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君书 奉君书 第54章

作者:弹冠按剑 标签: 朝堂之上 强强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古代架空

  九年前贺重霄临行前的那番话让萧泽梧思考明白了很多,但他依旧不会陷害他人,做那些为他打心眼里所不齿的事情,但他却也有了防人之心。借着姻亲与前朝帷幄,他亦逐步有了些属于自己的势力,渐露峥嵘头角,不再是那个任由萧泽柯捏圆搓扁的受气包。

  听闻贺重霄此番回京养病,萧泽梧一直想找时间拜访示谢,但他却没想到竟会以这般方式和其相遇。

  其实对于父皇究竟能不能听进他的劝解,萧泽梧心中其实并无分毫把握,甚至可以说他若是此时插手此事更可能火上浇油,甚至触及到其之逆鳞,惹得好一顿雷霆大怒。毕竟若非这般,父皇又怎会任由贺叔父在殿前长跪不起好几个时辰都无甚旨意?

  但眼下萧泽梧显然已顾不上那么多,他一面神色焦急地亟亟说着,一面上前搀住贺重霄的胳膊想要扶其起身,但贺重霄却仍如石塑般屹然跪立在地,只是哑着因缺水而干涩的嗓音冲殿前侍卫道:

  “送大皇子出宫。”

  “贺叔父……!”

  声音淡淡,语调却是毋庸置疑:

  “走。”

  许是觉得萧泽梧在宫中逗留的确不妥,那几个侍从便依言把萧泽梧请出了宫。

  落日熔金,晷影东偏,乌瓦青砖炙烤得干净利落,水汽聚凝,蒸腾起一层幽白的霭霭薄雾。

  贺重霄身上的衣袍早已被汗水浸湿,束带般紧梆梆地贴覆在身上,令人更觉一股窒息脱水般的燥热。

  围观看戏的人群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但从始至终贺重霄却都并不在意,他解开身上的暗甲,抬手便欲褪去上身那早已被汗水浸染得粘稠透湿的袍衫,周匝便立即传来一阵揶揄奚嘲:

  “呵呵,您这背上莫不是刺了‘精忠报国’?”

  并不顾周围众人各异的惊异目光,贺重霄面色自若地解下了上衣,朝大殿俯身长拜,他知道萧憬淮虽未露面,但却定在暗中某处瞧看着。

  “陛下,您或许觉着滑稽可笑,甚至疑心臣、猜忌臣,可臣身上的哪一道伤不是为您、为大煜所受?臣不是岳武穆,但臣心中无愧。”

  “臣没有负了自己,没有负了大煜,亦没有负了您。”

  说罢,又是稽首一拜。

  贺重霄所想不错,萧憬淮独上西楼,在高处睥睨俯看着这一切,天际的霞光映照在他面颊,落下一片血色般沉郁的流光绯红。

  从国本之争到重霄军,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朝臣在明里暗中地弹劾毁谤贺重霄,诚然萧憬淮并非是偏听偏信的昏聩之辈,可很多时候假话说得久了、说得人多了,便也成了真的。

  可当年这重霄军却是他御笔下的诏令,亲口赐的名号,萧憬淮当然还记得他金殿初登时下的第一道诏令、立的第一个誓言,他说他定不相负,要如燕昭王对乐毅、孝昭帝对霍光那般,要两个人的名字共同出现在丹青史书上,光耀流芳万世。

  可这些年来各大家族的接连倒台失势,让他手中握着的权柄愈发沉重庞大,但人心不足蛇吞象,萧憬淮也不能免俗,说现下他心中毫无猜忌顾虑,那定然是假的。

  高处不胜寒。

  当年父皇在两仪殿内说的那番话,时隔这么多年同样站在这个位置上的他才终于有些懂了。

  高楼上,萧憬淮骋目远眺,远处,天地交接的地方乌晦的云海在金红的残阳中聚集着、翻滚着,山雨欲来,云谲波诡。

  几滴雨丝坠地,泅出一方氤氲,接连而来的便是一场直笼天地的惊雷暴雨。

  雨地中,贺重霄依旧长跪不起,磅礴的雨点浇咂在他裸露的肩胛后背,泛起一层白雾。

  多年来的拉弓引箭使那肩胛精干紧绷,线条流畅,一方一寸无不显露出喷薄的膂力。在无先前的日夜里,那肌肤萧憬淮曾心疼过、抚摸过、亲吻过,可现在那上头却满是刀剑劈砍穿刺后留下的暗红的、密麻叠覆的累累伤痕。

  ……他们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般田地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同朕服个软呢?”萧憬淮叹了口气。

  他老了,贺重霄也不再年轻,他们的眉睫鬓角都已隐约有了花白,可也正因如此,那个名为“尊严”的可笑名词却愈发作祟。

  伴着敲打在飞檐龙吻上雨点的闷响,时间仿佛凝滞,过了许久萧憬淮终于幽幽开了口:

  “拿纸笔来。”

  扈从依言毕恭毕敬地将宣帛笔墨送上,搦管许久,一声长久的叹息后,萧憬淮高悬的笔终是落下。

  “贺将军,这诏令也到了,又是这么大的雨天,您便披着这斗篷快些回去吧。”

  高公公挥了挥手,抬眼示意一旁的宫人给贺重霄披上驼皮斗篷,留下这句话后便带着几分轻蔑倨傲般地重新回了殿内。

  萧憬淮虽然免去了那几十数名副将士卒的死罪,却仍是听信于那些弹劾,让其流放充军塞北,永生永世不得还京。

  看着这诏书贺重霄没有说话,他沉默了一会,而后他解下了腰间系着的凤血玉璜与玉刚卯放在身前,对着宫殿长叩三拜。

  玉璜玉刚卯这些身外之物都可以还得回去,可伤与心不会。

  扈从将那玉璜和玉刚卯拾起,放在托盘内呈予萧憬淮,犹疑问道:“陛下,这玉璜和玉刚卯……”

  经过雨水的冲刷,那玉璜和刚卯明滑如镜,更显透澈,可亦将上头积攒累跨多年的陈年划痕暴露得一览无遗。

  “……无用的东西,丢了罢。”

  “喏。”

  那扈从正领了命令拔腿欲走,萧憬淮却又带着些紧张般地忽而喝道:

  “慢着!”

  “陛下还有何事?”

  面对扈从的狐疑询问,萧憬淮沉默良久,终是叹息:

  “……罢了,且先找个匣子存着吧。”

第86章 雠仇灭

  因为这场暴雨, 贺重霄又害了场病。

  听信弹劾,袍泽受戕,重霄军遭削……贺重霄知道, 他们之间算是彻底完了。

  事到如今贺重霄自是没有再留在京都的必要, 而他既然身为将军, 便自当挥刀斩敌直至生命殆尽,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最好的归宿。

  南伐临行前,贺重霄却遇到了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

  “贺将军,别来无恙。您要不要同我做一笔交易?”

  当恢复了自由之身的南诏国小世子再度出现在眼前, 对方却已全然没了记忆中的飞扬跋扈, 若非是他那异于中原人的麦棕肤色,贺重霄几乎认不出对方。

  眼下的盛和泽身量雄伟结实, 穿着汉人的右衽长衫, 操着流畅的汉话,言谈举止皆从容弘雅。沦为阶下囚的这二十来年磨去了少年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带刺棱角,让他原本外露张扬的心思如潭水般深沉不见底——

  但这么多年的隐忍待发却并没有让盛和泽变成一个碌碌无为的贩夫走卒, 反而让他更加英姿勃发, 那双雄狮鹰隼般的双眸中有了象征复仇烈火的熊熊锋芒。

  桎于煜朝的前两年,盛和泽养了整整两年的马,学会了如何辨别马匹优劣, 了解了马儿的习性与马语,甚至知道了如何给母马接生;第三年,盛和泽一咬牙,剪了鞭发, 穿上了汉人的衣衫;第五年, 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盛和泽终于学会了中原官话, 他每日白天养马,夜里一面吞咽着难以下咽的糠菜糜汤,一面挑灯夜战偷偷研读百家所言、兵法计略。

  第八年,因为所豢马匹膘肥体键,又一直安分守己,看管他的官员放松了警惕,准许盛和泽对外往来;第十年,借着这些年来和习得的汉人语言与礼节,他成功结识了一批达官贵族,开始混迹于上游,学到了很多他原本在南诏学不到的东西。

  第二十年,盛和泽偷偷收买了一批唯利是图的能人异士,在打探清父王死后他的庶弟盛和泰继位,但因其性情骄纵肆性,又毫无政.治天赋,致使朝中不少官员对之颇有不满,他便开始暗中招兵买马笼络人才。

  而现在的他却是要与贺重霄做一笔互利互惠的买卖,亲手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大军行至剑南边境,盛和泽冲贺重霄挥手:

  “贺将军,不必再送了。”

  此番交易,盛和泽开出的条件便是让贺重霄借他三万兵马,而待他夺回南诏国主之位,便开商路,送学子,纳贡,朝拜,让南诏称臣于煜朝,两国止戈停武且共击吐蕃。

  虽说今非昔比,这些年的折损消磨积攒下来,重霄军的兵力自是大不如前,可盛和泽所求兵马并不算多,开出的利好也足够诱.人。更何况在南诏吐蕃以西,还有着还未与之交手的大食大秦等强大国家,此事若是达成对煜朝可谓百益而无一害,而唯一需要费心的便是信任。

  但贺重霄却并不过于担心,毕竟正如他当年所说,这个小世子孤傲不群心比天高,但正因如此仇恨的怒火却蒙蔽了他的双眼,成为他这么多年忍辱负重的唯一支撑,使他小仇易报然大业难成。

  “好。”贺重霄勒住缰绳不再向前,颔首示意,“后会有期。”

  盛和泽将右手贴于左胸,深深冲贺重霄鞠了一躬,这是南诏国国主答谢外宾时的最高礼仪。

  “后会有期,驾——”

  说罢,盛和泽大喝一声,一扬马鞭,率着身后上万兵马向南诏国境奔腾驶去。

  突杀还都的这一路上,盛和泽如入无人之境。

  早在数月前,他便已挥笔写下了檄文,痛斥盛和泰昏聩无能,残害贤良,僭越祖制,篡取了本属于他的王位,遒文壮节,言辞凿凿。

  看守城门的官员要么早已被其暗中勾结收买,要么就是被盛和泽这般欲弑神佛的威势所慑。对于少数死守不放者,盛和泽采取的方式也很简单,便是用刀剑杀出一条血路——

  毕竟在绝对的武力面前,屠.城就像碾死一只蚁虫那般简单。

  “废物!”

  南诏王庭中,得知城防接连失守,以为乃是煜军偷袭的盛和泰勃然大怒,拂袖便将案几上的文书卷宗摔砸了一地。

  揉了揉发胀的颞颥,盛和泰步履焦灼地在帐内来回踱步,见众官员皆俯首在地却无一人所发一语。像是为纾缓内心难掩的焦躁,盛和泽颇不耐烦地撩开长帘步出帐外,却愣怔在地。

  远处地平线上,青鸦般的乌压黑骑如绵延潮水般逆光滚滚涌来,为首的中年人纵马持枪,身姿如豺豹般矫健,金色的阳光在他麦色的皮肤上闪烁流动,他手中高举的弯刀利刃亦在日光下反射出粼粼光芒。

  “那是……”

  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盛和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从被虏去煜朝,这么多年来盛和泽一直杳无音讯,加之父王对其也并不怎么在乎,并没有怎么有意去寻访其下落,盛和泰以为自己这个倒霉兄长早就客死他乡了。

  盛和泰抬手揉了揉眼睛,但那股奔流并未消失,反而愈发逼近。

  “快!来人——杀了他,快!”

  “你们谁若是杀了他便是南诏的勇士,本、本王会给你们高官厚禄!”

  慌不择路地跑回帐内,盛和泰抬手指着直捣王庭,眼见便要逼近自己眼前的盛和泽,对着帐中的官员武士神色张惶地大声喊道,但众人却无动于衷,庭内仍是一片死亡般的沉寂。

  罗杰盛晚年为了扶持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所生的庶出儿子登上王位,杀了不少棘手难缠的老臣。但即便父王替他拔除了花茎上的倒刺,但没有绝对的实力的人却依旧难以握住这权柄。

  南诏内的诸多大臣早在先王因宠溺庶子而铲除朝野重臣时便心存不满,更遑论盛和泰上位后的昏庸举动,只是迫老国主的威慑敢怒不敢言,但如今,今非昔比,他们自然没有定要听其发号施令的必要。

  “你、你们反了啊……!?”

  见众臣皆冷眼旁看,盛和泰心下又惊又骇,眼见盛和泽的兵马便要行至帐前,他也顾不得那么多,当即胡乱牵过厩中一匹战马便纵马欲逃。然而昏头转向的他却迎面遇上了绕道而来的盛和泽,盛和泽手中长.枪一震,盛和泰便一个趔趄摔下了马背。

  “你你你你……你不能杀我!我、我我……我是你弟——”

  盛和泽不断逼近,而盛和泰则不住地朝后爬,泥土把他锦绣金纹的长袍弄脏甚至磨破,他颤抖着声音说着,但他话音未落,寒光一点,那长.枪却已行至面前,像是被被割破喉咙的鸡崽般,鲜血自颈侧汩汩而出,让他再也说不上话来。

  手起刀落,盛和泽斩下了盛和泰的首级,他拎着那鲜血淋漓的头颅重回自己阔别二十余载的王帐之前,他的身上沾满自己与他人的鲜血,阳光给他冷峻的神色镀上一层金辉,映照得宛若神袛,南诏众臣皆俯首——

  十年生聚,枕戈饮血,他们的王回来了。

第87章 屠猛虎

  在夺回南诏国主的位置后, 盛和泽果然信守承诺,遣使节向煜朝表达面北称臣之意,先前允诺的事项亦一样不少, 如此不战而屈人之兵, 贺重霄心下自是欣慰。

  趁此战乱之机, 博陵崔氏旁支的郑国公崔宇晨之子崔征, 却号召田庄庄客,为一己私利假借重霄名义屠斩掠夺南诏县郡,大肆搜刮掠夺。

  许是忙着平息稳定内.政, 盛和泽虽并未有所怪罪, 依旧信守承诺,给了大煜足够的利好, 可贺重霄知道, 若是因一时小利而失信于南诏乃至各国,无异于自毁威誉,饮鸩止渴。

  故而得知此事, 贺重霄当机立断, 下令将崔征斩首示众,却遭到军中众副将一众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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