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光风霁月 他本光风霁月 第94章
作者:baicaitang
没有人知道这个新汉废帝死前最后的一瞬间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他龙椅上风云跌宕的一生,或许是他童年时为数不多的玩伴,也不知是否会为曾经的所做所为而后悔。
帝王总是铁石心肠。
他死的那一日,异族的皇帝将有关章璎的一切大白天下。
异族的政权无须维护曾经汉室的威严,新的皇帝不怕将旧的皇帝从神坛拉下,耶律德让修订史本,他将那个忍辱负重的阉宦所做一切昭告山河,随之而来的是读书人心目中的神祇章荣海名声扫地,腐烂的旧皇室被清流一众批判,人们无法想象一个年轻的孩子被卷入腥风血雨的党争之后为朝廷和百姓所做的一切,可惜当年审判过章璎的卫琴与王寅都已死去,只剩下一个明轲老泪纵横,感慨一句“章家门下无小人”,之后便一病不起。朝野上下的年轻士子纷纷为他立传做碑,他们之中有许多都是曾经高高在上辱骂过章璎的人,真相大白之际方明自己的卑劣所在。
而这一切都与章璎无关了。
耶律德让做了他能为章璎所能做的一切。
骨左问过他,为什么忽然赐死了李徵,耶律德让发出一声叹息,“忽然觉得,让他去死,才算是对得起章璎,李徵活着一日,章璎便一日不能痛快地活。”
骨左似懂非懂。
耶律德让没有再多做解释。
只有靠近过章璎的人才知道他有多好。
那时候,章璎被救了过来。
戚淮却已经因流血过多险些死去,是半途醒来的章璎唤醒戚淮求生的意志,戚淮顺势运起内力将全身的蛊毒逼至右臂一侧横刀截断,祝泠子医术高明,险险保住了二人的性命。
章璎想让戚淮活着。
于是戚淮即便断了一条胳膊,也要活下来。
萧烈终于放了手。
连耶律德让也不得不放了手。
他想看到一个活生生的章璎,只要章璎还活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护他不住。
而那戚淮,断了手臂,就像猛虎没了爪牙,有章璎在侧,也不用担心再生波澜。
章璎和戚淮离开了长安城。
从此以后他们与被埋葬的一切再无干系。
他们走的那一日天上下着洁白的雪,互相搀扶上了马车,或许会在大漠看孤烟,或许会在桥上看流水,世上人来人往,再想遇着那两个人,要等到将来去下地府。
萧烈至今未娶,夜夜饮酒,活生生过着废人似的日子,萧山小小年纪扛起了萧家的担子,也许偶尔还会想起凄惨死在宫中的李宴,但白驹过隙,斗转星移,没有谁会永远记住另一个人。
章璎与戚淮离开后的第二天,祝泠子带着西木也来辞行。
耶律德让问他一句与他医术无关的话,“神医对章璎这样尽心尽力,日夜守护,是否也有别的心思?”
谈及章璎,祝泠子神情竟有些温柔,“天下既有了新的世道,他也该有自己新的人生。”
耶律德让追问,“神医不愿追随他而去?”
却被祝泠子反问,“陛下为何不追随他而去?”
耶律德让沉默后道,“我自有我所珍重的。”
他肩负王族的使命,已挑起天下的重担。
耶律德让不再是过去那个章璎眼中的浮躁少年,他是天生的王者,旷世的雄主。
祝泠子笑了,“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心中有他,日日看到他与日日不见他,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耶律德让笑了声, “神医通透。”
后来,他们都走了。
他们走了三年了。
萧烈的心也死了三年,往后也将继续埋下去,若不出意外,会一直埋进去坟墓。
祝蔚你看他潇洒自如,说到底黯然神伤的时候不会显露人前。
见他四处找的姑娘们,不同的五官拼拼凑凑,也能凑出来一张熟悉的脸。
而自己的心呢?
他可以强行留下章璎,但已经不忍心了。
他活着一日,便用他的土地庇佑着章璎一日。
又过了一段日子,天干物燥,一道闪电劈裂了暴君李景的墓地。
官府去修缮的时候,去的官员下了地宫开棺,当场变了脸色,悄悄进宫禀告新帝,新帝也跟着变了脸色,第二日那开馆的官员一行死于非命。
即便是耶律德让身边的骨左骨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传闻耶律德让只对当朝将军祝蔚吐露过一些真相。萧烈自暴自弃之后,祝蔚总揽兵马大权。
祝蔚闻之后,也只是将被劈开的墓地重兵围起,直到地宫重新修缮完毕。
没有人知道永元三年的那一场山火引发的劈棺代表着什么,即便是许多野史杂七杂八的猜测都无法将全部的疑问弥补。
因朝廷的人只会欲盖弥彰,所以才会有许多宫廷秘闻流传市井,真真假假无人可分辨。
第173章
在江南的边陲小镇,新搬来了一户人家。
一位体弱的公子,一个独臂的武夫。
他们有些银钱,也还年轻,带着长安的口音,喜欢去戏园子听戏,最喜欢听近些日子朝野上下沸沸扬扬的那一出沉冤昭雪的戏。
一同喜欢听戏的还有墙角的一个晒太阳的乞丐。
没有人注意到他。
小叶是新雇来的下人。
公子姓明字礼,武夫姓寒名舟,小叶自来伺候这二位,便已经知道他们之间非同一般的关系,但他嘴巴严实,从没有对外说过半个字。
这一天两个主子照常去戏园子听戏。
“你身子从离开那姓祝的后便一直不好,我心里挂念,要不过几日再寻他过来看看?”
“莫再劳师动众,余毒已清,能有今日造化,已经是上天厚待了。”
“当年我本以为你我一同去了,也是好事,如今竟能双双活下来,今后见佛便拜,见神便跪,也不知是否能偿还得了这厚重的人情。”
放下屠刀易,立地成佛难。
小叶听那病弱公子叹息一声,“让你变成废人,是我考虑不周了。”
对方却用仅剩下的手捂住他的嘴,“莫再胡言乱语了,戚淮已死在了战场上,现在的戚寒舟因你存在,你让他生他便生,你让他死他便死。”
说得轻巧,但戚淮生性骄傲自负,当年宁可忍受数年蛊虫折磨也不愿断肢求生,如今为了章璎自断一臂活下来,已是死了一回。
对戚淮这样的人来说,做一个残疾的废人,倒不如让他死在战场上。
可他从来不在章璎面前多说半个字。
戚淮已经想得十分透彻了。
不过是断了一只胳膊一一
他什么都不要了。
他为章璎而来,甚至从少年的时候便坚定选择了章璎。
只是那时候到底还年轻,犯下了一辈子无法挽回的错误。
如今用一只胳膊换来章璎的眼泪,他已别无他求。
“前些日子李景那暴君的墓被劈开了,后来便派了祝蔚去守着,明礼,非我疑心,只是这无论如何,都像出了事。”
“我亦不知,当年我亲自下了五石散,眼看着他服下去暴毙,实在想不来如何才能金蝉脱壳。希望并非我想象的那样。”
若当真如他想象的那样,李景此人未免太可怕了些。
李景做了暴君,杀了万民,逼迫着自己的儿子揭竿而起反了,当上了皇帝,但他又深知自己的儿子没有长远的目光,而恰逢北辽出现雄主,虎视眈眈,最终一切也如李景所料,他们汉国的江山拱手送了辽人。
李徵以为自己赢了,却没有想到,他的父亲连他要亡于辽人之手都在死前算计了个清楚明白!
那个疯子一一
或许因为厌倦,又或许因为憎恨,李景一直想让李氏江山灭亡。
如果那李景的陵墓中当真是一座空棺,那李景本人此刻或许便在某个角落里验收自己一手促成的结果。
章璎无法想明白,李景是如何从他手中死里逃生并隐姓埋名这么多年。
但紧接着,他想起来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当年他的确亲自在五石散中下了毒,可倘若李景对自己早有防备,暗中调包了药材,或者做了别的手脚,最后又演一出中毒身亡的戏给自己看,他章璎反而成了确认李景此人已死的人证了!许多人包括李徵也一样,因为章璎而对李景的死深信不疑!
李景的丧事由李徵一手操办,若是服用什么暂时闭气的药物下了地宫,那地宫四处通达,李景假死醒来从一开始在地宫中留好的暗门中逃出去简直易如反掌!
章璎心脏怦怦直跳。
他不敢再往更加不可思议的方向去想了。
他希望自己所思所虑都是多心。
戚淮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忍不住安慰,“或许不是你想的那样,祝蔚被派去守陵,或许地宫中发现了别的东西,倘若是什么价值连城的陪葬,又或许是别的,未必就是你想的那种可能,那暴君是人又不是神,还能从棺材里爬出来不成?既然是你亲自做的事,便应该相信自己的能力。”
章璎这才在他的缓慢劝说下安了,苦笑道,“我总是想的太多。”
戚淮揽了揽他的肩膀,“明年,我陪你去阿里图,咱们去给小宴上坟罢。”
章璎默不作声。
小宴到现在还埋在他乡,但好再已经没有人能打扰他了。
章璎直到现在都不敢去回想他与小宴在辽宫中经历的那噩梦般的一夜。
辽宫中的那二位一一
他穷极一生也不想再见到了。
“明礼,我总是在想,当年若是没有那么多误会,你我之间会变成什么样?”
章璎定定瞧着戚淮,摇头道,“没有如果,那时候的你不会听我解释,再回头一百遍,依然不会。”
戚淮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