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君书 奉君书 第5章
作者:弹冠按剑
“……哎哎,贺将军,您别这么油盐不进,想必您也不好意思让斐将军总这么帮您挡酒吧?”
不知那江如练是得了何人的命令还是真得喝飘到有些膨胀,竟隔着长桌再次遥遥冲贺重霄晃了晃了手中的酒樽。
虽说众人敬来的酒水斐栖迟喝下了大半,但贺重霄也并非滴酒未沾,也回了数个德高望重位高权重者的敬酒,此时一番下来不由有些不胜酒力,但见江如练如此刁难,贺重霄倒也不避,用眼神摁下想替自己接下这一杯的斐栖迟,贺重霄往杯内斟上满杯美酒连饮三杯后,却是不望向江如练,而是冲主位上端坐的萧憬淮俯身行礼淡然道:
“第一杯,愿陛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第二杯酒,敬在座各位同僚袍泽,兢业恪职,护国有攻;第三杯酒,敬我大煜国祚绵延万世,民康物阜海晏河清。”
“贺卿有心了,这杯酒算是朕替在座的诸位爱卿及天下苍色们饮了……入座罢。”
见状萧憬淮也是一怔,而后便拂起衣袖,笑着举杯回应了贺重霄敬上的这三杯酒。
“谢陛下。”贺重霄再度叩谢后转身回到了席榻上。
“哈哈哈哈……你是没看见刚才圣上回敬你那杯酒的时候,江如练那家伙的表情有多扭曲,简直铁青得能吓得小儿夜啼!”
皇帝离开后,这场宴席持续了没多久便也告一段落,众官员上轿子马车的上轿子马车,被仆从搀扶的被仆从搀扶着叫嚷嚷地回了府,众人皆渐渐散去,只余下数个收拾打扫的宫人在收拾洒扫殿内歌舞鱼肉后留下的一地狼藉。喝得面色绯红的斐栖迟见状便直接将一条胳膊软塌塌地搭在了贺重霄身上,一身醉醺醺的酒气叫贺重霄直皱眉头。
“……话说,现下都快戌时了,你再不走待宫门下了钥便不好出去了……”
“无妨,你家随从也来了,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情要禀告圣上。”
见斐家的仆从行色匆匆地亟亟赶到,贺重霄便在对方的连声音道谢中帮忙搀着斐栖迟上了马车。
第8章 意难平
待好一番折腾送走了满嘴酒后胡话的斐栖迟,贺重霄转而了依旧然烛火摇曳的御书房,利落跪拜在御案前,朗声道:“陛下。”
“贺卿,你觉得江侍郎此人如何?”
不甚明朗的晦暗烛光下,萧憬淮正提笔批阅着几本边域送来的奏章及布防舆图,那舆图上烽火燃起处俱已用赤红朱丹标注出,而搁置其左手边的是一碗剩了一半的醒酒汤。
“江侍郎为人臣并不想多加评说,但微臣以为此人并非与南诏有所交葛、叫陛下殚精竭虑之人。”
“……哦?贺卿何以见得?”
圈划完最后一处朱批后,萧憬淮搁下了手中的毛笔,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抬头望向依旧呈俯身状的贺重霄。
褪去那繁冗厚重的朝服换回常服后,萧憬淮的凌厉的眉眼仿佛也随之柔和了不少,玉冠束发,环带加身,半拢着一袭鎏金墨色狐裘,烛火摇曳下竟生出几分龙翔凤翥。
视线相撞,贺重霄先是一怔,尔后便低垂下了眼眸,哑声道;“……能与南诏人交结之人定是常年游走西南之人,而臣经过探查江家祖辈皆乃河东人士,恐难与南诏蕃人结交。”
听闻贺重霄此番回答,萧憬淮并不置可否,只是漫不经心地把玩了一番手中的一串色泽温润清冽的翡翠十八子,似在思忖些什么,而后却将视线瞥向案几上的那碗琥珀似的醒酒汤,对贺重霄道:
“今夜你也喝了不少酒,这半碗醒酒汤便你便喝了吧。”
闻言贺重霄心下一惊,抬头正对上萧憬淮似笑非笑的目光,从偏居一隅的养晦皇子到如今生杀予夺南面临下的帝王,十数年来从南到北、从边塞沙场再到庙堂朝野,萧憬淮眼底蕴藏的眸色愈发深邃,叫贺重霄参透不懂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这碗醒酒汤陛下方才已经动过了,微臣一介草莽岂敢碰御用之物。”
“怎么?贺将军,你想抗旨不成?”
见贺重霄出言推辞,萧憬淮把玩珠串的手蓦地停了下来,他的眉眼虽依旧含笑,但抬眸望向贺重霄的眼神隐隐带上了几分晦暗与震慑。贺重霄自知帝王心思深沉,此番试探可谓不得不应,便只得抱拳道:“请恕臣僭越了。”
贺重霄俯跪在案前本想恭谨接过萧憬淮递来的醒酒汤,却未料萧憬淮却端着那碗醒酒汤倏然起身到他身边,俯身将那碗钵递到了他的嘴边,缕缕清浅的龙涎香窜入鼻腔,贺重霄略一扭头便看见了萧憬淮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戴着的青玉扳指与腰间系着的凤血玉璜。
虽然感到此番动作极为别扭,贺重霄不由皱了皱眉头,但仍顺从地喝下了那半碗醒酒汤,温热酸涩的汤水下肚,倒叫贺重霄先前有些翻涌绞痛的胃脏濯洗舒帖了不少。
见贺重霄喝下了这半碗醒酒汤,萧憬淮抬手将那青瓷碗铂搁回了檀木案几上,以眼神示意贺重霄走到铺着战场舆图与斥候传来的战报的长桌前。
“贺将军,此番与南诏一战你心中确有几分把握?现下这房内只有朕与你二人,今日早朝上的那些虚虚绕绕便省了罢。”
贺重霄的视线逐一扫过红木长桌上摆放的舆图与战报,眉头愈发紧蹙,煜朝建立之初,本就通过起义暴力而推翻前朝暴.政的太.祖为与民休息养精蓄锐,册封了南诏处六部落之首为南诏王,施怀柔政策。
但老南诏王归西逝世后,新上任的南诏王却是一个十足的野心家,三番五次地骚扰大煜边境的剑南岭南等地,加上连年灾荒,西南边境的黎明百姓自是苦不堪言。虽说南诏比起中原沃野不过是一弹丸之地,但却盛行瘴疠之气,中原士兵到此大多水土不服难以持久作战。太.祖年老时也曾派遣过军队欲意南伐,但因当地瘴疠,士兵还未深入南诏腹地便已死伤大半,最终讨伐只得无疾而终。
况且……据战报来看,想必南诏也知自己国力远不如幅员辽阔的煜朝,此番又有与吐蕃示好结盟的打算,若是事成,两方牵扯,对煜朝来说将会是一巨大的隐患。
“……臣以为当前要务乃探清吐蕃诸部落的虚实,若其无相助南诏之意,此战臣虽无法言有完全的胜握,却断然不会将我大军至于不利之地。”贺重霄抱拳道。
“与吐蕃探交之事你不必操心,朕已经交给礼部去准备了,再过些日子便是上元,各国会遣使者入京面圣,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自会趁此与其交好,这些战外之事贺将军不必劳心。”,
半倚在长桌旁的长椅上,萧憬淮用手指指了指舆图上画着鲜红圈叉的洱海处:“想必贺将军也定然感觉到了,你这次率兵与洱海作战时粮草曾多次为敌所掳,虽说因户部调度得当,并未造成过大损伤,但这军中怕是混进了一匹‘狼’……贺将军,你既为这军队副将,与诸将士朝夕相处,可有疑心之人?”
见一向利落果敢的贺重霄低头闻言低头不语欲言又止,萧憬淮眉锋微凌,眼中显露出几分不满:“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此般吞吐可不是贺将军的风格。”
“……禀陛下,臣却有一疑心之人,洱海之战时曾见此人在帐中行为鬼祟,臣后来也射落过其传书的书信,信上书写的文字虽是暗语,但与南诏语有颇多相似之处,微臣后来让精通南诏语的宋长史翻译过此书信,虽不能完全译得,但其言语间却有敌通南诏之意……”
“哦?竟有此事。”萧憬淮略微向前倾了倾身子,夜色般深沉的眸色愈发窎窅酽然,“这寄信之人是哪位逆贼宵小?”
贺重霄的眼睑蝶翼般地轻颤了一下,他踯躅片刻,终是低声道:“……尚书左丞钟长荣长子钟一鸣。”
听闻此言,萧憬淮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他却很快用一贯的从容不迫掩饰住了面色的凝滞沉重,他盯着面前沉默不语的贺重霄看了一阵,却是笑了,但狭长的凤眸中却是寒凉得没有丝毫笑意。
“呵……贺将军,幸亏你这话是在此时讲予朕一人所听,若是在朝堂上指不定会有多少官员大臣赞扬钟左丞平日里的低调务实钟家如何恪守尽忠,而斥讽你心怀不轨污蔑栽赃。”
“朕当然听得懂你的弦外之音……钟一鸣不过是初入军中历练的一个小小校尉,便是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会无故与通敌南诏,除非……”萧憬淮眯了眯眼睛,平日里眼中蕴藏着的那汪深潭寸寸结为了寒冰利刃,“他得到了钟家的授意。”
“臣……”贺重霄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是想言说些什么,但他终究也只是只堪堪吐出了这么半截字符。
钟家虽乃前朝皇族远戚,却早早归降于太.祖,这些年在朝堂上也算是恪守尽职,虽无过分耀眼之处,却也无可以缺漏指责的地方,尚书左丞钟长荣更是为人低调内敛不露锋芒。前些日子朝野上肃清私结党羽之事,众多平日里风评不错的官员俱遭到御史台猜疑弹劾,只有钟家的子弟门生少有此事。
而钟家长子钟一鸣却并不如他的父辈那般低调内敛,为人仗着家世生得是骄横跋扈目中无人,其被拨到斐贺麾下虽是来军中历练,却依旧为人放浪,多次不顾军法而耽于酒色玩忽职守,与定下军中法典的贺重霄产生过诸多龃龉。
而贺重霄为杀鸡儆猴以一儆百便不顾众人提醒其父乃遥掌吏户礼三部的尚书左丞,将钟一鸣在众将士面前以军法痛打了五十军棍。此后军中将士耽于温柔乡的情况确然改善了不少,但贺重霄却也得罪了钟一鸣乃至其背后的钟家。
“此事兹尔体大,空口无凭,你可有何证据?”
“那封信件字迹潦草,恐难以通过笔迹辨认书写者,何况……那封截获的书信不知被何人所盗,不知所踪……”贺重霄略有犹豫,却仍沉声道。
“也罢……”盯着贺重霄低垂的俊逸眉眼看了一会儿,灯火葳蕤下,萧憬淮平静的神色似乎掀起了几分影影绰绰的波澜,“时候不早了,这件事情朕知晓了。现下宫门恐已下钥,你今夜便留在这宫中歇息一夜,等会朕会叫宫人引你去偏殿厢房。”
“这……”听闻此言,贺重霄先是一惊,尔后却不由皱了皱眉头,“……此事怕是不合宫中的规矩……”
“贺将军,你此时贸然出宫怕才是乱了宫中宵禁的规矩,何况这宫中你也并非没有夜宿过……”
留下这么一句值得玩味的话后,并不等贺重霄出言回答,半倚在长椅上的萧憬淮拢了拢身上披着的皮毛上好柔顺的狐裘,携着一身琉璃斑斓的烛光起身径直朝门外走去。
在从贺重霄身旁擦肩而过时,萧憬淮盯着贺重霄那双常年映着大漠孤烟长河日圆,而现下却氤漾着点点宫灯与自己倒影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不是在朝堂上惯常的睥睨眄视,也没有掺杂着太多情绪,只是那么清浅冷淡、好似鸿毛落瓣轻飘飘地落入一汪春水般,想把对方的神情纤毫毕现地悉数烙入脑海,永生永世都不忘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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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本文前期废话比较多,作者当时处于中二期,后期节奏会逐渐快起来的√)
第9章 慈母吟
新雪初霁,天色微明。
宫墙屋瓦上原本盖着的一层衾被似的厚重落雪也已融化得了个七七八八,而这余下的花白雪粉如碎琼乱玉般的给这雕梁画栋上的黑瓦白墙朱门红窗无端增添了几分静谧禅意。
建元二十一年,正月十五,上元节。
此时,人声鼎沸灯火通明的麟德殿内炭火正烧得酣畅。
今年的上元节非比寻常,因年仅十七的皇五子萧憬淮率领的十万军队以少胜多,大破□□二十万大军,夺回了先前被□□侵占的雁门关等数余城池,此番盛宴更含着几分庆祝大捷的意思。
作为庶出皇子,其生母身份低微,不过为一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七品中县令之女,加之他的几个哥哥也是各怀异彩:大皇子萧憬渭天生神力,英勇难匹;二皇子萧憬澎经韬纬略,神机妙算;三皇子萧憬渺博学多才,精通六艺;四皇子萧憬渊少年老成,宠辱不惊,因而年纪尚小的皇五子萧憬淮先前并未得到多少大臣的青睐与关注。
但如今刚封了豫王的萧憬淮却在并不受众人看好的情况下大破敌军、凯旋而归,着实令人刮目相看,再加之其前不久又娶了当朝丞相林昭然的女儿林似锦,一时风光无限羡煞旁人,叫人直呼此子未来不容小觑。
“嘿——哈!”
煜宫后山,一个身着靛蓝棉衣的小小少年从旁边的一块巨石上一跃而下,手中握着与他身量不相符的笨重长剑。手起剑落,刃闪寒光,少年虽已拼尽全力,动作也做得有模有样,但因人小力轻,终究只是不咸不淡地在青竹上留下了几道泛白的划痕,震落了一竹梢的皑皑新雪。
“果然还是不行吗……”
看着竹木上留下的那几小道划痕,小少年眼底的萤火般的光芒黯淡了下去,不顾手心被震得发痛的红肿与发尖染着的晶莹雪子,蓝衣少年咬了咬牙,便又将手中的长剑高高举起,正欲闭眼再度向面前竹木劈去,一双虺螣般冰凉温润的手却覆上了他的手背。
“重霄,这赤霄剑虽然古朴纯厚,却并非以蛮力可以驱使。”
“……豫王殿下?”
流水击石般的清澹声音从背后徐徐传来,挟着温凉的气息窜入耳廓,令贺重霄心下一惊,正欲收回手中的赤霄剑俯身行礼,却被萧憬淮摁住。
握着贺重霄汗涔涔的手,萧憬淮眉眼微敛,看准面前的几株青竹,手腕轻抖,腕下稍一用力,便见赤霄宝剑的刃锋寒光一闪,霜雪般轻利的剑锋划过落下的几星碎雪,斩断了身前的几棵青竹。
“所谓‘剑在匣中,不平而鸣’,用剑之道并不在于使用者拥有多大的气力,用剑的技巧花招也为其次,更重要的却是坚守你用剑的初衷……剑可以杀人,也可以用来救人;它可以救万民于危难,可以陷百姓于水火。”
将赤霄剑重新收回剑鞘内后,萧憬淮把这把剑重新递给了贺重霄,见贺重霄闻言一副似懂非懂的懵懂样,他笑着揉了揉贺重霄的头发,顺带掸去了他发梢上染着的剔透雪花。
“……殿下,您怎么会在这?您现在不应该还在麟德殿中吗?”有些痴怔地接过萧憬淮递来的长剑后,贺重霄这才回过神来,板起的小脸上有几分严肃几分疑惑。
“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呀?你能偷偷离席,我就不行了?”萧憬淮勾起嘴角笑了笑,看向贺重霄的眼中透出几分戏谑。
“……那您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自知理亏,贺重霄低下头去有些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此次雁门一役贺重霄也在军队之中,只不过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接的也是护送粮草的任务是个实实在在的无名小卒。
他们一行队伍虽说也算是顺利完成了粮草的护送,但当途中遇到敌军拦截粮草与敌军对峙时,虽在豫王府内经历了这四年的习武锤炼,但到了真正实战的时候,贺重霄终究还是狠不下心击杀一个活生生的大活人,一怔之下便是错过了一击致命的大好良机,若非被同伍引箭所救,他现下估计便成了这黄泉下的一缕孤魂野鬼了。
“嗯……”
萧憬淮低头略微思忖了一下,而后也学着贺重霄先前的样子,装出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展眉笑道,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朝得众人青眼相看又受父皇大为嘉奖的缘故,他的眼中仿佛映着初春的白雪黛山般明媚润泽。
“这大概是所谓的心有灵犀吧。”
“阿嚏……殿下这话应当同王妃说去,同我说做甚?”贺重霄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尖,有些含糊不清地嘟哝道。
“哎哎……殿下这是带我去哪?”
见萧憬淮拉着自己的手,也不说明,只是朝前走去,贺重霄心下不由有些疑惑,但见萧憬淮并无解释之意便也心领神会地不再多问,只是跟在他身后,任由得萧憬淮走到了宫中至为僻静幽暗之处——冷宫。
“呀,五……豫王殿下,您怎么来了?是来看姚宝林的吗?”
冷宫外看守的嬷嬷显然与萧憬淮十分熟稔,见萧憬淮不约而至也并未过分惊讶。
“是的,我来看看母亲……她已经歇下了吗?”
“没有呢……奴婢这就引您进去,这位是……?”
见看门的嬷嬷略带狐疑地打量了一下自己,贺重霄本打算说自己便不进去了在外头等便是,萧憬淮却拉住了想朝外走去的贺重霄,对嬷嬷解释道:
“他是我的伴当,通些医术,我带他来给母亲看看,嬷嬷莫要见怪。”
“……豫王殿下言重了,奴婢这就引二位进去。”
“二位自便,奴婢便先行退下了。”
将二人引入一处极为偏僻的殿宇内后,守门的嬷嬷稍一裣衽,冲萧憬淮施一万福之礼后便带上了屋门,转身离开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