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91章
作者:薄荷酒
惊鸿照影剑法最末一招名为雁行长空,畅达旷远,尤带三分清傲,然而去势余意未尽,他已倏然变招。
洛凭渊只觉对方剑上锋芒陡涨,一股森寒威严的气势直逼而来,慕少卿手中长剑径取中路,没有闪烁吞吐的虚招,也非疾逾闪电的快攻,看似平淡的剑势中,却有种难以言述的沉厚凝练之意,仿佛蕴万钧雷霆,经千锤百炼,业已返璞归真。
“是螭龙十三式!慕少庄主终于用出来了!” 人群中有压低的惊呼。相聚数丈,湖中石台上肃杀的剑气已漫卷而出,如风云涌动,欲将充溢天地。隔水而观尚且屏息心惊,难以想象正面相对的洛凭渊是何感受。
但凡上乘剑术,无论繁简,讲究余意不尽,后着层出。螭龙剑法的要旨却是一剑既出,令人挡无可挡,避无可避。若非大巧若拙,百余年前焉能使得一代剑魔折戟沉沙,终生不履中原,又怎能称得上万剑山庄庄主的平生绝学?
婉转清扬的玉笛声里,洛凭渊的动作却有一种别样的从容,他脚下忽而移动半步,却踏在令人全然意想不到的方位,长剑反手挥出。同样是平平一剑,如果说螭龙剑法挟万钧之重,这一挥便有若鸿羽之轻。剑意清寒缈远,疏极淡极,宛如融融月色,似有还无,无可捉摸,却又似水银泻地,无处不在。
双方的交锋只在瞬息,慕少卿威压迫人的剑势在众多目光注视下略一停滞,仿佛龙行入海,融入了那片柔和疏淡的月华。
“究竟是何方剑法,竟能化解螭龙十三式!” 群雄中有人失声道,“是寒山剑法么?可有谁见过?”
慕少卿眉宇间寒意笼罩,握剑的手微微发颤,只有他自己知道,就在适才全力施展的刹那,经脉中一股内息倏然涌动,像要脱离意志掌控自行其是一般,他本能地吸一口气,运功压制,贯注剑身的真气立时不够精纯,否则,任凭洛湮华如何布置,五皇子怎么可能接下自己的全力一击?洛凭渊所用剑招,旁人难辨来历,他却是认得的。
雨水飘零,乐音婉扬,他却唯觉心烦意乱,许是气脉浮动搅扰心神,脑海中进而有些昏眩。
眼前清幽的景色仿佛不再真实,雨幕折射出一片青翠竹林,乳白色的晨雾四处弥漫,竹叶末端悬着盈盈欲滴的露水,两名身形修拔的少年在林间练剑,一来一往的招式,如同刚刚经历的重演,只是双方的出手都青涩太多。
那时的自己稚嫩犹存,还看不出冷傲的痕迹,而是一脸惊诧:“这可是螭龙十三式,才隔了几日时间,你哪里寻来的剑法,居然轻描淡写就能不落下风!”
“自己琢磨的。”对面少年生得眉目如画,笑意沉静,“苦思冥想了好几晚呢,倘若每次你一招潜龙归海,我就手忙脚乱,切磋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好几晚……还苦思冥想?”为了对付自家代代传承、称雄剑门百余年的看家本事,可真不容易啊。他看着对方那副从容闲适、水到渠成的神情,默默无语。
“其实我也只是试试,而且一点也不轻描淡写,很吃力的。”大概是见他仍旧满脸写着不能接受,洛深华开始解释,“于剑招本身,螭龙十三式炉火纯青,无懈可击,要想化解只能另辟途径,从剑意上设法。我修炼的清心诀是道门一脉,道法自然,试想龙悠游于天海,纵然不可一世,却终是万物的一部分。因此反复思量,若能从天地、无常四字上入手,将这般意境融入招数,抵消螭龙剑法挟带的威势,或许就找到了抵挡之道。只是我的功力和领悟都有限,还是感觉力不从心。”他认真地想着说着,又道,“适才的剑式,叫做月出东山,少卿觉得可还适合?”
凭自创的剑法就妄图抗衡自己最得意的绝招,他当然不服气,那时习练螭龙剑法不过半载,火候同样远远不足,但两人都是少年心性,日日在竹林中废寝忘食地钻研对剑。
他一一展示螭龙十三式,整套剑法还差几招,就去纠缠父亲定要学全,洛深华不甘示弱,日日苦思如何应对拆解,还给想出的每一招都取了名字,什么迢迢银汉、澹澹沧海、譬如朝露、自在灵犀,试图也要合成一套剑术。剑如其人,那时候他相信自己了解洛深华,从武功到抱负,从才华到品性,他知道那个笑意柔和、心怀锦绣的少年也必然了解自己,是以倾盖如故,结为好友。
十余年过去,他又一次见到了那一招月出东山,螭龙剑法的威力早已非当年可比,但眼前宛如月华的剑意仍然足以唤醒记忆,引导他回到晨曦里的竹林。恍惚间,他手中剑光再起,奔腾矫矢,如江流入海,势不可挡,少时的他与洛深华,曾经将一应剑式拆到熟极如流,就如当潜龙归海遇到了月出东山,无需思索,他下一式必然会使出清江龙吟。眼前的敌手已不再是十四岁的洛深华,而是师出寒山的洛凭渊,但步法之飘忽如絮,剑意之清华扶疏,一如昔日所见: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一式譬如朝露,风华依旧。
云台普安咒的音韵就于此时倏而一转,再度攀升,进入第三重,渐入云天。在又一次感到真气鼓荡的同时,慕少卿觉得泠泠杳杳的笛音就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下敲击在太阳穴上。他在阵阵眩晕中咬紧牙关,竭力压抑异动的气息,汹涌的内力不住蠢蠢欲动,不是逆流,而像是坚持要改换周天方向,沿着八脉上行,冲击头脑心神。无论这种情况为什么会发生,又意味着什么,他绝不能在紧要关头内功走火,更不能输!
沉浸在高妙剑术中的众多剑客清楚地看到,慕少庄主奔流的剑势在将到尽处时忽而散乱,就像有什么事令他短暂失神一般,即使随后迅速收拢,仍不能避免破绽,洛凭渊剑锋到处,将他衣袖划破长长一道。有人惊异,有人疑惑,顾笛的手不知不觉在袖中攥紧,掌心全是汗水。
交战双方却都似浑然无觉,慕少卿手腕翻转,长剑锋芒再涨,剑气激扬。螭龙剑法第九式龙遨九天在所有招式中最耗内力,正当真气不听使唤,本不是施展的时候,但他此刻意识混乱,不假思索凭着本能,继续依循早先习惯,既然才拆过譬如朝露,自己就理应使出龙遨九天,从而截住对方接踵而至的下一式澹澹沧海,否则,何以为继?
果然,洛凭渊剑势铺展,剑华炫目,若白露横江,如洪波涌起,同一招澹澹沧海,与洛深华当年所创相比,不减灵秀,却已多了几分弘远沧桑。
云台普安咒最末一重依旧曲调宁和,但由于音阶已经拔高,清澈笛音中隐约有高亢之意,令人想到云端梵唱、佛光普照,就在双方剑气凌霄,甫将交汇的霎那,濯月亭中传出一声清越的瑶琴弦音,正与笛声相和,说不出地谐调动听,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亭中琤琤淙淙,连续又是数声,声声入扣,清丽如珠,与云台普安咒合在一处,直令人想到瑶池中的朵朵莲花。
没有人知道数丈之外,慕少卿此时此刻的感受,他一边强行按捺体内躁动的真气,一边还要倾尽全力使出螭龙剑法,招式将发未发之际,内力如潮,心神系于一线,乃是于外威势最盛,却于内最为脆弱的时候,亭中第一声琴音不迟不早,就于最疏于防范的瞬间,落在了他最难以抗衡的那一点,旁人听来心旷神怡的清音,在他耳中却如同平地雷霆,直击心弦,刹那神思震荡。他脑中轰轰作响,一时间气息紊乱,就像兰江堤坝出现一条长长裂缝,行将溃决,再难阻止内力脱离压制汹涌而上,琴音不绝,似雷霆连连击落,又像对他的状况了若指掌,每一声都候在真气行至要穴关窍的时机,毫厘不差,短短数息,本就微弱的阻力一一冲破,奇经八脉处处气息涌动,越汇越多,直冲上腑。
内力本应由心而动,换做任何一个修习上乘功法的习武之人,遇到超乎掌握的情况,都会慌乱失措,拼命挣扎阻止,但慕少卿有能力分神做出的抵御非常有限,茫茫的白雾在脑海中翻滚,像被突然激发,又似竭力阻挡反制,令他眼前同样一片空茫,几乎想不起身在何地,玉笛与瑶琴的乐音萦绕不去,奔行的内力涌向心经,欲往灵台,宛如水流,一波波冲刷过那片终日盘亘的白色雾气。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音韵造成了内功走火?还是螭龙十三式有什么不对?又亦或,隐患早已存在,不过是在激斗中发作?……
何为因,何为果,一切又将如何,慕少卿分不清,也无力思考,多年来以剑为伴,出剑已成本能,阵阵昏眩中,他已看不清咫尺之外洛凭渊的身影,内力不继,力不从心,但那一招绝世的剑法仍旧挥出,就如弓开满月,箭已离弦。
穿行在无止尽的雾气中,他仿佛越过十余年的光阴,再一次回到练剑的竹林,竹叶如海,少时的自己抱膝坐在一块青石上,身前是朝夕相处的好友。
“少卿,慕叔父说了,龙遨九天对内息的要求很高。”同样年少的洛深华半俯下身,正在轻声安慰,“假以时日,必能练好,就不要钻牛角尖了。”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慕少卿听见自己闷闷说道,“缺少一招,螭龙十三式就不能连贯自如,你不明白,万剑山庄每一任庄主都必须精通螭龙剑法,如果我做不到,将来就撑不起门户,更没资格做鸣剑的令主。父亲、娘娘都会对我失望的。”
“少卿也会不自信,太阳都要打从西边出来了。”洛深华笑道,在挨近的另一块石上坐下,“十三四岁就想得这般长远,不是说,慕叔父还是年近三旬时才做到的?”
“不管是谁,和你这种人一道练了十几天剑,都会不自信的。”他低声嘀咕,脸上依然郁郁不乐。
“少卿,我昨天问过舅父了。”静静坐了一会儿,身边的少年忽而说道,“舅父看过你的资质,他已经答应,我可以代为传授你一些清心诀。”
“江叔叔真的这么说?”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子跳起身,“父亲还让我别贪心了,深华,我当真能学?”
“能学。”少年微笑,继而神情变得严肃,“清心诀与你的家传功法并无抵触,但舅父与慕叔父商量过,以你的天赋和螭龙剑法的特性,不适合像我一样专修这一门,不妨学一些基础,作为自身辅助。”
许是看到那时的自己又惊又喜的表情,他眼睛里也泛起了笑意:“所以我负责教给你一些基本口诀,练成以后,对调适和运用内息可是很有益处哦。”
是的,在洛深华离开江南之前,自己已开始尝试修习清心诀,直到一年后,将他留下的心法运用自如,又在日后的岁月里与家传武学融合一体。因为太过自然,甚而渐渐遗忘。
“清心诀是道家功法,而道家以精气神为依托。”坐在对面的少年字句清晰地说道,“所以少卿修习的时候,一定要记得主旨是炼气化神,气为根本而神为主宰,过程中讲求凝神静心,无惊无恐、无怨无愤,心气平顺方能大道畅通。达到一定境界,则不轻易为外物所动。”
“不要乱想,七情六欲当然还是在的。尽管元气是生存之本,但徒有气而无神,仍是缺少生机。因此才需要通过心法引气息升至上腑,顺奇经八脉而入心经,从而滋养精神,使得心境澄净,头脑清明。”
“你问不为外物所动是什么意思?让我想一想,修习清心诀的人极少出现走火入魔,相反地,倘若遇到了过多的执着、迷惑或者负面情绪,造成神思虚弱,则可以心法徐徐调养,引导气脉上行,自然能去除迷障,修补损耗,令心神归于完满。所以,并不是说全然不受外界影响,而是清风明月,自在初心。”
为什么,周遭现实尽如虚幻,这些尘封的记忆却骤然回归,清晰地回荡在脑海?
往事一幕幕,无数片段在渐渐稀薄的白雾中流转、飞掠,如飘落的羽毛,如蝴蝶的翅膀。清风明月,自在初心。他也曾满怀诚挚与憧憬,郑重许下诺言:“未来有一天,你成为宗主,我必定尽心追随,让禹周山河永固,武林归心。”
是从何时起,独自一人行走在雾中,又将去向何处?他只知道自己早已精疲力尽。四顾茫茫,看不到好友明朗的微笑,不见白衣少女娉婷的倩影,还有他的同伴、下属,所有人都如此遥远疏离,他们去了哪里?是每个人都选择远去,还是自己早已迷途,唯有孤独彳亍,不知归路何方?
人生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唯有那个人的声音却是真实的:“曾经竹林练剑、结交为友,我了解你的剑,你的人,信你一定能做到破去心障,寻回初心。纵使过程艰难,也会在曲终人散的一刻完成抉择,就如我现在全力以赴要你回来一般。”
不久之前,对自己说出这段话的人,他是谁?
石台上,万千剑影霎时消散,慕少卿松开手中剑柄,按住疼痛欲裂的额头,在湖畔群雄不敢置信的目光里脚步踉跄地退了一步,整个人就倒了下去。苍白的天空一闪而过,满目是剑池青黛的水色,几声遥远的惊呼隐约传来,他最后看到的是水中亭台轻摇的倒影。
变故陡起时,洛凭渊的反应算是最快的,但仍然收势不及,尽管极力偏转剑锋,还是不可避免地自昏迷的慕少庄主肩上带过,留下一道两寸长的剑伤。他多少有些心里准备,可万万料不到一曲云台普安咒连同皇兄的剑法,收效惊人至斯,加上螭龙剑法实在容不得他有半分保留,收剑归鞘时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赶紧上前查看情况。
岸上的惊呼声中,夹杂着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一身白衣的江晚璃比顾笛更先一步奔出了濯月亭,到了水边才惊醒般停住脚步,她痴痴望着三丈外的小小石台,泪水像是再也抑制不住,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从面颊滚落。
比剑中途,庄主慕少卿不知由于什么缘故,竟然失去意识,昏过去了。剑池周围顿时一阵纷乱,南宫瑾收起玉笛,困惑不解地望着眼前的情景。
雨水淅淅沥沥地下着,洛湮华仍然坐在原处,亭内亭外,许多视线已渐渐聚拢过来,惊疑、迷惑、敬畏,他像是毫无所觉,只垂下眼帘,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瑶琴。
第一百三十七章 山高月小
半昏半醒间,慕少卿听到细密的簌簌声,轻微但柔润,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模糊地意识到,那是雨打芭蕉的声音。
周围有脚步来去,同样很轻,还有人在低声交谈,断断续续分辨不清。
“有点低烧,不妨事,应该快要醒了……神志清醒无碍,头痛不适是肯定的,慢慢静养一段时日即可……他身体底子好,尽可放心……”
周围的人是谁,在说什么?他分不清,只感到异常地疲累,还有种说不出的空虚,就像被什么东西追逐驱赶着,不辩方向地奔跑了很久,却骤然一脚踏空,自万丈悬崖边缘坠下,如同永无止境般一直坠落。
一只手覆在额上,带来几许清凉,他迷迷蒙蒙又陷入昏沉。稍感安心的同时,那种凭空跌落的空虚依旧如影随形,就像遗落了非常重要的东西,留下一片无法弥补的空荡。
慕少卿艰难地张开眼睛,发觉身下是一张竹榻,不大的房间内陈设素净,很是眼熟。天色依旧明亮,窗棂半启,外面果然有几叶芭蕉,在斜风细雨中轻轻摇曳。
这里不是剑池旁侧的花厅么,自己正躺在一间内室中,与不久前品剑的厅堂只有一墙之隔。脑海中一片混乱,他想坐起身,然而脑袋就像被千万只马蹄重重碾压过,稍微一动就眼前发黑,痛得呻吟一声。
“你醒了?”正在床侧出神的白衣少女听到动静,满是愁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起身说道,“先不要动,你身上有伤,再躺一会儿吧。”
“晚璃……”慕少卿满心迷茫,犹如重堕梦中,他已经很久不曾与江晚璃单独相处了,但是只说了两个字,就发觉自己的声音完全哑了。左肩上隐隐传来疼痛,他想不起何时受了伤,但密实的绷带下透出药膏的气味,显然已经妥善地上药处理过。
失去知觉前的记忆缓慢但持续地回归,湖上比剑,笛音清扬,突如其来的声声琴韵,莫名动荡上涌的真气……影像纷至沓来,亦幻亦真,渐渐拼凑完整,结束在那一招龙遨九天。他心念微动,内息却已归于平静,运行顺畅如常,就像之前的异状从未发生过。
自己不仅输了比剑,而且,就在天下剑门同道眼前,毫无面子地倒地不省人事了。慕少卿默默闭上眼睛,他发觉内心似乎没有想象中那样在乎。或许是因为,和其他事情带来的震动相比,这点丢脸难堪只能算毛毛雨。更多的回忆就像风中的羽毛,渺远的歌声,一层层浮现,那片曾经阻隔一切,令他无从思考的厚重白雾已经不复存在,时时烧灼心底的火苗也无影无踪,它们被清心诀涤荡冲刷,消失无迹。这种感觉难以形容,就像挣脱束缚后的虚脱,闯过生死关后的惊魂未定,他从未感觉如此神志清明,同时疲惫欲死。
数月来的无数记忆连贯而清晰,一言一行都印象深刻,同时,又如隔岸观火一样陌生遥远、难以置信,那是自己吗?他的确桀骜睥睨,但不等于轻重不分,方寸全无。
慕少卿猛地睁开眼睛,忍着剧烈的头痛晕眩,勉强坐起。
“少卿,你怎么了?”江晚璃从暖套里倒出一碗药,回身见到他摇摇晃晃就要下床,面色像死人一样白,惊得匆忙上前扶住,“是哪里不舒服么,我让人去请唐公子!”
自从两个人上次吵架不欢而散,这一声“少卿”已经四五个月不曾听到。随着距离靠近,是她身上幽微如兰的清香,慕少卿感到心里一阵撕扯般的痛苦,他不明白,什么也想不清楚,昨日、今日,每一天的每个片段里的自己,都迷离恍惚,面目全非,头也不回地走向众叛亲离。
“现在是什么时辰?”他低声问道,“试剑大会怎样了?”
“未时将尽,你睡了两个多时辰。”江晚璃见他平静了一些,稍感放心,又禁不住心情复杂,“上午比剑结束后,已有宾客陆续告辞,但大部分还聚在庄里,准备待到傍晚才离开。”
慕少卿默然,多数人选择留下而不是散去,是因为还有一件事仍悬在半空。那场疯传多日的赌约,由聚仙楼而始,定在今日终了,确实应当有个说法。
“朱副庄主他们也都还在?”想到这段日子基本上割袍断义,只差反目成仇的同伴、朋友们,那一张张失望、气愤到极点的脸,他突然心悸气短,几乎没有力量说出那个最重要的名字,“还有,江……宗主他,在哪里?”
挽音令主看着慕少庄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终归免不了心软,叹了口气:“大家自然都在,只是目前谁也不想理你。顾堂主本来守在外面,但庄里需要操持的事情太多,我劝他先去忙了。”她停顿一下,“表哥在隔壁厅堂,要向大家说明一些情况。他吩咐过,如果你没有醒转或者支持不住,就先静养几日,莫要勉强。”
“晚璃,我现在就过去。”慕少卿咬了咬牙,即使摔落地面意味着粉身碎骨,他必须得到那个约定的、曾以为毫无意义的答案。除去充塞内心的迷惑与惶恐,他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如果由于恐惧或者难堪错过了今日,放弃亲自践约,自己将会悔恨终生。
高挑的屋檐下,雨珠如线,相比清晨数百宾朋济济一堂的盛况,此刻花厅中或坐或站,只聚集了几十位客人。琅環宗主要讲述的事由涉及一些内情,承诺给予说明,并不代表会直接摊开在上千名同道面前。因此,留在庄内的群雄大多被请到演武场的凉棚中吃茶看雨,消磨时间,只有身份人品能够服众的贵客受邀见证,进入花厅,而且窗门紧闭,不准偷听窥视。
慕少卿左肩只是轻伤,但每走一步都头痛欲裂,他又逞强不肯要人搀扶,好不容易挪到厅堂时已是满头冷汗。
“庄主!”顾笛也是刚刚进来,连忙上前去扶。
厅中非常安静,每个人都面色严肃。慕少卿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客位上的洛湮华,而后是朱晋、郁岚、谢潇……才与自己打得天昏地暗的洛凭渊也赫然在座,十分低调地坐在两位师兄下手。主位上放着一把供人半坐半躺的靠椅,显然是为他预备的。
慕少卿推开顾笛的手,一声不吭走过去,就像想不通今日之前的自己为什么会盛气凌人,目空一切,他也不能理解现在的心虚情怯,仿佛不再是此间的主人,而是等待审问的罪魁祸首。事实上他觉得再不弄清原委,自己就快要疯了,看到静王的瞬间,无数情绪涌上心头,完全是凭着一股习惯性的傲气支撑,才不至失态。
幸而洛湮华神情淡然,毫无变化,仿佛他的出现理所应当,根本用不着在意。慕少卿稍许放松了一些,他定了定神,才发觉厅内保持着安静,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镜明大师手中一张帛书上。
帛书宽而薄,写满字迹,镜明大师看毕,转手递给了宁则非,缓缓说道:“诚如江宗主所言,若这份供述内容不虚,昆仑府前任阴使魏无泽应是在万剑山庄安插有一名精心培养的符卫,此人曾得梵音僧魔传授,通晓梵音术。慕少庄主执意与江宗主为敌,种种情状不乏错乱颠倒,老僧也深觉不解,如今看来,确有可能是遭遇暗算,神志为奸人操控所致。”
梵音术作为纳兰玉的独门绝技,据说如清心诀一般,对天资极其挑剔,由于罕见,愈发传得玄之又玄。在座宾客中,琅環众位令主和一些关系密切的朋友事先已经获知,其余尊长则见闻广博,虽则动容,并不以为怪。崆峒派贺长老拈须说道:“如梵音术之流蛊惑心智的邪术,施行者往往专拣对方身边亲近之人下手,为害甚是隐蔽。二十余年前,百炼门的门主田万钧就是因此丧命,田门主武功高强,一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谁想罩门所在却不知怎么被自己的爱子泄露给了仇家,结果门主横遭惨死,百炼门上下伤亡惨重,少主眼见自己害死了父亲与同门,痛悔莫及又百口莫辩,也横刀自刎。事隔数年,那仇家酒后洋洋得意,才失口吐露实情,原来是请了左道中人,以夺取心神的邪术偷袭,趁着少年人神志迷乱问出了机密。”
说着连连摇头:“老夫那时还年轻,真相未明时,听到多少人指责田门主之子以贼为友,纵死莫赎,也曾抱着同样想法。此等邪门功法一旦为奸恶之辈掌握,每每害人家破人亡、身败名裂。本以为陆公子除去了梵音僧魔,梵音术将绝迹江湖,想不到纳兰玉还有传人。”
众人都有些感慨,胡镜月沉吟说道:“如此看来,琴师裴姑娘言行诡异,多半与魏无泽脱不了干系。若是她确然受命潜伏万剑山庄,在身份被当场撞破后,拼却性命将污名加诸于江宗主头上,施以离间之计,那么凭着梵音术,也就无怪慕少庄主会心结深种、误会难消了。”她感谢玄霜在刀下救了自家弟子,故而有意将见解说得透彻,方便静王进一步说明。
座中各人早已听闻裴素雪事件前后始末,联想封景仪的叙述,琅環搜集到的证据,大多深以为然,如果裴素雪只是一名普通女子,魏无泽没有理由委以重任,但若是她身怀梵音术,情形立时不同,循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处处情况皆能吻合,种种疑点豁然而解,慕少卿的一意孤行、不可理喻也就找到了原因。不少人都颔首表示赞同,只是这位裴姑娘为了针对琅環宗主,竟而不惜以死相欺,可说执着激烈到了极点,思及幕后魏无泽的诡谲手法,令人不免心中发寒。
厅堂中最迷惘的,当属刚刚得知自己遭遇梵音术暗害的慕少卿,其次是他家顾堂主。宁则非已经看完邵青全的供状,善解人意地递给了顾笛。顾笛犹豫了一下,但架不住庄主不容分说的眼神示意,还是将帛书送到他面前。
慕少卿一言不发,他的头痛还在持续,一行行墨迹就像在眼前跳动,好一会儿才渐渐看清了意思。如果是在昨天,他会嗤之以鼻,冷笑不信,乃至反唇相讥,但换做眼下,内息异动在几个时辰前实实在在地发生过,脑海中的白雾也不是假的,别人摆在面前的证据可以拒绝相信,真实的感觉却否认不了,他没法欺骗自己。多日来的所作所为一幕幕掠过,言行无状、肆意而为,多少人苦心规劝,回应的唯有冷言冷语、横冲直撞。如果不是中邪丧失理智,如果当真理直气壮,为什么自己一觉醒来,心里全是惶然不安?
曾有谁在面前悲愤质问:“宗主哪里对不起你,要受你这般欺侮?”
他忽而不敢抬头,怕遇到洛湮华沉静的目光。那些亲口说出的指责、辱骂、嘲讽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像化作了鞭子,掉头抽在自己脸上。
是中了梵音术,无法自控的缘故吗,他手中的寒水剑还没有饱饮仇敌的鲜血,自身却成了魏无泽借来的一柄利刃,对准了宗主洛湮华?
可是怎么可能,裴素雪不过是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而自己却是不折不扣的一流剑客。他迷茫地想着,作为鸣剑令主,万剑山庄的主人,倒行逆施意味着什么?难以想象,无法承受,难道说一句梵音术,就算对大家和自己的交代?
慕少庄主自傲平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落到这般境地,对着眼前帛书,非但没有底气质疑,简直万念俱灰,一死了之的心都有了。
一名侍女脚步轻盈地走近,放下一盏清茶,是雁晴。慕少卿机械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将飞散的三魂七魄往回收一收,才低声说道:“裴姑娘临死前的样子,不像在说谎……”当晚的记忆有些混乱,但那双凄婉悲伤的眼睛留在脑海里,一个恶意欺骗的人为什么会有这样哀伤的眼神?一直到气绝,她的眼睛都没有合上。
方苍松这时正好也开口说道:“上午石台比剑,江宗主请南宫二公子吹奏玉笛,又亲自以琴声相合,若有深意,不知是否与慕少庄主身中梵音术有关?方某不通音律,可是看不太明白,还望江宗主解惑一二。”他的年龄辈分比静王高出一大截,但洛湮华是琅環宗主,行事气度又令他颇为敬重,因而全然是对等论交的语气。
慕少卿乍然失去意识,经过诊治,没受内伤也不似走火,甚是蹊跷,大家都存着相同的疑问,立时集中精神等待静王回答。有些人又不免暗暗腹诽:谁知道那位裴素雪死前是个什么情形,慕少庄主自家山穷水尽,居然还记挂着替元凶辩白,果真是心智迷失,被妖女祸害得不轻。
“我先来答复一下方门主。”洛湮华望一眼神情惨淡的慕少卿,心中叹息,徐徐说道,“梵音术以声音蛊惑心神,动摇情志,在得知慕令主出事后,琅環一直在想办法挽回,希望通过适当的乐曲音韵缓解梵音术的影响。挽音令主多日不眠不休,包括瑾公子在内,几位通晓音律的朋友也全力相助,只可惜,没能起到多少作用。”
三日剑会下来,众人对慕少庄主油盐不进的风格都已充分领略,点头会意,只有慕少卿听到“不眠不休”,想到晚璃相赠的清涧兰舟曲,又是一阵揪心的难受。他知道江晚璃没有跟进来,但还是下意识地四下望了一眼,忽然发觉南宫瑾也不在场,只有南宫琛坐在下首沉思倾听,不由微觉奇怪。
“这便有意思了,”贺长老笑道,“既然不见收效,为何临到比武时还要巴巴地奏乐,难道二公子的一曲笛音中另有玄机,能出奇制胜不成?”
“云台普安咒确实起到助益,但真正能使慕令主摆脱梵音术的,是清心诀。”洛湮华说道,见多数人面露不解,于是言简意赅地加以说明。慕少庄主自年少起修习清心诀,尽管限于较浅层次的心法,但多年下来已十分扎实。功法修到一定程度,能够守护灵台,令心境清明。而今慕少卿受到梵音术侵扰,若能同时具备外在条件,激发清心诀就像捅破一层窗纸,真气先是如决堤之水,继而经过从旁引导,足以自行冲破心障,使心神归于清静。
座中谁也没炼过清心诀,但无一不是修习上乘内功的高手,待到静王讲完,已然大致明了。镜空大师合十说道:“江宗主宅心仁厚,慕少庄主虽然一时执迷,但也是由于遭受迫害,身不由己,而今能够解脱心魔,实是不幸中的大幸。这云台普安咒乃我佛门之曲,不知为何却能引动清心诀气机,老僧孤陋寡闻,还要请江宗主指点迷津。”
“大师言重了。说来惭愧,在下于乐理不过略懂皮毛,心里明白原委,却未必说得清楚。”洛湮华停顿一下,淡淡一笑,“南宫公子妙解音律,不如由他代为回答,想必更为合适。”厅堂中只有一位南宫公子,他突然将话题抛了过去,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转向南宫琛,连处于恍惚状态的慕少卿都回过神来。
“在下对清心诀知之甚少,江宗主可是出了一道难题给我。”南宫琛也是一怔,随即微笑说道,“想来是佛门音韵和道门心法之间存在冲撞,正逢少卿于比斗中全力催动内力与陆少侠相抗,真气鼓荡下,促使清心诀产生了反应。”他略略思索,又补充道,“再者,纳兰玉早年出家为僧,梵音术与佛门多少存在关联。尽管云台普安咒为正而梵音术为邪,但两者毕竟出于同源,故此在下冒昧猜想,江宗主是以前者为引,清心诀受到激发后,自然连同裴姑娘施加的梵音术一并破去,少卿也就得脱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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