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君书 奉君书 第47章
作者:弹冠按剑
凭着这个锦匣,萧憬淮这么久以来的沉浮隐蔽、拉拢世家大族的心机手腕,以及贺重霄的助力。半余年后,皇帝罹病,这些年来行凶作恶的晋王终是自食其果,遭了报应反噬,罪行披露,御史台弹劾上书,圣上满朝皆惊,终是数罪并罚下诏被贬黜去封地。
“……萧景淮,你这个无情无义的薄情家伙,你不得好死!!”
被押送着离京的临行前,晋王萧憬澎与进宫面圣的萧憬淮擦肩而过,他赤红着双眼,回头冲其高声怒吼。
萧憬淮这招着实设计得阴险,像是九连环般环环相扣,却是让他哑巴吃黄连般自讨苦吃,食了自己种的恶果。
面对萧憬澎不住的谩骂诅咒,萧憬淮并不说话,只是在路过对方身侧时,轻敛星眸睥睨轻睃了他一眼。
带着阴鸷森泠的冰凉视线轻扫过他的面颊,不知怎么地令萧憬澎噤声打了个寒颤,而待到被押出宫门,他才后知后觉地觉着这个眼神有些眼熟——
就像是先前“毒酒案”时父皇看他时的眼神。
秋去春来,又是半年,在萧功成病重,萧憬淮终于洗清了姚横波身上的罪名,终还她清白,后又被三书六诏、授印缓带册立为太子的那一天,他走到了冷宫,看到了神志已然癫狂的美人戴云薇。
当时,在争执中失手将长乐公主推下渠中,见再把她捞起后已是昏迷不醒,井喷般的鲜血自女孩额角那碗大的伤口流出时,戴云薇当即吓破了胆,她知道萧功成究竟有多么疼爱这个小女儿。
她骇得面无血色六神无主,惶惶不安之际便听从了晋王派宫人传来的教唆,在又害死了姚横波制造其畏罪自杀的假象后,连先前震动后宫朝野的巫蛊偶一案的脏水一道泼到了姚充媛身上。
在这之后的大半年中,戴云薇确实依旧凭借着其之美貌颇受隆恩,在后宫中如鱼得水,甚至还接连晋升至了二品充仪。
但这些日子她却过得并不遂心,她时常会从梦魇中惊醒,被那个纠缠她已久的噩梦骇得夜不能寐惶惶不安,终日活在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中。
而也正因如此萧憬淮不过对其和宫人稍加威逼利诱,演了出“活见鬼”的戏折,便没费什么功夫查清了事实真相,还了姚充媛一个清白。
“我、我我……我没杀你们!你们别、别过来!不是我、不是我的错……你们要找就去找晋王,不要找我啊啊啊!!”
萧憬淮步入冷宫时,戴云薇正蜷缩在破殿一隅,颤抖着手臂面色惊恐地指着面前并不存在的鬼魂。她披头散发,身上的裙袍拖曳至地,因许久没有清洗而显得邋遢肮脏,亦全然不复先前骄矜跋扈的飞扬神采,而是宛若枯槁,苍老得仿若不似一个还值桃李的年轻女子。
“你你你你……你别过来……别过来!!”
见与姚横波面容相似的萧憬淮朝自己缓步踱来,戴云薇的神色愈发激动,面容亦随之扭曲,她活见鬼般地不住惊叫着,连滚带爬地连连朝后退去。但她当然比不上萧憬淮前进的速度,萧憬淮很是轻而易举便揪住了戴云薇的头发,在对方还没来得及出口唾骂时,一个响亮的巴掌声便已在殿中响起。
“啪——!”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掴打得有些发懵,戴云薇暂时恢复了些许清明与神志,她一时认出了面前之人,扯着尖细嗓音高声惊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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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了啊!我现在已经是二品充仪,陛下可疼爱我了……你一个死.了.娘的小小庶出皇子居然敢打我?”
“这一巴掌,我是替母亲还给你。”
面对戴云薇的破口大骂,萧憬淮并没有说话,只是拽缠着青丝的手上又增了几分力道,在对方疼得龇牙咧嘴之际,抬手便又是一巴掌。
“啪——!”
“这一巴掌,我是替天。”
戴云薇嗔目怒视,但还没等她开口,迎着她的便又是一反手。
“啪——!”
“这一巴掌,是为了我自己。”
“……陛下、陛下!”
捂着红肿的面颊,俯趴在地的戴云薇泫然而泣,哭得梨花带雨,口中不断叨念着的只有“陛下”二字。
“你别叫了,父皇是不会来的,这道赐死诏书正是他下的。”
“父皇他从来就没爱过你,他顶多不过是贪恋你这张与懿贵妃有几分神似皮囊与相像的脾性,可你现下没了那份娇俏明艳,你却是连一个替身都算不上。”
“你要记着,让你失去圣心害死你的是你自己,是父皇厌烦了你,看不惯你这般疯疯癫癫。他需要的是一个永远鲜活、永远灵动的懿儿,而不是一个只知道疑神疑鬼杯弓蛇影的疯.婆.娘。”
“你不过是一条以.色.侍.君的卑.贱.母.狗罢了,我都替你感到可怜。”
萧憬淮一字一顿地说着,他每说一字神色便愈寒一分,这些尖刀冰锥般的话语字字锥心,戴云薇仿佛听了进去却又仿佛并未听进去,她痴怔地听着,神色旋即流露出一丝痛楚,但很快却又再度归于仰天大笑的混沌疯癫。
萧憬淮拂袖而去后,两个手持白绫的宦扈从宦侍佞笑着逼近了,身后宫门隐去的是女人被活活缢.死时发出的挣扎与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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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二十四年,豫王淮破长乐公主溺亡薨案,去母姚氏恶名,还真相于昭白……晋王澎受劾,言秘通外臣,暗建私军,赋性奢侈,居心叵测且暴.虐.淫.乱。上震怒,勒去晋地,非诏不得还京……豫王淮诏受太子,就位东宫……时逢王妃娄氏呕血病逝,宋王渺大悲,数日抱其尸首不食,后遁入空门……”——《煜史·建元纪事》
作者有话要说:
屠龙的少年最终都会变成恶龙么?
第76章 寒食祭
攻下城池后仍有诸如安置流民、遴选城内官衙、对军中将士依照军功进行陟罚臧否等诸多遗事亟待处理。但好在贺重霄对此早已轻车熟路, 加之有杜衡文这个智囊相助,这些大小琐事很快便被安顿了下来。
当然,此般缮后所耗赀费自是不少, 然而出乎贺重霄意料的, 凉州城中竟有不少富商大贾自愿捐款赈民, 只为感谢贺重霄先前逼得娄嘉茂持平物价重疏商道。
而其间最为出乎贺重霄意料的却是收到了远自邓州而来的上好锦缎袄皮, 其间夹着一封书信,上头只摘了《史记》中的一句话:“天子诛匈奴,愚以为贤者宜死节於边, 有财者宜输委, 如此而匈奴可灭也”。
贺重霄见此心生疑惑,但当他看见落款方正书着的“徐明珏”三字后, 他却是立即想起了一年前在邓州时遇到地那对多舛兄妹。向那货郎询问, 知道在他和白骁众人离开邓州后的这两年来兄妹俩又再度恢复了云裳坊的招牌,生意蒸蒸日上后,贺重霄便放下了心来, 并把这份雪中送炭记在功劳簿中, 一道呈给了萧憬淮。
元曜六年三月,寒食。
贺重霄来到哈拉湖边的杨柳林时,萧憬淮早已撩袍下跪, 望向春回大地后解冻澄净的湖面的神色中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与忧悒。
心知萧憬淮自是在心中祭悼姚充媛,贺重霄也不多加言语,只是轻轻走到萧憬淮身旁,同对方一道朝那正升朝霞的脉脉水光磕头拜去。
萧憬淮追悼母妃, 贺重霄祭拜此役中那些以身殉国马革裹尸的铁血儿郎。
他拜他所拜, 他亦拜他所拜。
此番大捷所获的不光是失地尽复, 也极大的鼓舞了重霄军的信心士气, 军中将士先前无论对贺重霄有无成见,无不心悦诚服于贺重霄麾下,令其全然掌控了军心。
即便如此,每次一役作罢,无论胜负,贺重霄总要亲自收敛尸骸,祭拜那些战死沙场的英灵烈士。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初入军营时的新兵哪个不是以为驰骋疆场便是快哉驭马控弦如风,何等热血潇洒?可现实却是残酷的,更多时候他们要面对的却是乏善可陈的训练剿匪,食不果腹衣裘不暖,以及战场上的尸横遍野血流漂橹。
时至今日,贺重霄才算是明白了当年在豫王府时萧憬淮同自己说的“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真正含义。
但这近十载的戎马生涯中贺重霄心中却从未有过后悔,毕竟比起宫中的鎏金铜瓦,他还是更喜爱边塞的长河落日;比起朝堂上那些虚与委蛇的同僚侪辈,他还是更愿将军中的兄弟袍泽视作手足。
更何况,他持剑护着的是大煜的山川万民,是自己儿时的希冀向往——
是萧憬淮的江山。
稽首长拜后,见身侧的萧憬淮依旧沉默着,并没有想要起身的意思,心知萧憬淮想自己单独待一会儿,贺重霄也不多加询问,抱拳施礼后便转身先行离开了。
贺重霄走后,又沉默着跪了一会儿,萧憬淮才缓缓站起了身,他看着一旁隆起的一撮小土堆上插放着的那枝青跗红萼的洁白荼蘼,阖眸轻声:
“……韩牧,出来吧。”
直到萧憬淮话语的尾音近乎泯灭于微风,远处的树林阴翳中才有一个黑色影,踟蹰犹豫着缓缓走出现了身。
正是韩牧。
“陛下。”韩牧抱拳恭谨道。
“这里还有当年母妃墓旁的那支荼蘼花都是你放的吧。”
以视线一瞥土堆上插着的那枝含苞的荼蘼,萧憬淮淡淡道,但这话本该是询问,可语气却是笃定。
韩牧先是愕然,但旋即却连忙下跪请罪:
“……属下该死,请陛下恕罪!”
萧憬淮闻言没有说话,只是略略侧过身去,把视线投向了远处薄发的旭阳。
早在当年清理姚横波留下的遗物时,萧憬淮便已透过母妃这些年来所记的手札,知道韩牧当年义无反顾地追随效忠自己的原因其实并非是因自己,而是想借此默默遥望守护着曾是青梅竹马的母妃。
通过那手札,萧憬淮知道了韩牧当年在寺庙礼佛时无意捡到了尚在闺中的母妃的香囊,二人因而结缘,很快便两情相悦,背着父母于花前月下许下了此生非君莫娶的山盟海誓。
但在姚横波成为姚县令谄媚阿谀的工具而被迫入宫后的第十一年,韩牧却仍是食了言,娶了京都一个七品小官的女儿,做了倒插门。
但他也因而来到了京都,在几经周折打听到了自己曾经心上人的近况后,几年后他便选择效忠在了萧憬淮帐下。
许是 “爱屋及乌”,这么多年来,韩牧一直沉默寡言,像个影子般心甘情愿地为萧憬淮驱使奔波,解决那些埋藏于暗处的潜伏危机。
韩牧一直以为时间能让他忘记一切,可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在他心头住着的,却仍旧是许多年前那个站在荼蘼花下着一袭藕色襦裙转圈跳舞、在自己帮她在鬓角别上一朵荼蘼时露出的娇羞神情的无暇少女。
“世人皆言‘开到荼蘼花事了’,可奴家却觉得这不媚俗世孤芳自赏的荼蘼别有一番冰肌玉骨……牧郎,今后我们每年都要一起来赏这荼蘼花,好不好?”少女依偎在他的怀中,笑靥如花道。
有的人虽已逝去可她却依旧活在一些人心间。
这句话韩牧记了大半辈子,他们说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他最后甚至没能护得住她。
看着稽首跪拜在地,将头全然俯埋于地的韩牧,萧憬淮轻轻叹了口气:
“无妨,你与母亲本就青梅竹马,若非要论个先来后到亦是你先行遇见母妃。这些年来你帮了朕许多,朕并非是个不明事理的人。”
“更何况,喜欢一个人又有什么错呢?”
听到萧憬淮此言,韩牧跪拜的背脊一僵,萧憬淮伸手,把一封信笺放在他手边。
“这封信是我清理母妃遗物时发现的,想来该是母妃留给你的。”
“这么多年了……我代母妃,谢谢你。”
听到萧憬淮此言并未自称“朕”而是如当年还为皇子时以“我”相称,韩牧在愣怔惊异中稍稍抬起了头,却见萧憬淮展袖冲他施以一礼。
韩牧见状心下更是惶恐,旋即便又欲磕头还礼,却被萧憬淮以眼神压下,示意他先看那信笺。
“牧郎,见信如唔。
宫中年岁悠远,妾时常会想起当年同你在荼蘼花下同你许下的誓言。然世事难料,沧海桑田,此生怕是难如所愿,只盼若有来生,与君再续今生未尽之缘……”
看至此处,韩牧握着那信笺的手颤抖不止,泪水已然模糊了他的眼睛,使他再难续读。这时,一小截枝茎从笺中露出,韩牧将其轻轻抽出——
那是一枝修建整齐的荼蘼花,花瓣早已干透泛黄,薄脆得好似一碰即碎的蝉翼,但韩牧却把它视作珍宝般颤抖着双手将之小心翼翼地平捧在了手心。
伴着萧憬淮这一声物是人非迟到多年的道谢,这个平日中沉默寡言的男人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
“……请陛下恕属下御前失仪。”
“你的心愿执念既然已了,便没有必要再追随朕了,做你这些年来一直未做的事去吧。”
面对韩牧慌里慌张地拭去面上的泪痕,磕头请罪萧憬淮不过留下这句话后便在对方愣怔之际转身离去。
天地悠远,遥遥地仿若能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
“陛下……?”
萧憬淮再回到营中已是月上梢头,嗅见他身上散发的浓郁酒味,贺重霄不由皱了皱眉头。
今天的萧憬淮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