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 良犬 第60章

作者:文云木 标签: 古代架空

  冰凉的麻意自脚底顺脊梁升上头顶,像是被压了咒,无法将余光从鸡头上抽走。

  阵阵头疼钻心,混杂记忆叫嚣,电光飞速晃过那两个被敲碎了头骨,死不瞑目,亦如弱鸡般无能惊悚的双生残尸。

  险忘了……

  险忘了他哪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说着自己连只鸡都不敢抓,不敢杀。

  可他为博生路,疯起来的时候。

  杀人都不眨眼,甚于残忍无情,堪比暴君。

  险忘了他是如何步步为营,逼死自己。

  说什么复仇无门呢,我岂可测他为达目标,到底还能行出何等骇闻疯事。

  画良之眸中昏然染了畏,握着菜刀的手微抖,惶惶回头看了眼桂弘。

  那暴君正倚在门框上,盯着被拔了毛的死鸡舔嘴,眼神可是个单纯干净,嘴角似乎都粘了往外流的口水。

  这副躯壳中好像住了两个人。

  一个是被包裹其中,被保护,被爱宠之下,纯净无邪,天真烂漫的孩童。

  另一个却是在受威胁时,绝境中得杀万千,暴虐凶狂,残暴无比,毫无人性的,护着那孩童的恶鬼。

  都是他。

  画良之默默把烫脱毛的鸡捞出来,切成小块,撒上调味。

  桂弘在后边忍着饥饿紧盯菜板的眼神,烫得他同锅中鸡一般,焦灼难受。

  “阿东。”

  画良之低头将神色隐在发丝下,哑声一问。

  “嗯?”桂弘立刻应了。

  “吃辣吗。”画良之抖着声问。

  “吃!”

  “好。”

  可是伴虎,野性犹在。

  望眼人间,他最恨的人可该是自己。

  唯有亲手杀了自己,才能解胸中郁结,方好释怀,不去纠结什么难报的仇怨,好过平常人生。

  若他所言皆真。

  二皇子一党,三百多条人命,皆因自己一念之差而死。

  那我真偿不起这命。

  我当死去活来,生不如死的。

  我凭什么好活。

  他把锅盖扣上,到池里把满是油料的手洗净了。

  “哥,还要多久能好,馋死了。”背后的饿鬼追着问。

  “小半个时辰。”画良之无奈一笑,故意往桂弘的胸口抹上两把,当拭手布擦了水:

  “你啊,钱财多着就别可我一个欺负了,做个饭要还要拿命逼着催上百次。外头馆子多着,敞开吃便是。”

  “不介。”桂弘耍起赖皮,把两条长臂全从背后甩到画良之肩上去,这一突发动作险没把他扑扁在地上。

  “就要吃你做的。全皇城的馆子我都试过,没一个做得出当年你在山上偷偷给我炖出的鸡香,都是废物。”

  画良之笑了:“亏你还能记得味道。”

  “不记得。”桂棠东说,“但入了口,映不出你的脸。”

  “我长什么样。”画良之摸了摸自己,把他那沉成铅的胳膊从肩上扔下去,说:“十五六的时候,该跟现在不一样了,怕你还是照样吃不出,失望。”

  “可我心诚,我迫切,我念念不忘,到底是把炖鸡的人寻了回来。”桂弘贴在他后头,手臂被人推下去,就把下巴硌在他头上,粘得像条犬,

  “吃不吃得出又怎样,你都在这儿了。”

  “咱俩的误会不是才解,你以往能念念不忘些我什么。”画良之懒得再躲,依了他黏着,说:“不忘深仇旧恨,念怎样杀了我才痛快?”

  “念你……”

  桂弘晃了晃身,悄然把手搭上画良之的后腰,只隔了半寸,悬空落成个握住的姿势,听他被烟呛得从嗓子里小咳了半声后,没敢再动。

  也没敢真伸手,握上去。

  “念那年寒夜旧舍,你身上的,余温。”他喃喃。

  画良之哗然轻笑:“呵,如何,那你算得偿所愿了。”

  桂弘咽了口水,把悬着的手拿到身侧,往衣服上蹭了蹭发痒的手心,低声道:“哥,你可还记得,与我初逢那日,我对你说过什么冒犯的话。”

  “……”画良之眉头一紧,霍地回头,引桂弘一时惶遽,退了半步,接着朝他脚底啐道:

  “你这是要我回忆你那发呕造作的狼狈模样?恨不得自戳双眼,开颅把那记忆剜出去的事儿,提什么。”

  桂弘抿起嘴,兀自一笑。

  “没提,就是叫您别在意,都是疯言疯语吗。免得我俩住到了一起,哥还要处处防备于我,碰一下都警觉得跟个兔子似的,怪让人伤心。”

  画良之皱着眉,盯起那弯眸带笑的轻浮眼看了片刻,也分不清什么哪儿到哪儿是真诚,哪儿到哪儿又是调侃了,只觉浑身像有蚂蚁窜着,不得劲儿。

  “滚去捅你的蚂蚁窝玩儿,我看着火候呢,别烦了。”

第58章 相投

  几日后得了个晴天,桂弘随画良之去了趟鹤落山。

  画良之本是打算寻个空闲独自去的,奈何桂弘成日跟只黄皮鸡崽子似的跟得紧,拗又拗不过,骂又脸皮厚,打又打不出手。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处处跟着。”

  “不说明的,一概当窑子。”

  “……”

  想来那张嘴里也冒不出什么好话,总之是一并去了。

  山高荒凉处积雪难消,不胜严寒,脚下一踩没过踝,拌脚又费力,娇养包一路絮絮叨叨,嫌他就是没事儿吃咸了跑来受罪,到了地儿才怔地止嘴。

  在他那袖笼里搓了搓手,无主地往四处洒上两眼,嗫嚅道:“我……我去边儿上。”

  “往哪儿去。”

  画良之沉声喝住那想跑的,眼里冷得让他打怵。

  “回来。”

  “……”

  他不敢再躲,局促立在旁边,看着画良之蹲身把那新坟碑上的雪清了。

  他把二人才买的糕点放下,又从怀里掏出块白绒布,展开支漂亮的玉钗。

  也不嫌雪凉,往地上一坐,无言就是半个多时辰。

  枝头惊鹊簌簌荡下了雪,飘飘洒洒落了满头。

  山上静得奇,连鸟振翅的声都清晰。

  “近来事多繁忙,没能常来陪你,幸得这山景致优雅,又有山雀相伴,想你该是喜欢的。”

  画良之隔了许久开口,桂弘闻声往后看了,原是高处山雾缭绕,见得层峦叠嶂,远山漆如墨画,盘云成海,劲松如鹤独立。

  美得他愕然。

  “礼物也是久未赠过,如今再称不上一声‘大人’了,其是想听你唤一声兄长的,怎奈,天各有数,事与愿违呢。”

  画良之的声音冻得有些犯软,碰了碰鼻尖,颔首将神色藏在阴影下,蓦然黯淡勾了嘴角,道:

  “明安呐。”

  “我把他带来了。”

  立在他背后的人手指一蜷。

  “我也不知当不当带他来这儿,你家大人总是自作主张,不懂如何照顾女孩家心思,这声道歉先说为妙。但你若是怨呐……”

  桂弘从背后瞧着,怎觉这身板越发孱弱颓然了,心里便是抽着疼得厉害。

  “怨我吧,明安。”

  我那时若是狠了心,忤逆一次,说不去就好了。

  若不在那揽星楼下徘徊,也不被楼内那些奇物迷眼,拌了脚步就好了。

  假若我不畏那高塔,乘了纵云梯下来,是不是能多换些时间了。

  或是我……山火凶恶,不成那一念之差,险境中回头选了他,是否就不会酿成今日之涩果。

  她活着的时候都没见过这风景,是自己忙于公事,一心只怀着报复性的执念往天上蹬,究竟忽略了,又负了身边人多少的盼。

  他喉间哽得难受,说不出话,用力去抹墓碑上的名字。

  这山景甚美,可不能容半星雪灰遮了她的眼。

  她的眼多漂亮呢,映着晨间的晖,明亮的,闪光的,唤一声大人时,眼底装着自己的倒影。

  你好好看着,看吧。

  风抚的雪揩过面颊,轻软冰凉,像有人想扶起他的脸。可他再愧得抬不起头,撑在墓碑上的手擎住浑身力气,看似面色无改,一动不动。

  只有他才知那疼多钻心,活生生要掏了心肺。

  “孽缘无迹。追远了,说到底都是你家大人无能,护不住他,也护不住你,因果报应,却不想叫你替我承了。”

  山涧鸣鸟声锐,破了长空,留下大段的空白。

  黯色的人忽觉身边过了阵风,诧异抬头,那席黑衣已然跪到自己边上。

  这让画良之大惊失色,慌去扶他起来,怎说再落魄都是皇家血脉,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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