顿了顿:“须知情志郁结,最是伤人。在下交浅言深,望江宗主勿要介怀。”
容飞笙、江晚璃与静王是久别初见,尚不至往深处想,但对于常在左右如洛凭渊和秦肃,寥寥数语入耳,却觉句句切中,字字惊心,对温润尔雅的南宫公子有些刮目相看。
上一篇:战神皇叔下嫁小蛮王后
下一篇:太子的药引傻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