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86章
作者:薄荷酒
他语声沉肃,场内的议论声一时低了下去,直至静默。任谁都能听出,朱晋所言不掺虚假,字字重逾千钧。
周贽眼见气氛不对头,又丢出一个眼色。彭三虎收到暗示,立即大声打破沉寂:“朱大侠此言差矣,我等草民无权无势,放在平时,要是敢提到江宗主的长短,被官府抓起来丢下狱里也是没辙。但今日乃是武林大会,就算我彭三虎没这个资格,难道天下英杰也没有?慕少庄主请咱们来,原就是为了有话直说,公道自在人心,琅環再厉害,难道还管得住天下人的嘴?”
蒋寒怒道:“一个病夫、一个矮胖子,三江帮物以类聚,到处收罗牛鬼蛇神,还好意思张口闭口代表天下英杰,我呸!鬼鬼祟祟、恶言中伤,谁不知道你们一伙镇日忙着挑拨离间,几条泥鳅也想翻起风浪,有本事给我出来,别藏头露尾躲在泥巴里!”
他这比喻倒也生动,引得不少人露出笑意。霍彭二人要的便是纠缠不休,又不敢招惹朱晋,霍连生趁势拱手道:“不才鹰爪门霍连生,还有断门刀彭门主,乃是周帮主结义兄弟。我等虽是武林小卒,比不得名门大派,与慕少庄主却早有盟约,不日共建鸣剑盟。难道只准华山派为琅環说话,在下等就不能替盟友出头?”
武林大会到场人数众多,大派虽然不少,但终究是声名不显的小帮小派居多,他工于心计,早已制定策略,自己一方但凡说话,便要偷换概念,引起多数人的敌忾之心,从而壮大声势。
“华山、崆峒,所谓名门正派,不外是擅长沽名钓誉,功夫稀松平常,论起趋炎攀附却最是热衷拿手。”那绿袍客再次开腔,冷沉沉说道:“华山派可没白走一趟洛城,不仅亲眼见识了琅環宗主运筹帷幄的神机妙算,还被引荐入宫见驾,得了皇帝老儿的封赏。”
“原来如此。”霍连生大喜,暗道对方必是帮手无疑,忙道,“在下一向也是这般看法,真乃英雄所见略同。”
可惜他虽连声附和,绿袍客却似并不领情,哼了一声,状甚不屑。
蒋寒气得七窍生烟,待要再争,封景仪将自家六师弟按住,起身走到凉棚前方,朗声说道:“去岁夏末,江宗主以大义相召,应怀壁庄之请,武林十三家门派同赴裕门关外太平峡谷,与靖羽卫合力阻击辽金武人,一战而大败品武堂、金铁司,灭外夷之气焰,护持边关粮草不至有失。我师兄弟虽只追附骥尾,但得能参与此役,已是快慰平生。少林镜名大师,万壑门方门主更带领数十同道直赴韶安,与琅環横刀会合一处。九月归雁峰大捷而北境平定,其中有江宗主料敌机先、苦心筹谋,云王殿下、苏阁主统兵有方,边关将士奋勇沥血,亦有我禹周武林协力之功。朝廷封赏便是由此而来。敢问霍当家、周帮主,还有这位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朋友,家国烽火之际,你们做过什么?有何立场一面安享太平,一面含沙射影、恶语重伤?又出于什么目的,一味搬弄是非,挑唆慕少庄主与江宗主失和?”
他是华山派首徒,不日便将接任掌门之位,说话分量比起蒋寒自是不同。在场不少门派都曾亲身参与太平峡谷合围,闻言顿感面上生光、与有荣焉,未曾前往的也听得热血贲张,恨不能时间倒流,同赴北境。
万壑门主方苍松四十余岁,面容清癯,这时拈须说道:“封少侠所言非虚。韶安大胜得来不易,朝廷是故遣使往各家门派宣旨,或赐匾额,或赠宝剑,乃是感念嘉勉之意。此事堂堂正正,俯仰无愧。所谓仁者见仁,倘若这般也能视为攀附权贵,那么三江帮周帮主命人口口声声说江宗主贪慕荣华,其中可信程度也就不难想见了。”
推己及人,最能设身处地,武林中人远离朝堂,对权势富贵本来就概念模糊,被三江帮一说,加上江华确是皇子,自然而然觉得或有其事,至于谋取权位如何谋法,富贵又是如何富贵法,全凭想象。现在经方苍松一点,众人顿有恍然之感,原来自己在浑然不觉间,也已经,或者只差一步,就成了趋炎附势之徒。群雄看向三江帮凉棚的眼神不由变了,霍连生本就是个枯槁书生,彭三虎、周贽也谈不上仪表堂堂,此时在众目睽睽下愈发显得面目可鄙、行径可疑。至于一旁不时阴阳怪气的绿袍客,更惹人疑虑,看他无论说什么都一脸木然,想是带了面具或经过易容,难怪无人识得。
绿袍客被封景仪点破,脸上仍是看不出表情,冷笑道:“华山高徒,果然只会逞口舌之利,拉帮结伙,哼哼,嘿嘿。”
周贽感到投向自己的众多视线不太对劲,遂用力瞪了霍连生一眼,示意他想办法。霍连生心中如哑巴吃黄连,他没想到自己的偷换概念之法,人家万壑门主也会用,而且随手就用得高明十倍。本来指摘华山派的是那绿袍客,偏偏自己又去拉关系,来了个随声附和,这下扯也扯不清,如何是好。
既已发动,总不能不收场,他没时间细想,硬着头皮高声道:“大家有所不知,华山派不同其他门派,他们与江华关系非同一般,说出的话不可信!诸位大侠护送粮队往边关时,封景仪师兄弟三人却掉头直奔洛城;列位在战场应敌时,他们却是静王府中的座上宾,不但盘桓良久,进宫之事更是千真万确!若非已然投效,怎会抢在别家之前受封?此乃相互勾结的铁证啊!”
这一回,连涵养甚好的封景仪也动了怒,他正要驳斥,崆峒派凉棚中一名弟子出声说道:“封师兄三人进宫时,我与薛师兄也在,一同接了封赏,还亲眼目睹封师兄推辞了皇帝的挽留,不愿担任官职。阁下是否要说,我崆峒派也早已投效琅環,且与华山相互勾结啊?”
霍连生有些傻眼,还来不及反应,另一座凉棚中又传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这才哪里到哪里,我和范少阁主今年才在静王府住了三个月,进过宫、拿过赏、守过擂台,上个月刚和江宗主同船到了金陵,来赴这劳什子试剑大会。看来要论攀附朝廷,头筹该是我唐门才对,华山怎么比得了?”众人寻声望去,出言的是位年轻公子,二十出头,白衣秀雅,正是唐瑜,身边坐着笑吟吟的范寅。
作者的话:
武林大会就是吵了打,打了吵,静王说:大家小心不要太用力,不然我就不好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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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杀机暗藏
霍连生再不敢出声,不只是他,整座三江帮的凉棚都呈现出木雕泥塑的状态。群雄瞧向周贽的眼神除却怀疑、审视,又增添了一点怜悯:不管是谁,出于何种原因,惹到了唐门都是很倒霉的。唐瑜公子作为唐门年轻一辈最出挑的人物,自江湖出道之日起即一路绝尘,所到之处皆有彪炳的传说,前段日子在洛城比武中压轴镇守玄水台,据说辽金武人为之辟易,末尾连着两日压根无人敢于上台挑战,端的是威风凛凛。唐、范二位之外,演武场中其实还颇有几位少侠、公子不久前住过静王府,唐大公子既然已经表示要拔头筹,其余人好像也不方便跟他争,不过,出声应和、表示赞成乃至叫好还是没问题的。
洛湮华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他很感激这些朋友,只是以慕少卿高傲的心气与不稳定的状态,逆来顺受固然不可取,但向着自己说话的人一多,又难免产生反效果。
周贽在各种嘲讽、盯视中如坐针毡,霍连生是指望不上了,那绿袍客也变得扎嘴葫芦般一声不吭,他心中暗骂靠不住,只好转头去看慕少卿。毕竟,三江帮的论调都是源自慕少庄主本人,遭到驳斥肯定不舒服,至少会出面解围吧。
慕少卿坐在属于庄主的位置上,他没留意周贽投来的求援目光,不过心情确实不怎么好。这里是自己的万剑山庄,三年一度的盛大场面,他却有种说不出的孤独感觉,不同于剑术突破境界时的空茫,而是一种无可名状的低落空虚。三江帮的叫嚣令人烦躁,他无法想象日后会与这样一伙人为伍,共同建起鸣剑盟。但耳边不断传来一众武林同道对琅環宗主左一句又一句的维护称许,推崇备至,同样使他邪火上蹿,很难说哪一种感觉更为气闷。
眼前的、未来的一切如此不称心、不如意,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或者说,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这种迷惘甚至错乱的感觉近日来不时出现,令他连练剑都难以专注。慕少卿不自觉地再次向斜对面琅環的凉棚看去,总觉得,任凭场上众说纷纭,那里有一双沉静的眼睛始终注视着自己。
此时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京师与金陵相距遥远,讯息传递不易,当中难免偏差错漏,又逢小人作祟,终至心结。慕少庄主若能捐弃成见,与江宗主冰释误解,重叙旧日之情,于琅環、于万剑山庄、于庄主自身都是幸事,何乐而不为呢?”
慕少卿收回思绪,发觉说话的是寒山派殷鉴休,跟着记起,与唐瑜、范寅等人一样,殷少侠年初时也曾受邀居于洛城静王府。
他一股气往上撞,也不作答,转头冷笑道:“半月不见,江宗主依然是好本事啊,只消坐着一言不发,自然有人替你鞍前马后,表心曲、敲边鼓、做说客,一样不缺!”
他是此间主人,一开口就语带冷诮,众人都有愕然之感。范寅笑道:“庄主这话就霸道了,眼看着东一个帮主、西一位当家跳出来替你呐喊出头,还不兴江宗主有几个朋友帮忙分说分说么?”
“我这人向来随性,遇事全凭心情,见谁顺眼就结交为友,惹人厌便送颗暗器。”唐瑜闻言,淡淡说道,“这般行事,所思所做虽然未必人人赞同,至少痛快淋漓,从未薄待了自己。你慕少庄主为了一时激愤不惜剑指上峰,不计后果,于我看来未尝不是率性而为,同样不曾辜负了自身,是以还算对胃口。”
众人面面相觑,看来唐大公子不仅精通唐门最核心的暗器、用毒手法,还拥有唐门嫡传的正邪难测的性情,话风说转就转。
“而江宗主却是全然不同的人,每走一步,无不干系重大。”唐瑜也不理会旁人的表情变化,接着侃侃而谈,“北境会战出一丝差错,死去的人就得成万计;洛城比武一旦落到下风,赔出去的不只是公主,还有每年的钱粮供给、禹周的气势人心。所以江宗主从来只能将心情好恶摆在最后,先顾大局。明明差点被辽人害死,也得放那狗王子回去,只因不能再起战乱。好不容易捡回条命,病还没好,你慕少庄主又闹脾气,连着三月天天指名道姓地骂,他也只好忍着,这日子着实不是人过的,换了我那是决计不干。什么宗主、皇子,反正累死累活没人领情,谁爱做谁去做,本公子宁可如你一般来个不管不顾,犯不着为了别人成日苛待自个儿!”
他扫了一眼慕少卿,以及满场听得发怔的群雄,正色道:“慕少庄主,我当你是我辈中人看待,但平心而论,我敬重江宗主千百倍于你。如果你独来独往,自可随心而动、快意平生,但万剑山庄偌大家业,弟子护卫成百,还有你手下鸣剑众多部属,尊驾做决定时,可替他们想好了后路?万一你行错一步,摔落悬崖,就算下属肯跟着你跳下去,他们的家小怎么办?”
“唐公子不愧在洛城做过三月贵客,口才恁地了得,只是管得未免太宽了。”慕少卿哼了一声,心里明白争下去对自己不利。唐瑜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若说会当众作违心之谈,连他都是不信的,而其他出言向着静王的少侠公子,不是名门之后,就是正派弟子,没一家不爱惜声誉,这样一些人说出的话,可信度绝不是三江帮一干人能比。他望了一眼身侧的李风行,以及才结束迎宾的顾笛,心里忽而有些沉重:是的,他有亲如父兄的部属,不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们都会一声不吭地跟随,但自己真的有把握对得起这份性命相托的信任,有信心做得比那个人更好?没来由地,他想到自从静王接任宗主,似乎八年间很少再有弟兄们死难,至少大家都活下来了,成家立业、养精蓄锐,日子在渐渐好起来。
心旌动摇的瞬间,他的头猛然一阵疼痛,迷雾漫起,遮蔽清明,吞没了刚刚浮现的头绪。那片混沌的雾气中,仿佛有个声音在一遍遍重复,宛若回声:人品卑劣的人不配做宗主,明明是洛湮华蛊惑人心,连晚璃都被他骗了,才不肯站在你身边。别忘了,你们势不两立!
“令主,已届巳正。”李风行在旁侧低声提醒,神色有些担忧,“时辰差不多了,是否宣布开场?或者由属下代劳也可。”
慕少卿从短暂昏沉中醒过神,感到额头已蒙上了一层薄薄汗水。他皱了皱眉,细小的火苗在心底窜动,带来炙烤般的灼痛与愤恨,某种程度上,这已成为促使他继续走下去的动力。姑且不论是否贪求富贵,洛湮华玩弄权术、拖延雪恨、阻碍复仇总是真的,如今还可以添上一条邀买人心。华山派、唐门、寒山派,他们加起来又如何,凭什么那个人事事都对,而错的偏就是自己呢?
“李叔,不必。”他看一眼渐向中天的骄阳,起身走到演武场中央,朝四周抱拳一礼,朗声说道,“诸位宾朋请了,今日端午,乃是三年一度试剑大会之期,承蒙武林同道抬爱,剑门精英、高手豪侠毕集此地,我万剑山庄蓬荜生辉!”
群雄本在回味适才发生的一连串言语交锋,闻言都是精神一震,重礼数的便拱手回礼,其余也或高声或动动嘴唇表示谢意。
“试剑大会顾名思义,一向有两重内涵,一是提供机会让剑门子弟展露锋芒、打磨实力,得名师指点,汇众家所长,相互切磋领悟;二是藉由四方高人名家荟萃之机,品鉴世间名剑,以剑会友,在下对此亦是十分期待。”慕少卿言简意赅地说道,望了一眼寒山派所在位置,仿佛意有所指,“能在这两项中表现出类拔萃的侠士,万剑山庄必有厚赠,而按照惯例,如若比试失败,所携长剑就需从此留在山庄剑池之中,不得带离。”
洛凭渊感到慕少庄主灼灼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刹那间如宝剑出匣,明锐无匹,心中不禁凛然。从洛城动身至今,他耳闻眼见的皆是慕少卿的偏激执拗、行差倒错,殊看不出到底哪一点值得静王耗费心神,直到此刻才倏然发觉,鸣剑令主确非浪得虚名,纵然为梵音术所困,那种属于绝顶剑客的风范却无一丝虚假。
“今次试剑大会还有一桩事务,虽非题中之意,但情势所趋,已是势在必行。”慕少卿继而环视四周,淡淡说道,“想必大家都已知晓,在下以琅環鸣剑令主的身份,与宗主江华立下了一桩赌约。四月廿三,聚仙楼上击掌为信,江华允诺在试剑大会三日期间,为我万剑山庄数月前发生的一桩惨事给出交代,倘若所作的解释不能让慕某心服口服,则任凭鸣剑分立于琅環,从此各行其是、再无瓜葛。”
此时演武场中已是一片寂静,他深吸口气,神情肃然:“在旁人看来,或许认为在下是小题大做、借题发挥,但死去的卫澄是我自小的兄弟,裴姑娘虽只是一名琴师,却是琅環遗孤,多年来际遇悲惨,种种因果皆由江华而起,在下不能不为他们讨一个公道。我慕少卿平生恩怨分明,并非蛮不讲理之人,江华接任宗主八年,凭借琅環之力立足朝堂而不为琅環雪冤,究竟是时机未到、才干不足亦或另有居心,既然无人能够说清,那便暂且揭过不论。然而世事见微知著,这一遭却是发生在山庄之内,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慕某虽然不才,也是堂堂男儿,拼却身家性命,绝不肯奉品行低劣的虚伪君子为主!适逢天下英杰汇聚,愿请在场各位朋友同为见证!”
他年少成名,虽有些孤傲,但与同道相处向来飞扬不拘,并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此刻语声郎朗,一席话掷地有声,武林群雄若非深悉内情或者了解静王的为人,无不为之动容,思忖鸣剑的决裂必有别情;而琅環宗主虽名动四方,却常年深居简出,谈得上对他了解的能有几人?铁剑门戚漠夜对慕少卿颇有惺惺相惜之意,闻言率先开口说道:“慕少庄主尽可放心,既然琅環江宗主已承诺了赌约,想来必定不会反悔。只待明了前因后果,大家都会站在公道一边。”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武林重然诺甚于性命,以江华的身份地位,如果竟而食言反悔,不仅从此威信扫地,连自家的部属都要离心离德。
洛湮华感到自己的衣袖被一只手攥紧了,他测过头,看见江晚璃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注着场中的慕少卿,满含失望悲伤,浑然不觉指节已用力得发白。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握住表妹冰凉纤秀的手指:“不要急,今日交给景仪,我们且再等等看。”
晚璃是个外柔内刚的姑娘,情绪从来内敛,这段日子日夜钻研曲谱之余,仍然言笑晏晏,表现得一如常态,谁又看得出她柔肠百转的心事。该是非常难过、焦急了,才会抑制不住流露于外。
略显嘈杂的议论声中,有人冷瘆瘆地插言:“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江宗主还不站出来表个态,怎地像个娘们儿似地躲着怕羞,唯恐抛头露面?就算华山、崆峒几家上赶着捧你,在场数千豪杰看着听着,再拖延掩饰也是要见真章的。一个管事、一名弹琴的侍婢,在身系国运的江宗主眼里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棋子,却是货真价实两条性命。何不挑明了给个说法,且看人家慕少庄主是低头服输、听凭处置呢,还是分道扬镳、做鸣剑盟的盟主?”
这声音忽远忽近,刺耳又飘忽,洛凭渊听得火起,举目望去,那绿袍客却已不在长凳上,想是混入了人丛中。宁王心中不止恼怒,更兼忧烦,试剑大会才开始,已是处处明枪暗箭,慕少卿仍旧一副唯我独尊的倨傲姿态,枉费大家许多努力期许,浑不似有所改变;而皇兄内力全失,在偌大的演武场上,再如何从容答对也会处于劣势。以自己的身份,同样不适宜贸然说话,他不由望向身旁两位师兄和封景仪,然而宁泽飞默然安坐,封景仪凝目沉思,似乎都很沉得住气,谁也没打算出言或行动。
周贽适才狼狈不堪,幸而群雄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别处,他才松了口气。这时见慕少卿态度不留余地,绿袍客辞锋咄咄逼人,立时又兴奋起来,怎肯放过推波助澜的机会。他略一示意,彭三虎便重整旗鼓,大声道:“这位绿袍大侠所言极是,慕少庄主侠肝义胆,不慕权势,不惜得罪琅環宗主也要为自家下属出头,正是江湖男儿的本色!说句坦白的,今日试剑大会到场的各方豪侠好汉,少说也有三五成是听说了赌约的消息,特为赶来观看此事的后续发展,一睹慕少庄主风采。江宗主倘若襟怀磊落,何不痛痛快快将子丑寅卯摆个分明,省得大家伙儿一等就是三日,咱们还忙着筹建鸣剑盟呢!”
凉棚内外照例又是一阵叫好轰笑,这些小帮派预先安排若干手下散在人群里,也跟着应声附和,竭力拉动气氛。
场边突然响起一个悦耳的声音:“师傅,试剑大会偌大名声,想不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非但良莠不齐,连地痞流氓无耻之徒都请了进来,还由得他们公然叫嚣闹场,弟子今日真是开了眼界。莫要说琅環江宗主不屑于搭理,连徒儿都觉得待在这里好生没意思。”
话音清脆甜润,满场都听得清清楚楚,正是来自青崖派那名被关绫救下的少女。她感激玄霜援手相助,因此忍不住出言解围。
李风行作为鸣剑的副令主,心里很有几分尴尬,按照预定,开场白过后就该宣布诸项比试切磋的流程和规则。至于赌约,毕竟是自己一方与宗主之间的恩怨,周贽一伙言行无状、喧宾夺主,当然会引得众多剑门同道不满。他见慕少卿只管神色冷冷地瞧着琅環的方向,毫无控制局面的意思,就明白这位公子激烈的脾气又上来了。李风行只好清一清嗓子,准备出面说几句场面话,让剑会回归正轨。但是他还未起身,已经有人从对面凉棚步出,先行来到场中,湖蓝长衣,隽雅挺秀,乃是华山派的封景仪。
封景仪方才一直有些分神,那绿袍客言行诡谲,每每攻讦琅環宗主,必然提及华山,之前那两声冷笑更带给他某种怪异的感觉。但是对方隐藏了真实面目,坐在长凳上时又难辨身形,一时间要想明此人身份却也不易。直到那少女开口,他才回过神,记起静王日前来信中嘱托的事。
“方才戚大侠说得好,凡事皆有前因后果,只论表象而不问根由,如何能明了事实真相。”他暂时搁下心头疑虑,抱拳说道,“事关鸣剑的未来前途,想必慕少庄主也希望探明实情,慎重考虑再下决定。在下虽是第一次前来万剑山庄,但恰好知道一些前因,或许有助于庄主与众位同道做出判断。”
慕少卿冷然瞥他一眼,心中老大不耐,早先洛城方面通过朱晋传讯,示警万剑山庄内藏有昆仑府派遣的暗桩时,就已告知消息来源是华山派逆徒岳乾。他心底认定华山派已被静王彻底笼络,因此封景仪要说的内容于他既不新鲜,也不足取信;但自己才刚亲口邀请在场群雄作为见证,如果阻止对方的人说话,未免显得缺乏气度。
“六年前,我华山派出了一名欺师灭祖的孽徒岳乾,将本门剑法精要骗取到手,交给昆仑府,以致两护法上门挑衅,师门蒙难,武林中于此事想来都是知道的。”封景仪如是说道,提到过往惨痛,他的声音转为沉郁,“岳乾随后化名纪庭辉,继续受命于当时的昆仑府阴使,直到他去年出现在京师,才被寒山派陆少侠识破行藏,拘禁于刑部大牢。也是为了这件事,我师兄弟三人在裕门关一战结束后就立即赶赴洛城,见到了江宗主和陆少侠。”
他不擅修饰言辞,但叙述条理明晰,逐一道出抵达洛城后,昆仑府如何掳走两个师弟为质,胁迫放还纪庭辉,构陷宁王;琅環如何全力相救,确保北境战事顺利、蒋寒魏清平安归来;纪庭辉又如何供出阴使魏无泽另有一枚暗棋隐于万剑山庄。
演武场中渐渐归于安静,封景仪的叙述扼要明确,略去细节与无关场景,听来仍是惊心动魄。昆仑府与北辽间的明暗联系、与琅環的对立对峙已算不得秘密,但若非亲身经历,绝难想象其中的关联复杂曲折若斯。
“昆仑府已更换阴使,与琅環议和,但魏无泽手段阴狠,针对江宗主布局已久,我华山派的遭遇可为殷鉴。”封景仪说道,“岳乾目前仍被关在华山,有关暗桩卧底的供述,万剑山庄随时都可以派人前往本门查问。裴姑娘说自己是琅環遗孤,慕少庄主可曾仔细调查过她的身世来历?她多年来的言行举止、为人处世是否有端倪或疑点可寻?裴姑娘之言如果是假话,那么说是昆仑府的反间计并不为过,如果她所言属实,则岳乾口中的内奸又在何处?”
他的话尚未说完,忽闻一声冷叱,唐瑜不知何时到了左近,迎面掷来一物,速度奇快。封景仪下意识地拔剑削去,剑招落在空处,只闻叮地一声细微撞击,那东西在他身前转了个方向,随即斜飞坠地,摔了个四分五裂,原来是一只茶杯。
唐大公子走上前,从杯底的碎瓷里捡出一枚透骨钉,长不及半寸,乌黑锃亮,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色泽。他心细如发,对各种暗中伤人的阴毒伎俩又十分了解,封景仪在场中为静王作证,他便加意留神提防。饶是如此,见到乌光一闪时仍迟了半分,只得临时将手边茶杯掷出去应急。
群雄一阵骚动,那透骨钉明显淬有剧毒,又体积微小,于目标全神述说之际发出,必然难以抵挡,会是谁用阴毒手段突施暗算,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封景仪定了定心,本待继续说下去,神态却倏然凝住了。他听到一片嘈杂声中,夹杂了两声刺耳的冷笑。若在平常,这点声音定然难以分辨,但封景仪刚刚才寻思良久,这笑声令他心头猛地一震,豁然侧目望去,果然发现了那混在人群中的绿袍客。
脑海中瞬间闪过一道电光,他不假思索地长剑出鞘,飞掠而起,厉声喝道:“将面具脱下来,你是什么人?”
这一剑犀利无比,宛如耀目的长虹划过空中,剑锋所指,将对方身周方寸笼罩其间。
绿袍客猝然遭袭,口中一声长笑,足下像抹了油,滑如游鱼般避到一旁。封景仪迅若雷霆的一击却是虚招,三尺青锋骤然圈转,削去对方一大片衣袖,露出点点寒光。
这绿袍客露面说话时,双手都拢在袖中,也无人察觉有异,众人此时才看清,他没有左手,断腕处装了一只锋芒闪烁的铁钩。
“金拓磐,果真是你!看来太平峡谷一战,阁下败得并不甘心。”封景仪心中再无怀疑,手持长剑踏前,淡淡说道,“只是堂堂昆仑府护法,金铁司第三高手,何以藏头露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敢问尊驾不惜路远迢迢赶赴金陵,混入试剑大会,究竟是为了寻我华山派清算前仇,还是受命于夷金摄政王或者魏无泽,来对付江宗主,离间慕少庄主,挑动我禹周武林不和呢?”
作者的话:
希望再用三章完成试剑大会,不过很可能拖到四五章的样子=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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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盆杜鹃两月前来到我家时还只有绿叶不见花骨朵,元旦时已经花团锦绣,为落雪的冬日增添了明媚。花期一个月,可以相伴到春节。但愿2020年自己和亲人朋友都能过得好,路过的大家也一样,嗯嗯,其实就是后知后觉地说声新年好。
第一百二十九章 往事已矣
演武场上一片哗然,群雄对金拓磐的名号都不陌生,尽管其人奇诡不及纳兰玉,智计难比姬无涯,神秘更是不能望檀化羽之项背,但若论武功强横、心狠手辣,在昆仑府九护法中向来不落人后,可算凶名赫赫。金拓磐六年前与另一名护法温天笑同上华山索战踢馆,连伤十余弟子,尽皆身体伤残,再难复原,二人对中原武学大肆嘲弄羞辱,最终扬长而去。
这一段往事武林中尽人皆知,华山派自此饮恨,直到近一年方渐有转机。去年七月太平峡谷,品武堂、金铁司大败,金拓磐被封景仪与两个师弟截住,斩去一只左手,若不是在索隆泰帮助下脱身逃走,必定殒命当场。受此挫折,这位第三高手连洛城比武都没有露面,想不到今朝却出现在万剑山庄。
绿袍客被封景仪识穿行藏,左手特征过于明显,想否认也无从抵赖起,索性也不答话,只是一径冷笑。
这样等同默认,四下里喧哗声更大。一般而言,即使是不请自来,昆仑府的护法参加个把武林大会也算不得多么出格的事。朝廷宣布驱逐昆仑府,但江湖中的规矩远比官府松散,作为练武之人,如果改头换面,不声不吭地凑个热闹、开个眼界,在场大家都忙得很,原也没人有功夫管他。
问题是金护法的表现实在谈不上低调,短短时间已针对琅環宗主攻讦了一次又一次,赤裸裸挑动矛盾。原先他的言行混杂在三江帮的叫嚣造势声中,旁人只会看做寻常的江湖争斗,但身份一经点名,其中意义顿时大相径庭。须知金拓磐为金铁司效力,本应待在夷金的都城大梁,如果不是奉命前来、别有居心,为何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竭力促使琅環分裂,令武林局势加倍混乱恶化?刚刚听完封景仪的讲述,联想辽金长期延揽武者对禹周武林的进犯,琅環在驱除外虏中的重要作用,答案简直昭然若揭。
同仇敌忾之心一起,许多人手按剑柄。
金拓磐之所以来到江南,的确出自金铁司的授意。完颜潮被拘的消息传回大梁,摄政王完颜灼又惊又怒,一番劳师动众非但没捞到半点好处,反而赔上了儿子。他立即遣使前往洛城,设法将完颜潮尽快弄回国,此外厉兵秣马,暗地着人四出刺探情报,准备寻找时机对禹周还以颜色。接到琅環内乱的消息,夷金如获至宝,金拓磐作为金铁司留驻王都的有数高手,早年又归附魏无泽,就成了潜入试剑大会查探虚实、伺机行事的不二人选。
他踏进山庄前已精心准备,用人皮面具掩去真实面目,通过药物改变嗓音,自觉足够稳妥,然而一见华山弟子,想到断手之恨,一时恶意上涌,说话不免失了谨慎。封景仪六年来对师门之痛刻骨铭心,无时或忘,在他心中,岳乾必须找到,带回华山以门规论处,而动手残害了师傅、师弟们的金、温二护法同样不能放过,为了透彻了解这两个仇敌的形貌举止、性格武功,不知曾耗费几多精力,下过多少工夫。金拓磐虽已刻意变化声音,但那几声冷笑却是由心而发,音调与太平峡谷交手时听到的如出一辙,终究瞒他不过。
金拓磐见围过来的侠客越来越多,心里也有些发虚,演武场中虽有己方阵营的人照应,但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公然相助。他冷笑方歇,右手袍袖扬处,原地咋然腾起一团白烟,趁着近处的人纷纷屏息退后,整个人疾速掠出。他先前已看好了退路,西南方位没有扎手的门派,琅環、少林、寒山不是在北侧,就是在东边,只消不受阻碍,数息功夫就能离开这处演武场,觅路远遁,想来万剑山庄的守卫也挡不住自己。
孰料身形甫动,旁侧猛然传来一股浑厚的力道,一直静观态势的少林镜明大师不知何时已有动作,倏忽到了左近,僧袍拂动间,乾坤铁袖化柔为刚,直奔他肋下袭来。
金拓磐心里一沉,脚下却毫不迟疑地转换方向避过要害,拼着肩头受一记袖风,再度寻隙夺路而走。但于此同时,他前方去路上已站了一人,年轻俊雅,卓然玉立,手中长剑寒芒胜雪,正是洛凭渊。他关心事态发展更甚旁人,见到金拓磐露出马脚,如何肯放他走脱,因此比两位师兄还要快上一步。
机会稍纵即逝,金拓磐被接连阻得两阻,群雄已将周遭彻底围堵。
“原来这就是万剑山庄的待客之道,一言不合,便是来得去不得。”他目光阴鸷,沉沉说道,“试剑大会名声在外,吹得如何如何,莫非就这点格局度量!”
“请施主暂且留步。”镜明大师合十说道,“非是老僧有意为难,施主身份特殊,于非常之时口出是非之言,甚是不善。还望道明来意,为在场英杰释去疑惑。”
四面八方俱是审视戒备的目光,金拓磐眼见脱身无望,脑中飞快转着念头,口中冷笑道:“老和尚问得实在无趣,一场赌约轰传武林,示警坊间,茶余饭后,哪个不是随口评说,要么闲扯白话,要么开盘押注,为何本座适逢其会、有感而发,一开口却成了居心叵测?琅環将我昆仑府折腾得乱七八糟,还指望本座替江华说好话不成?”
这话乍听倒有几分歪理,就有自北边来的人讥刺道:“夷金世子这会儿还被关押在洛城,金护法放着主子不管,大老远跑到金陵适逢其会,顺带说江宗主的坏话,好有兴致啊!”
“说来说去,还不是要找麻烦!”金拓磐冷笑道,“什么名门正派、中原正统,什么少林、寒山,禹周武人就是虚伪,明明只会以多为胜,偏要假借个大义的名头,生怕落人口实。今日用不着来这套,不妨一拥而上,数千对一,本座奉陪便是!”
他颇有心机,看似反讽,实则以言语相激。群雄顾虑到以众敌寡似乎确有胜之不武之嫌,场面一时陷入僵持。
“饰词诡辩也没用,谁不知道你心怀鬼胎!”一名去过北境的剑门弟子怒道,“奸贼外虏也来说武林规矩,辽金纵兵屠戮村庄时,品武堂金铁司放火烧粮车时,可曾同我禹周讲过道义?”
金拓磐嗤笑一声,傲然道:“啰嗦什么,若非我今日身陷重围,似你这般角色,十个八个也不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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