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君书 奉君书 第29章
作者:弹冠按剑
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杜衡文这人这般七窍玲珑之人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杜衡文猜得并不错,毕竟这凉州城内唯独且能与这一手遮天的墨家相制衡的估计便也只剩下曾经受恩于萧憬淮,且其家二小姐嫁予了沙州杜家的太守府娄家了。可杜衡文这般行先手,如何能教人全然不心生猜疑?
见贺重霄面色沉凝,杜衡文自是了然其心下所虑,但他面上却依旧端得是清风霁月,他略一抿嘴角,眉目舒朗道:
“贺将军不必多虑,您来凉州的半月前娄太守不幸中风不禄,现下接掌凉州太守之职的是其长子娄嘉茂。您也知道我的兄长娶了娄家二小姐,故而我此番前去太守府上并非是以将军长史的身份,而是以沙州杜家子弟的身份前去吊唁罢了。”
“不过”杜衡文话锋又是一转,略一摊手,面露几分无奈,“但我却并未能进到娄府内,那太守府阍人同我说娄家近来一直在闹鬼,惹得全府上下风声鹤唳鸡犬不宁,其三子娄嘉苇更是被那魑魅纠纠缠折磨得食不下咽形如枯槁,总之是说得玄之又玄。”
听闻杜衡文这番话语,贺重霄本就蹙起的眉头不由更加皱紧了几分,毕竟他素来对这种鬼怪之说嗤之以鼻,如此怪力乱神之事他自是断然难以信服。
但听完杜衡文这番话后,贺重霄再将视线移向仍在闭着眼睛嘟哝念咒的秦徵时,心下却顿时了然了杜衡文将其带来的用意。
“……顺吾者吉,令儿转运,即速应行,吾奉祖师律令摄,吾奉祖师律令摄,吾奉祖师律令摄……”
“行了行了,你要念这福咒待到等去了娄家再念也不迟。”
见秦徵依旧掐着指诀闭眼在那小声念叨着,杜衡文却是出言想打断他的继续神神叨叨,但见对方依旧全然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虽然忍不住升出一股想要扶额的冲动,却也由得他去了,反正……他的想法也不是那么重要……
但见贺重霄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却是一语不发,杜衡文便干脆率先出言,但却并未直接出言点破,而是反问道:
“贺将军,您觉着这世上真得存在鬼怪么?”
见贺重霄并不言语,杜衡文却也不见怪,兀自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您不说也对,但下官却是以为这世上本并无鬼神,是人心中掩藏着三毒三火这才滋生出了百鬼众魅。”
杜衡文这番话说得意味深长,但这时反应慢数拍的秦徵眼下终于反应了过来,旋即瞋目怒视道:
“喂喂喂……你们刚才说什么?我这个大活人还在你们面前好嘛?你们就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吗?我还没同意呢!再说了,我还要每天给我大师兄抓药呢!”
“你放心。”年少时便有过相交的杜衡文显然将秦徵的这般语无伦次放在了意料之内,挥手安抚道,“我们会请营中最好的军医给你师兄疗伤的。你毕竟不通医术,即便去药铺也不过是按照药铺中的郎中所说的在抓药罢了,而且今日若不是我恰巧路过,别提给你师兄抓药了,你裤衩估计都得被那店老板给讹光。”
“你你你们……我我我……”
被杜衡文的这番话怼得哑口无言,秦徵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百口莫辩,他内心好一阵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后,哭丧着脸弱弱道:
“……那我有拒绝的权利吗?”
“好吧……”像是认命般的,秦徵吸了口气,擤了擤鼻涕,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后,他成功得出了以下两条至理名言——
一,钱财不是万能的,但人在江湖走没钱财却是万万不行;
二,自己眼前站着的这两个人都是剥削劳苦人民的天大混蛋!
作者有话要说:
秦徵:好的,我知道的,我就是个没得感情的工具人:)(在线卑微JPG)
第52章 子不语
“行了行了……方才不过是玩笑话罢了, 你若真不愿去我们难不成还能把你捆到墨家去?”
见秦徵捂着心口,一副逼良为娼的良家妇女般的泫然欲泣,就差没直接把“委屈”二字写在脸上, 杜衡文顿时露出了满脸嫌弃, 毫不客气地甩了对方一个白眼, 和当年秦徵天天跑到他家门口死乞白赖时如出一辙。
“反正我倒也不信这世上——或者至少说娄家的这件蹊跷事真得同鬼怪有关, 即便你不去,我在大街上随手抓一个抽检禄马的算命先生也并非不行,更何况我觉得你同那些招摇过市的江湖骗子估计也无甚分别。”
“我师傅可是当今国师, 莫说算些寻常的五行四柱凿龟数策, 便是天机神策都可掐指参破,连司天监都自叹弗如, 而我是他的真传弟子, 你就这么瞧不起我的水平!”
听完杜衡文这番话,秦徵霎时瞪大了眼睛撇了撇嘴,语气中颇为不满。谓是初生牛犊, 秦徵虽在归元峰一众新生弟子中头角峥嵘, 算得上其中翘楚,可为人却是稚气未脱争强好胜,这也正是他被派遣外出历练的原因所在。
杜衡文:“……”
杜衡文这下算是彻底认清了对方算是有多么不靠谱, 饶是脾气温和濯然如他都不由一阵扶额,语塞到半晌说不上话。
心知秦徵来此和娄家闹鬼这两件事只怕都不简单,贺重霄便将二人引到酸枝案几前,给俩人分别倒了杯凉州此地特产的三泡台后, 冲秦徵问道:“你为何要来凉州?这一路上又是如何来的?”
将那混着春尖茶、桂圆、大枣、包杏、糖块的三泡台一饮而尽后, 秦徵颇为满意地砸吧了下嘴巴, 然后声泪俱下,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浮夸做作道:
“哇……你们是不知道,我这一路上究竟有多凄惨!何子骞那死阉人定了我的穴位把我绑了一路风餐露宿幕天席地也就罢了,一天居然就只给我解开三次,我没被饿死先差点先被尿给憋死!”
秦徵一面忿忿说着,一面攥紧了拳头,两只眼睛瞪得都快冒出了火星。
“依传说中何子骞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性子,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你?难不成他看上你了?”
面对杜衡文的出言戏谑,这一路上饱经沧桑的秦徵当即拍案而起:“看上个大头鬼啊!他不杀我还不是因为想借着我为人质去威胁我们掌教?而且他那个心理扭曲的死变.态一路上变着花样折磨我,让我食不裹腹衣不着暖的,我都差点想让他直接一剑给我个痛快了!”
“……何子骞挟持你去威胁你们归元峰掌教?”
回想起鸿来山人的那番话语,贺重霄不由皱了皱眉头。
“可不是?”像是向借此浇灭腹中腾起的业火般,秦徵说着又是灌了一大盏茶水下肚,“此人心胸狭隘锱铢必较,我看他此番来势汹汹就是来找我们归元峰报当年仇拒其收入门下之仇!”
“在他定了我的穴道硬拉着我上山寻仇时,我们掌教像是早有所料般竟出现在了山麓上。也不知何子骞这厮这些年来究竟学了些什么邪门歪道的功法,我们掌教这般修为已达大成境界之人一时都没讨到上风。”
“见俩人一时打得难舍难分,且一会便化为两道纠缠在一起的身影不见了踪影,我拼命地想要运功冲开桎梏急得满头大汗,却仍是徒劳,好吧……”见杜贺二人皆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秦徵不知为何蓦地一时有些心虚,抬手摸了摸鼻尖,“我承认是我平日里不学无术,所以才会被那歹人轻易得了手。”
秦徵天马行空地忽而宕开一笔,可贺重霄却全然没有同他闲言的心思,皱眉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秦徵抬手托腮想了想,继而道,“我解开穴道后便马不停蹄地上了山,却见本就同门居然全都不知所踪,只上下本该还在闭关修行的掌教首席弟子大师兄慕容狄受了内伤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大师兄在医馆醒来后同我说,他被何子骞所伤昏迷前见其与师傅往西北无上宫方向去了,怕是想一道报了当年屈身入女子教派之仇吧。虽说这些年来无上宫同我们门派的关系一向不咸不淡,可身为江湖儿女路见不平又岂能不拔刀相助,再说了所谓唇亡齿寒,我的师兄师姐还有掌教皆不知所踪,此事我定难袖手旁观,而我大师兄又不放心我孤身一人前来,这才拖着伤病同我一道前来了。”
秦徵说着,不由攥紧了拳头,语气中透出几分愤懑几分豪情,但说至他大师兄慕容狄时却又全然换上对其的崇拜与敬仰。
“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上头说的每句话都句句属实,要是有一句捏造我天打五雷轰!”
秦徵举起三根手指做出一副对天发誓的信誓旦旦模样,而听完他的这番话语,贺重霄和杜衡文二人面色皆凝重了不少,毕竟不论何子骞究竟是因何般缘出现在凉州城中总归是个潜在的危险因素,故而也就杜衡文也就没再把那句“你是道士,又不是和尚,发这毒誓有什么用”的话说出口来。
“我可以帮你们调查娄家闹鬼一事,毕竟你们二人先前皆对我有恩,我秦徵也不是个不知知恩图报之人,更何况这桩小事对我来说也不过是件举手之劳尔尔,但是……”秦徵说着一顿,略一扬眉,把不知何时跑到胸前的抹额长带往身后一甩,用指尖轻轻点了点案面。
杜衡文眉头紧锁,狐疑道:“你想让我们帮你解决何子骞?”
“那倒不用。”出乎意料地,秦徵却是摇了摇头,“毕竟这是我们江湖中人的事,你们朝廷命官掺和无益,这些恩怨我们归元峰会自行了结。”
在二人犹疑参半的目光注视下,秦徵的肚子很是恰到时候地“咕咕”叫了起来,他很是深情地轻轻抚摸了下自己的肚皮,而后冲二人眯起眼睛微微一笑:
“你们管我和我师兄这些时日的伙食就好,放心,我们都没什么忌口,不挑食的。”
“……”
带着他去凉州城最大的食肆饕餮飨食了好一顿后,翌日,在秦徵自创的 “……凉州城内的逡巡酱和驼蹄羹果然独到鲜美,着实妙哉,妙哉~”的悠哉小曲儿声中,三人一道来到了太守府门口。
秦徵今天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藏色鹤氅道裙,头戴碧色莲华冠,背上背着柄开了光的桃木,手上又拿了柄拂尘,敛去了平日里的活脱乱跳后,行风立松,倒也显露出几分少见的端悫仪望——至少,不会被娄家的阍人当成江湖骗子给扔出门外了。
因为借着杜衡文同娄家的沾亲带故,再加上这些时日娄家内的家仆早就被日夜作祟的怪事弄得提心吊胆人心惶惶,是巴不得天上掉下个大罗神仙早日救他们于水火,故而并未多加为难,三人便很是顺遂地进了娄府。
凉州城地处僻远,当地勋爵势力并不甚多,除去一些因自相厮斗难成气候的地.痞.匪.寇,放眼整座凉州城估计便也只有三人眼前司掌凉州民事的太守府娄家能堪堪提上台面与都督府相抗衡。
从外看,太守府无论是从占地还是装潢看来都不似都督府那般极具豪奢,但一旦步足其内就会发现其间轩窗掩映、牖户自通,长廊蜿蜒、玉榍连拱,谓是构局精巧别有洞天,就是那屋檐上头雪白旌旗般飘摇招展的缟素白布,在灰蒙蒙的阴沉天色的映衬下很是很是压抑渗人。
杜衡文因还要去前厅吊唁,故而先行一步。而秦徵则也是个装不了太久的主儿,领路的下人刚走,他方才亦步亦趋的装模作样便立即被打回了原型,一下便蹦蹦跳跳地窜出了老远。因着实觉此事古怪,有心事在身,贺重霄也是急着,便在后面缓缓踱着。
绕过丘壑宛转、绿被环绕的烟灰假山,在穿过下淌潺潺绿水的白玉拱桥时,正低头暗忖的贺重霄却在其上与一个纤细的人影撞了个满怀。
见对方托盘中装着的绫罗珠玉登时环佩轻鸣般“叮叮咚咚”地散了一地,贺重霄连忙将地上那些遗落之物捡拾起来重新放在那梨木托盘上递予了对方,沉声致歉:
“……抱歉,你数数有没有漏掉什么?”
那双柔夷凝雪般纤细修长、指腹上却布满茧子的手有些颤抖着接过托盘后却并没有急着点数,贺重霄心下一阵奇怪,他抬头一看,却正巧对上了一双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眼睛。
十数年前的记忆如潮水雪片般纷至沓来,贺重霄的记忆仿佛一下回到了当年与魏林游一道从血泊中救下那个哑巴姑娘的惊魂时刻。
“你是……何铃?”
贺重霄的语气虽是试探,但从对方激动的神色中他的心中却已有了确切的答案。
“……想来你今日也认出何铃了吧,她下个月便要和娄家的三公子成婚了,先前我无意瞧见她在看娄家三公子寄来的书信时她还脸红不承认呢,后来我才知道两人早已情投意合私定终身了呢……”
忽地想起大半年前在剑南时遇到魏林游时对方同自己说得这番话,贺重霄的思绪瞬间便连贯了起来。
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贺重霄不由在心中暗自慨叹道。
见如今已为娄家新妇的何铃一如既往地裣衽冲自己行了个大礼,贺重霄连忙将其虚扶而起,有些哭笑不得道:
“……我和许夫人早就同你说过不用每次一见面就向我们行礼了,你若是真想感谢我们只需照顾好自己便好,这样才不枉许夫人当年守了你三天三夜。”
虽然贺重霄和魏林游不知多少次地同她说过此事,可从小到大每每相见何铃却依旧执拗得非要像二人行礼拜谢。直到后来魏林游实在有些接受不了,故意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威胁何铃若再这般便让她嫁人不让她继续留在魏府内后,何铃这才停了每天冲其早晚一次的叩谢。
“你想问我来这做什么?”
何铃虽不会说话,可她却生了双游鱼般灵动的双眼,明眸善睐,靥辅承权,故而何铃不过只是眨了眨眼睛贺重霄便已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了。
“同上回与你还跟在许夫人身边时一样,我既为朝廷命官,食俸于庙堂,来这里也自是因策名委质而保国安民。”
“你让我注意些?”又看出了何铃眼中的忧悒,贺重霄笑着劝慰道,“放心,我自然是会的。凉州虽说僻远苦寒了些,可你若是在这里能与娄家三公子鸿案相庄举案齐眉的话,便是再好不过了,许夫人若是知道了肯定会在心里替你高兴的。”
听闻贺重霄此言,何铃方才一直如脉脉流水般温润含笑的明丽眼眸忽地黯然了一下,但却是怕被贺重霄瞧出什么异样,旋即却又恢复了过来,但这笑意中却是带上了些许苦涩。
告别了何铃后,贺重霄便下了拱桥继续朝前走去,他本以为秦徵早该在堂内候着了,却未料对方竟也没走多远,而是在不远处的一根立柱下驻足停了下来,眉头紧锁地凝望着娄家偏角的一间楼阁。
“怎么了?”
“不对劲……”面对贺重霄的询问,塑像般伫立于此的秦徵轻轻摇了摇头,喃喃自语着,凝望着那座楼阁的神情甚至带上了几分痴怔,“这娄家怕是有蹊跷……”
“看看那间屋子。”
秦徵便抬手指了指他方才盯着的那座楼阁,见贺重霄向自己投来了一个不明所以的询问目光,他便出言解释道:“贺将军,你没发现那间屋子很奇怪么?别的寻常房屋俱是坐北朝南且定然朝阳,可那间屋子却截然相反,坐南朝北且终年处于阴翳之中,这无论是从宜居还是风水角度而言都颇为古怪。”
“或许娄家人不信风水堪舆之说?亦或许这只是巧合?”
贺重霄虽这么说着,可这话一说出口,便是连他自己都不免觉着有些滑稽可笑,毕竟这天底下哪里来得那么多凑巧。
“贺将军,你也是个聪明人,何必自欺欺人呢?若是娄家人当真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的话我们又怎么会在这呢?至于巧合……娄家的府邸的构造依山傍水、后窄前阔,连‘山环水抱必有气’的道理都注意到了,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疏忽?”
“……可是如此说来却是更奇怪了,毕竟这世上难道还会有人诅咒自家人的么?不知那间屋子里究竟住了什么人呐。”
听着秦徵的这句喃喃慨叹,又想起方才何铃亟亟赶来的方向和异样神色,还有那张消瘦尖削了不少的脸。不知为何,贺重霄的心中却是陡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异样。
第53章 压胜偶
二人也没来得及思虑太多, 便被前来引路的小厮领着进了前厅,前堂吊唁完的杜衡文正同娄家大公子、新接任的凉州太守娄嘉茂言谈些什么,见二人走了进来, 娄嘉茂便停了交谈, 转而迎了上了冲贺秦二人作揖行礼:
“贺将军还有这位乾道, 你们今日的来意杜长史方才已经告诉过我了, 您二位能拨冗光临,当时是令敝府蓬荜生辉,我在这里先谢过二人大人了。”
“娄大人清起。”贺重霄冲娄嘉茂微微颔首, 示意他不必多礼。
稍一寒暄后, 平日里看似跳脱无常的秦徵眼下却单刀直入问道:
“娄大人,方才在过来的路上贫道心中有一疑惑, 不知大人可否告知贫道贵府西北角的那座坐南朝北的屋宅是何人所居?”
听闻秦徵这番询问, 娄嘉茂的笑意顿时凝结在了脸上,却是半晌不语。而见对方神色僵硬,秦徵随之眸色一暗, 心下暗道自己所料果然不错——那屋宅必定有所蹊跷。
“娄太守, 您若是不说的话,我们又如何帮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