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月 阳月 第9章

作者:路嘻法 标签: 古代架空

  梁昱诧异地转过头,面露惊疑。

  “那具尸首身上穿的,的确是老板娘今日穿的那件褂群没错。”戚逐垂眸,余光看着那店小二围坐着哭泣的尸体,“小二们说了,老板娘在客栈后院倒座房休息,他们进去的时候,整个屋子都着了火,窗帘、床单、被褥都烧着了,老板娘也已毙命。但看尸体身上的衣服,虽的确烧毁了一部分,但并未完全被烧毁。尸体右手手臂灼伤尤为严重,但右臂的衣服反而相对最为完整,这是何故?”

  萧阳月的眉头微微一皱。

  “若说这老板娘并非因纵火而死,而是像那店小二一般,是因为某些怪异原因自燃而死,那也无法说通。”戚逐道,“那小二自燃时,通身的皮肤、骨骼,包括衣服,几乎全都在数秒内化为灰烬,更不可能还留下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了。”

  萧阳月快步地推开人群,来到那尸首面前,蹲下身掀开白布一看,正如戚逐所说,那尸首的右臂被烧得扭曲焦黑,袖子虽也带着焦黑的坑洞,却依稀还能看见原貌。

  戚逐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这具尸首也许并非是老板娘,或者,并非是‘今日’的老板娘。尸首身上的衣服,是尸体烧焦之后才穿上的,这么做,无非是想让大家认为,尸体是老板娘罢了。”

  戚逐未曾讲明的是,方才他在客栈后院偶然触碰到老板娘的手腕,虽只有一瞬间,但竟隐隐感受到对方体内有内力游走,全然不像一个普通的村镇女子。

  梁昱望着这一幕,脊背倏地划过刺骨的寒意。

  戚逐:“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真相究竟如何,恐怕还需要更多的信息,梁大哥,你怎么看?”

  梁昱紧紧地盯着戚逐,道:“想必公子并非普通人,若公子执意插手此事,还望坦诚相待。”

  这里人多眼杂,三人须到僻静一些的地方才方便说话。

  他们来到客栈背后的竹林边,戚逐负手望了望那幽深黑暗的竹林,正色道:“梁大哥,我乃朝廷大理寺官员,奉圣旨前来西南重查几起陈年疑案,这是我同在大理寺的同僚,我姓齐,他姓杨。”

  戚逐从衣内取出大理寺的官牌,梁昱只消看了一眼,便能确定,这是货真价实的官牌。

  梁昱抱拳道:“原来是大理寺的两位大人,小民失礼了。”

  “梁大哥不必拘礼,这几起案子关系重大,我等乃奉旨秘密调查。”戚逐道,“方才梁大哥说此事与武林有所牵扯,这是为何?”

  梁昱压低声音道:“二位可知一武林门派,名叫元阳宗?”

  戚逐眉毛一挑,他似有若无地望了萧阳月一眼,继而点了点头。

  “元阳宗宗主在两年前已死,宗派本部也已被摧毁。”梁昱道,“其实元阳宗早在被摧毁之前就因宗派内部争权夺利而分崩离析,分裂出了大大小小几支旁系门派,这些残余势力还未被根除。其中最大的一支旁系门派,名为红岳会。”

  梁昱伸出两根手指:“当年的元阳宗立足于武林,乃是靠着两大功法。第一是它的双修大法,第二,则是元阳宗宗主亲自开创的一种阵法。这种阵法相传以雾为屏障,虚实相生、幻象迭起。困于阵法中人,将再也分不清虚实,继而失去反抗之力。”

  “你怎么知道?”

  萧阳月盯着梁昱,凉薄的声音,惊起竹林枝头一串飞鸟。

  在梁昱眼中,变换了容貌的萧阳月相貌平平,声音却如此孤高而清冷,透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威压,不带一丝一毫烟火气。

  萧阳月:“元阳宗宗主的雾隐飞花阵,从未传给他人。”

  梁昱暗自心惊,讶异萧阳月竟会知道这事,忍不住将视线放在萧阳月的脸上,直到后者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色,才道:“的确如此,元阳宗本部被剿灭后,几大分支门派开始暗地里搜寻雾隐飞花阵的秘籍,都试图抢占先机,将阵法秘籍据为己有。最后,找到秘籍的人,正是红岳会的掌门人。”

  萧阳月:“你未曾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如何知道的?”

  戚逐余光瞥见,萧阳月的拇指将刀刃顶出几寸,一副随时可能拔刀逼问的模样,他默默地退到他身边,伸手悄然按住萧阳月手臂,示意他不要动武。

  萧阳月不快地瞪他一眼,手臂一侧,将戚逐的手挡开。

  梁昱的眉骨轻微颤抖一瞬,面庞倏地浮现几分挣扎的隐痛,最后,那些痛楚都化为怒意与恨,刚毅的脸庞蒙上一层视死如归的决绝。

  梁昱:“西南是元阳宗的大本营,元阳宗弟子为非作歹多年。我和我的父母妻儿原本生活在距离此处五百多里外的梁镇上,梁镇地处盆地,生活相对封闭,只靠一条嶙峋的山路与外界相通,镇上的人大多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那里。我自小习武,喜爱远游,热衷结交江湖名人志士,就在三年前,我外出游历归来时,镇上的一切,都变了。”

  梁昱颤声道:“元阳宗的人在梁镇上烧杀抢掠,残忍地杀害了数十位无辜的村民!我的父母,我的妻儿,都死在了他们手里!我悔恨万分、怒火攻心,单枪匹马闯进元阳宗山庄,武功却不敌那群武林奸贼,被红岳会的人剪去了双脚的十根脚趾和右手的小指,受尽折磨,终日逼我在山庄里做苦力。

  “和我一样被俘虏的人还有几十上百,也是在那时,我在俘虏中结识了一位独眼老者,他已被元阳宗俘虏三年,双手双足都溃烂了,是他告诉我,他曾在庄内偷听到雾隐飞花阵还有红岳会一事。那之后没多久,老者就因做工时体力不支,被元阳宗的奸人毒打至死!

  “我誓要将元阳宗的奸人挫骨扬灰,此仇不报,我枉为人。”梁昱双拳紧握,手臂绽出条条青筋,目眦欲裂,“在我被俘虏两月之后,元阳宗山庄被另一人强行闯入,我亲眼看见,那人是如何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个时辰之内屠尽整个山庄,将宗主的头砍下来悬挂在山庄门口。元阳宗覆灭后,我和剩下的俘虏从山庄里逃了出来。”

  梁昱自那之后,便独自来到了这处生活,在四处探听红岳会消息的同时、修炼武功,平日里也对邻里照顾有加,乐善好施,保护邻里安全,这才在乡邻之中,落下了令人尊敬的好名声。

  “一年前,距离此地四百里外的三凤山脚下的村落中,发生了孩童失踪案。几个村民结伴到山上寻找孩子下落,没想到,最后却只回来了一人。那人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神神叨叨又面色惊恐,说这三凤山是座不详的魔山,山顶上竟萦绕着血色的雾气,剩下的人都被那‘雾中的怪物’给杀死了,只有他一路拼命逃了回来。与此同时,三凤山周围的村落又接连不断地发生纵火案、少男少女的绑架案等等,犯人皆在手臂上系有红布,这正是当年那名老者与我说的,红岳会的人的特征。

  “那时,我便猜测,元阳宗宗主的雾隐飞花阵秘籍,极有可能是最后落入了红岳会的手中。元阳宗已灭,但它的残党势力死而不僵,尤其是红岳会,不仅继承元阳宗的双修大法,还手握宗主的独门阵法,若放其扩张,元阳宗所犯下的那些罄竹难书的滔天罪行,必会重蹈覆辙。”

  听完梁昱的话,戚逐暗自叹道,想不到整件事,竟被这条暗线给串了起来,梁昱此人,若说的真话,那还真是上天派来助他们一臂之力的。

  梁昱皱眉道:“我只怕这客栈的纵火案也与红岳会有关……”

  “若你所说不假,那的确有关。”萧阳月忽然道,“方才齐大人遇到危险后,我追着几名刺客到背后竹林,他们的手臂上,的确系有红布。”

第12章

  亥初三刻,一顶轿子颠簸在幽深黑暗的竹林小径上。

  戚逐和梁昱坐在轿内,时不时低声说着话,萧阳月则抱着剑坐在轿帘外的踏板上,盯着前方的夜色。

  当梁昱得知,戚逐和萧阳月前来此地所要调查的疑案正是那几起少男少女绑架案时,也惊讶得半晌无话。

  随后,戚逐开门见山地对梁昱说,希望他能与他们一同前往梁昱口中的那座三凤山附近,协助他们查案并搜寻红岳会的线索,梁昱毫不犹豫地便点头答应。

  夜中赶路并不安全,周围山贼难防,尤其是像这样视线不清的竹林小道,在夜晚被劫掠的车队已有不少。

  为了不在夜色中过于明显,轿内没有点灯,只靠着月色依稀照明。

  戚逐闭眸沉思着客栈纵火和老板娘尸体一事,他暂时还想不明白,为何红岳会的人要在客栈放火?为何又在那具尸体上动手脚?

  至于店小二突然自焚,戚逐却并不感到特别惊讶,江湖武林门派老一套的血性规矩,任务失败者、或是被敌人俘虏的人,为了避免受刑,许多人都会选择自尽。

  不说武林门派,就连那日被他抓住偷闯他寝殿的浮萍阁的小影卫,都差点咬舌自尽。

  这时,轿子的车轮似乎碾过什么破碎的硬块,稍稍颠簸了一刻。戚逐从窗外回头望去,见逐渐远去的地面上似乎堆着几堆焦炭似的东西,在夜色里很难辨清原貌。

  梁昱看着轿帘外隐隐透出的萧阳月的背影,对戚逐道:“齐大人,让杨大人进来休息,我出去盯防吧,我对这周围的路比较熟悉。”

  戚逐点头:“也好。”

  梁昱掀开轿帘,骑上马,快步来到队伍最前面引路。

  萧阳月回到轿子里,用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戚逐压低声音问:“阁主大人,方才那几名放火的贼人,后来如何了?”

  “自焚。”

  “尸体在哪?”

  “刚刚经过。”

  戚逐这才确信,方才轿子碾过的东西是什么,他挑挑眉,也不再多问,而是抬手放下了窗户撑子和竹制窗帘,月影被窗帘分割成细条,拓在简陋的车壁上。

  轿子里只有一只低矮的枕头和一床棉被,戚逐颇为艰难地把手脚安顿在狭窄的轿子里,盖上棉被,靠在角落边闭上眼:“阁主大人,我先休息了,你自便。”

  萧阳月和浮萍阁的将士们两三天不睡觉没有半点影响,寻常人自然是做不到,不过侯爷倒也算没有那些富家少爷身娇肉贵的脾性,这么狭窄冷硬的地方,竟然也还能睡。

  轿子一路颠簸,戚逐缓缓地吐出呼吸,呼吸丝毫没有被行路的颠簸扰乱。

  凌晨时分,戚逐微微睁开眼,轿子已经停下了。

  轿内光线黯淡,萧阳月坐在一边,正将变换容貌用的人皮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长时间被面具覆盖的皮肤有些细微的发红,衬着薄粉的唇,那惊绝的容貌只出现了一瞬,便再度被面具所覆盖。

  戚逐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我们到哪里了?”

  “还有二十里就是徐镇。”萧阳月回答,“先休整片刻。”

  戚逐走下轿子,一行人停在山间的一条清亮的溪水边,好让跑了一整夜的马儿能够喘口气休息休息,要是把马匹累坏了,这乡村野岭的,要换新的马可不容易。

  戚逐弯腰捧了一捧溪水,简单漱口净脸。他们带了一些干粮,在路途中填饱肚子是没问题,但精致和华贵便完全谈不上了。

  戚逐有些饿了,他接过护卫递来的一块粗糙糕馍,正想张嘴吃,余光却忽地瞥见,萧阳月站在一边,双手抱臂,淡淡地看着他。

  戚逐便盯着那块糕馍,故意露出些许嫌弃不适应的神情来,最后还是张嘴皱着眉吃下,一副无奈又味同嚼蜡的模样。

  萧阳月冷哼一声,道:“齐大人,出门在外,将就一些。”

  戚逐心里暗暗地笑,萧阳月不知是过于谨慎,还是只是看他不合眼缘,总是盯着他,像是非要从他身上看出些许蛛丝马迹似的,他还得处处都小心着些。

  戚逐面上不显,回答:“那是自然。”

  戚逐话音未落,萧阳月却忽地一皱眉,他从袖间弹出一块小石子,石块掠过某处树梢,伴随着一声鸟啼,一只麻雀从树梢上落下,掉在地面上不住地扑腾。

  萧阳月盯着那只麻雀,又警惕地四处看了看,最后也没有再去管那只小活物。他下的手显然不重,小麻雀扑腾了片刻,便又歪歪扭扭地飞起。

  休整两刻钟后,一行人便继续赶路,在卯时抵达徐镇。

  徐镇人家不多,一眼望去,也不过百十来间低矮杂乱的茅草屋,庄户之间隔着道道耕田水渠,零星来往的大多都是老翁老妪。

  此处已隐隐可见三凤山的轮廓,那山顶周围,果真是云雾缭绕。那雾气当真如梁昱所说,透着几分血般的淡红色,衬得那山峰仿佛升于血色云海之中,半山腰下的位置都被雾气遮掩,看不见山峰的全貌。

  徐镇的镇民们少见到这么多外来的车马,来往之间目光有些露怯,不少人都连忙放下手里的农活,跑进屋子里,躲在窗棂背后偷偷地看着他们,眉目之间惊疑不定。

  梁昱走在戚逐和萧阳月身边,压低声音道:“镇上的年轻人大多都被征去服徭役,留下这些老翁老妇围着几亩农田为生,甚是穷苦。”

  戚逐扫过目能所及之处的破旧茅屋,与一看就并非良田的农田,感慨道:“兴亡皆是百姓苦啊。”

  梁昱微叹一声:“这里离三凤山近了,若是在周遭探听一二,也许还能找到一些线索。”

  戚逐望向不远处的一座茅屋,他迈步走进院落内,石块垒成的墙壁上遍布沟壑与裂痕,墙边也生满了青苔与杂草,这样的屋子,还一直住着人。

  戚逐抬手轻轻敲了敲木门,半晌,门内才响起一阵缓慢的脚步声,一位苍苍白发的老翁颤巍巍地打开门,见门外的院子里站着十多位显然不是平民打扮的人,腰上都还别着骇人的长刀,浑浊苍老的声音抹上几分恐惧,当即便想下跪:“诸位大人,这是……”

  “老人家莫怕,我等乃官府下派来调查几起陈年旧案的官员,只是想就案子询问一二。”戚逐扶住老翁瘦弱的胳膊,弯腰朝他拱了拱手。

  听到官府二字,老翁恐惧的神色并未减缓,想来此地吏治残酷,官府或许欺压百姓已久。

  戚逐还想安慰两句,萧阳月却并无太多耐心等下去,开门见山地询问道:“一年前三凤山附近村落发生的孩童绑架案,老翁可知?”

  萧阳月平时素来冷脸,但他本就容颜惊艳,即使是冷着脸,那也是一位令人神往觊觎的美人。但此时的他变换了容貌,再加上这副神情,外人看上去,难免有些不近人情的凶恶。

  老翁颤抖着又想下跪,梁昱赶忙前去安抚,戚逐笑着拍了拍萧阳月的肩头,对他附耳道:“阁主大人,我看这处大抵吏治残酷,百姓受官府欺压颇多,你还是温柔些吧。”

  萧阳月微皱着眉,身体一侧,将戚逐的手从肩上挣开,提着刀站到门边去了。

  老翁年事已高,关于绑架案并不记得太多事情,能够告诉他们的,不比官府卷宗上所记载得要更多。

  戚逐转而问道:“老人家,那你可知三凤山?”

  想不到,老翁一听到三凤山三字,面上的惊惧更甚,他惶恐不安地摇头:“不能去……不能去……那地方,百姓都不敢去……”

  戚逐:“为何不能去?”

  “那地两年前被不干净的东西所污秽了,一夜之间升起大雾来,那雾的颜色像血,好多人上了山就再没回来过。”老翁苍老的声音中满是恐惧,“地里庄稼也不好了……镇上人也请过大师做法……都没有用啊……”

  两年前,的确是元阳宗宗主被杀后红岳会开始在武林立足的时间,老翁口中的那山上的“污秽”,恐怕和红岳会的“雾隐飞花阵”脱不了干系。

  这雾隐飞花阵被传得越耸人听闻,戚逐反而对其真面目越觉得兴趣浓厚。

  元阳宗宗主,好歹也曾是武林赫赫有名的高手,他所独创的武林秘籍,想必也值得一探究竟。

  一行人在徐镇待了三刻钟不到,便再度启程。临走之前,梁昱见那老翁着实贫苦,恳求戚逐将他们队里带的干粮分给老人家些许,戚逐自然应允,让人给老翁送了些白面饼和糕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