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君书 奉君书 第44章
作者:弹冠按剑
在即将跨出门槛的那一瞬,江如练忽而回首,漫不经心地问了句:
“此番吐蕃可是欲遣使节至西突厥,令其与之联手,从背后包抄煜军?”
“好像是听说有这么个风声,但这毕竟这是他国军政,我也不大清楚……”
李永言摩挲着下巴想了想,若有所思,但当他心下泛上一阵古怪,再猛然抬头看向门口时却已然没了对方的踪影。
第72章 碧血心
下了大半个除夕夜的新雪终于停了, 草原远处一线的天际隐约露出了几分鱼肚白,帐外金狼头大纛已然冻得僵直。
“大汗,那个自称煜朝使节的年轻人又来了, 他说有急事要面见您。”
听见今夜这再一次的行礼通报, 耳边正还听着吐蕃使节撺掇联兵击煜的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吉达面露不耐:
“你们都没长耳朵?先前不是让你们和他说本汗正在接见吐蕃使节了吗?”
吉达可汗头戴圈围着乌亮貂毛的高帽, 辫发编起, 须发弯曲,皮革上头镶嵌着的珊瑚玛瑙好似暗红的血珠,身着印有格桑花纹样的藏色长袍, 脚踏玄黑长靴, 腰带托海下系弯刀火镰。
他前些日子刚过不惑,正值春秋鼎盛, 有着双苍原上矛隼海东青般的锐利蓝眸。
方才, 吐蕃的使节对他许以厚利且循循善诱,承诺道若是答应派出骑兵从后形成犄角包抄夹击煜军,待到大败煜军攻破城池后便许以与十数万银铁与数百宝马, 态度且算诚恳。
只是对方且一来便狮子大开口地索要近万铁骑, 至于所允诺破城后分予的所谓“城池”不过是一片飞沙肆虐、无甚意义的荒漠戈壁,让他心下有所不满。
何况这些年来吉达可汗一直与煜朝一直有所往来,吉达可汗曾派遣过学子使团前去慕学其之技术礼仪, 他知道这个不容小觑的中原王朝。甚至这些年来他对部落的管理官制都在有意无意地对其模仿——
当然,他也毋庸置疑地垂涎着中原这块广袤富裕的沃土。
“大汗息怒。”前来通禀的次俟连忙躬身下跪,“臣已与那人说过数次,可他却依旧不依不饶, 说一定要现在就见您……”
像是为了印证次俟所言, 帐外方才停息的嘈杂争执再度响躁起了。
“站住!大汗还在议事, 你不能进去!”
见劝阻无效, 杜衡文依旧想往帐内硬闯,守门的勇士怒喝一声,当即拔下腰间的弯刀亘于其颈侧,随即一道殷红的鲜血便顺着他那白净的脖颈蜿蜒而下。
对方以为这样就能让这个生得如猗竹玉璧般的文弱书生,胆寒颤栗,逡巡不前,可杜衡文却丝毫不惧那寒芒刀锋,依旧对那守卫瞋目怒视:
“军令紧急,断不可怠,我奉天子诏令前来面见大汗商讨军机要务,岂容尔狺狺狂吠,让开!”
“大汗,这……”
略带迟疑地看了帐口一眼,仍旧俯跪在地的次俟猛一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罢了,你起来。”
虽然眉头紧锁,吉达可汗却是挥了挥手,示意侍卫放下手中的弯刀,毕竟无论如何,他对煜朝的雄厚国力仍是心存畏惧。
“让他进来。”
语毕,杜衡文步入帐内,冲吉达可汗长揖施礼:
“上国使节杜衡文参见可汗。”
杜衡文此言一出,吉达可汗陡然变了脸色,虽说在他兄长在击败其伯父继位时西突厥各部落间内乱不休,彼时甚至说直到他继位平定族内叛乱,西突厥的确一直在向煜朝纳贡。可回望当年煜太.祖反梁立煜,中原腹内一派倾轧乱象时,新生的煜朝却曾是称臣纳贡于他们啊!
这些年,借着本就彪悍的民风与得天独厚的大宛良马及个人才智,吉达可汗的训练出了一批骁勇强悍的突厥铁骑,逐一击败了大半反叛部落,并仿照中原官制制定条例规范各部,韬光养晦,虽仍不复前梁所在的鼎盛,却使西突厥逐渐恢复了不少元气。
而这个年轻的读书人却依旧以“上国使臣”和“长揖不屈节”来参拜他……
吉达可汗眉锋骤锁,鹰隼般的眼中透出凌厉寒芒,但同时他亦为对方身上不卑不亢的风骨气魄与流利的突厥语所感到骇怪。
“你是鸿胪寺的官员?”
吉达可汗一面说着,一面不着痕迹地再度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个缓带轻裘的年轻人,但见其怎么看都不过是个文文弱弱的汉人书生后,心下却是生出几分轻蔑怠慢。
“非也。但家父在京时曾任鸿胪寺卿,家中藏书阁中曾有异域书文,下官虽然不及父兄表戚及朝中诸大夫那般经天纬地拥有盖世才华,却从小博闻强识,过目不忘,通晓多国语言,且皆自学成才。”
杜衡文这话虽看似谦卑恭敬,但其下之意却傲狷得很,惹得众西突厥官员一片哗然,帐内当即传出阵阵哄笑。
“哈哈哈哈……你们中原人都这么狂傲搞笑的吗?就算你把天下的诗书都读尽了、各国的语言都通熟了又如何?还不是一只我们帐内任何一人一抬手就能捏死的小鸡崽。”
“年轻人,你现在可是处在翰漠王庭,敢在群狼的地盘上撒野,活得不耐烦了?”
说着,那几个从杜衡文入帐第一瞬便瞧其分外不爽的武士便威慑似地扬了扬手中的如月弯刀,他们各个生得孔武有力,如狼似豹,威严骇人,但杜衡文却依旧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仿佛泰山崩于前他都仍会面不改色。
“呵。” 吉达可汗冷笑一声,方才还压掩着的轻蔑登时溢于言表,“既然你都这般自恃孤高,为何不让他们来此,好让本汗和众臣也瞧瞧他们的绝世风采?”
“‘其贤者使使贤主,不肖者使使不肖主’,猛虎又何须与鼠相斗?下官虽忝列煜廷,在其间不过一米粟尔,然却足以至此。”
“这么同大汗说话,你找死!给我跪下!”
杜衡文话音未落,众西突厥臣子皆面色骤变,其间一性子刚戾的彪形大汉勃然大怒,操刀上前狠狠一脚踹在杜衡文腿窝,皮肉甚至骨头被践踏的声音低闷响起,可杜衡文却仍硬撑着身子不肯屈膝。
“我杀了你!”
那武士见状顿感颜面尽失,暴怒下便抽出腰间弯刀,眼看便要赤红着双目朝杜衡文砍去,却是被吉达可汗喝止。
“够了!”
抬手让两侍卫上前拦下了那武士,将之带回帐侧,而阿史那·吉达也随之走下披着兽皮的王座,背手沉吟着在杜衡文身匝打量着转了一圈。
“早就听闻汉人的文人中也有着些硬骨头,本汗今天也算是亲眼见识了,但是你如今也看到了。” 吉达可汗侧头朝帐内一隅那震惊于此变故而愣滞在原地舌桥不下的吐蕃使节,“但是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正在接见这位来自吐蕃的使节,你们汉人有句话说得好,‘何作嗟迟疾,从来有后先’,先来后到不是吗?”
“大汗以为再无转圜?西突厥与我朝近年一直有所互市,我朝可俱是以价格数目高于的顶尖上好的丝帛茶叶来换取贵国的马匹,其间利润想来不必下官多加陈言。”
杜衡文说着,扭头瞥了眼如木鸡般呆怔在角落的吐蕃使节,而后又重新转过头来看着吉达可汗,眼神炽灼且咄咄逼人。
“何况大汗难道宁愿相信曾背弃盟约三番渡河偷袭贵国的吐蕃,也不愿相信我朝吗?”
“事已经至此勿须再言……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回去吧,毕竟你现在赶回去也来不及了告诉你们皇帝老儿了。”
闻言吉达可汗虽面露几分踌躇,但沉吟片刻后他还是开了口,语气淡淡,毕竟他并不相信这么个文弱的汉人书生还能翻再起些什么浪花。
然而就在下一秒,立于帐央的杜衡文却骤然暴起!他抽出一直贴放在袖内的刀片,一线封喉,下一秒吐蕃的使节已然颓倒在地,鲜血自他的脖颈处井喷般喷涌而出,顿时泅红了大片毛毯,却是那吐蕃使节如被扼住喉脖的鸡崽般断了气!
事出突然,兔起鹘落,帐内一时却是噤声——毕竟眼前这个文弱白净的白袍书生的暴起着实给了帐内众人莫大的冲击!
面对吉达可汗投来的震惊目光,始作俑者的杜衡文却是淡淡拭去面颊上的血渍,冲其俯身施礼,眼神锐利若锋:
“大汗,军政大事从来不讲什么先来后到。”
杜衡文此语掷地有声,而回应其的却是长刀出鞘的铮然嗡鸣。
一柄乌兹钢弯刀贴在杜衡文颈处,冰凉的刀锋散发着丝丝寒意,稳持弯刀之人浓眉阔口,鹰鼻高挺,皮肤黝黑,颌下生得一丛钢针般的粗髯,正是可汗之弟、身为叶护的阿史那·岱钦。
在突厥中,叶护一职只有宗族内强者才堪担任,岱钦任其职却是名至实归。
他为人虽沉默寡言,却骁勇善战,谓是西突厥最大的国之“杀器”,一身的腱子肉无不彰显着其之过人膂力,在如此天寒地冻中他都不过穿着件黑色单袄。那袄上以金纹绣着九条树枝状的花纹,每一根树枝都象征着一百条死于其刀下的亡魂。
岱钦注视着杜衡文,冰冷的视线倾泻而下。
据说,在战场上看过他的这般眼神的人都死在了这柄乌兹钢弯刀下,而且最终都被活生生地被撕成了碎片。
“尊贵的可汗还有在场的各位英雄勇士们,我只是帮你们解决这些没有必要的困扰罢了。”
战场上不少士卒便是看到岱钦这个人屠便被吓得屁滚尿流仓皇奔逃,但置此险境杜衡文却是仍是面无畏色,仍是镇定自若。
岱钦手腕微动,便要挥刀,吉达可汗却挥了挥手,仰身靠在身后的狼皮椅背上,面露几分倦容:“罢了……事已至此,便是杀了他也于事无补。”
“大汗,吐蕃给予贵国的画饼,不好会好吃,而我朝却可给予贵国真正的利好。”
当杜衡文此时再敛衽行礼时,吉达可汗看向他的眼神却是变了,不再复先前的轻蔑藐视,而带上了几分晦暗莫测——
明明是一个文弱的汉人书生,可身上却透着股武士般的坚毅果决与视死如归,若是一个使者都能有如此风骨,那么放眼整个王朝又该会辈出多少济济人才?若是各个都有这般不避斧钺视死如归的精魄,又有什么能摧毁压弯得了他们的脊梁?
一叶知秋,见微知著,吉达可汗心下不由一震。
但与其说他是被这个年轻人所震慑,倒不如说他是被煜朝泱泱大国的气魄所慑,进而心悦诚服。
第73章 雪满弓
黎明, 玉门关前的原野上泛起了一层轻纱般的朦朦白雾,还未完全融化的白雪将那晨曦微光映照出一圈虹晕,刺眼得教人难以睁开眼。
城楼上一个守城的吐蕃士兵眯着困意朦胧的双眼, 从睡得东倒西歪的一众士卒们中轻手轻脚地站起了身, 带着些倦意地舒身打了个哈欠。一旁, 斜倚靠在城墙上的长矛红缨上挂着几星晶莹雪子, 一晚未碰的弓弦僵直得仿佛一碰即碎。
昨日是汉人的除夕,在得了斥候传来的报令,言说煜军在杀鸡宰牛开怀畅饮, 以此欢庆佳节。守城的士兵们便暂且放松了紧绷数月的神经, 倚着女墙的凸面便三三两两地沉沉睡去。
他们都累了。
虽说前几月一直是煜军在受挫败退死伤众多,可那汉人小将就是死咬着城关寸土不让。其间他们已然攻破了羊马城, 直逼瓮城, 剑指关内,却遭那黑袍小将帅率数十精悍亲兵自出暗门,横槊驭马, 尖刀入腹, 将吐蕃原本严整的阵型冲击得四分五裂。
城中马队亦伺机而动,加之城头机弩,三方围抄, 把吐蕃军桎于其间,生生绞杀净了这三千余人,便是他们的副将在此役中都为斩于马下,使吐蕃平白失去一员龙虎大将。
“他奶奶个腿, 这见鬼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一面用骂骂咧咧着, 那吐蕃士兵一面用冻僵的手指去够腰间的酒囊, 仰头一饮, 却发觉其中的酒水早已经透凉成冰,一倒只能落下些冰碴儿。
用吐蕃语叽里呱啦地骂了几句后,他便把那酒囊忿忿一掷,倚着墙垣仰头望起了头顶西移渐隐的星月——
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儿,那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她才刚过了六岁生辰,爱穿着花罗裙梳着两个小辫围着自己跳舞,还总喜欢让自己抱着她转圈咯咯直笑,说就像飞一样。
他们需要更加辽阔肥沃的牧场用以放养牛羊,吐蕃的勇士从不畏惧流血,畏惧牺牲,可这却并不代表他们心如磐石,没有牵怀挂念的人,
他这么想着,眼底郁蕴着的疲惫一扫而空,原本刚毅紧绷的面颊线条顿时柔和了下来。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凄厉沉闷的号角划破天际自望楼骤然响起,密密麻麻的鼓点夹杂着饕虐的风声从四面八方呼啸灌来,象征着集合束队皂色旌旗在风中翻飞狂摇。
不知何时煜军竟已渡过了那刺骨冰凉的护城河,十万兵马奔雷一线,携数百攻城械具,奔轶绝尘,烟埃滚滚,阔江大潮般朝着朝着城楼嫖姚而来。更为令人震惊的是,定睛细看,城关外不远处不知何时借着夜间霜雪以沙土砾石冻垒起了一座冰冻沙墙。
吐蕃瞭望兵大骇,城内登时战鼓大噪,震耳欲聋,而方才从睡梦中惊醒的吐蕃守城士兵还迷蒙着睡眼,然而煜军的鋨鹘车和抛石车却已逼近城池,铁铲与石块扬起掷向城墙,顿时在围护城垣的女墙上留下数道阙口。
按理说来制造如此百余架重型攻城器械,耗费时本该远大于此,吐蕃以为煜军不会这么快来犯的原因也正在于此。而在绞杀何子骞后,因柏修齐昏迷不醒而接任临时掌门一职的秦徵却是将归元峰内谓是师承墨子的“神机所”中所制械具倾囊赠予了煜军,并留给贺重霄一张字条上言“投桃报李”。
女墙瓦解离析,城墙上传来惊雷般接连闷响,方才还因骤然夜袭加之黎明时分心神恍惚而发懵的吐蕃士兵,眼下也已全然反应了过来,他们当即伴着鼓点拉满长弓床弩,万道火箭鸣镝若飞蝗陨星般铺天盖地地朝城下激射而去。
贺重霄当即下令,甲骑具装,重甲补进,黺慍吕公车先行,加之沙墙壕沟作护,这一轮箭雨煜军并未损伤太多。待至箭势渐弱,便以轻骑扫掠,双翼合围,割离迎面而来的吐蕃骑兵,与此同时黺慍吕公也已逼近城门。
在后方箭雨的掩护下,以白骁为首的先锋精锐以二十人为一组,架设云梯轻梯,城楼之上顿时滚木擂石齐发而下,不少士卒顿时惨死其下肝脑涂地,而白骁却借其后箭队床弩射.出弓矛腾与手中长挝挪蚁附死咬不放,猿猴般攀上了城墙。
见白骁先登,煜军顿时士气大振,而伴随着变调的鼓点和升起的变阵黄旗,以牛大壮为首的陌刀队亦已于千军万马中绞杀出一条长龙。
“喝——呀!”
率步兵一团的方沐之此时却陷入了前后夹击的困境,其咬牙而战亦难抵肩胛中箭而产生的剧痛。
见周匝士卒一个个浴血倒下,方沐之心神晃动,眼见敌军马槊便要逼至眼前,他闪躲不及,暗叫“完蛋”时,一陌刀却倏然而至,挑开那马槊,重器相撞,铮然巨响,牛大壮大喝一声,腕压反挑,却是借着蛮横膂力将那吐蕃骑兵震荡逼退,栽至地面,为铁蹄践踏而亡。
“……谢了,兄弟,一壶好酒记在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