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隐 江山隐 第2章
作者:脑内良民
街边远远驶来一辆马车,车身是普通的木料雕花,马匹也是常见的棕鬓马,不像是王公大臣的宝舆。
车舆停到皇宫门前,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下车后迅速向他跑来。
“麻烦官爷放我进去!”
“你是什么人?有牌子吗?”
男子从衣袖中掏出府牌,双手呈给侍卫,“官爷通融,在下是慕大人府上一小仆,得知陛下筵席已散多时,不知为何我家大人仍未归府,还请官爷放小人进宫看看。”
“宫门森严,不是臣子家仆可随意进出的。”侍卫瞥过他手中的府牌,“你家大人未归,自是陛下有事相商,没有放你进宫的道理。”
“哎呀!你怎么这样死板!”那书生见侍卫不放行,顷刻收起恭敬的脸皮,拢了牌子吹眉毛叹气。
“我家大人身体不好,在下特来送药,这吃药时辰不能误了,您说是吧官爷?”书生不甘放弃,转脸又冲那侍卫赔笑。
“药方可帮你送到,宫中自有太医院处理。你回吧!”想来这侍卫也不是个仗势欺人的,恪尽职守的把控着宫门,没有退让的意思。
书生实在着急,叉着手在车前来回踱步,正欲再次同那侍卫求情,却听长街另一侧传来清脆的马蹄音。
“哒哒,哒哒。”马蹄在宫门近处收声。来人下了马,书生只见一神采奕奕的英俊男子朝他走来。
守门侍卫看清来人连忙行礼,抱拳道:“将军!”后而立刻起身牵过将军的坐骑。
将军侧目看着那位自称小仆的人,问道:“这是什么人?”
“张将军,在下是慕府一大夫,慕大人有恙,散宴后久未回府,还望张将军带小人进宫!”未等侍卫答话,那书生抢先说明来意,复又掏出腰牌。
“慕府的?”张继瞧他自称大夫,多问一句,“你是姓柳?”
“正是柳枫。”
“那行,你随我进宫去吧。”张继领着人往里走,见那守门小侍面有难色,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做得很好,这人本将认得,若有差池责任全归本将。”
侍卫抱拳允诺,向内高喝一声,开了宫门。
柳大夫跟在张继后头,快步向内殿赶。张继知道这位是坊间盛传的名医,乐善好施、悬壶济世,既是去找慕凡矜,自然不会有什么二心。
慕凡矜当初传书向他求兵,他深知六皇子叛心,即刻增援,成就一番美名,却不知为何,这位尽心力的皇子太傅被人传出弑天家的不敬恶名,广为臣子诟病。
“可是慕大人有伤?”张继步履不停,见柳神医面色阴寒,觉得自己出口成错。
“谢将军相助。”柳枫没有正面答他。
二人顺着踩乱的雪道一路疾行,直至踏入大和宫的前门,远远就瞧见殿前长阶下伏着一个人,而皇帝的龙袍正明晃晃的顺阶而下。
张继只听身旁的神医突然神情紧张的高喊慕凡矜的名字,不顾天颜朝雪中灰裘跑去,他自己也不得不紧步跟上,至长阶前向天子行礼。
柳枫上前见到慕洵的样子,心知不好,立刻摸了他的腕脉,一股心火直往上冲。
不料慕洵截了他的话,硬支着他的肩膀起身,和那皇帝小子说了两句废话,然后附耳与他说:
“柳枫,我可能走不了,你扶紧我。”
柳枫气得喉头发甘,干脆将他打横抱起来,心里骂过一万句市井脏字,由着慕洵拽紧他衣领徒劳地想要挣脱出去。
你逞你的能,我护我的病人,这本就没什么相悖。
直至在那守门侍卫惊愕的眼神中将人带进马车,柳枫方才真正黑下脸。
他低头一见衣摆前沾上的血色,再次仔细观察了慕洵苍白的脸色,搭上脉问:“慕大人感觉如何?”
“……腹痛。”慕洵坐在软榻上,微躬着腰,单手支着马车座椅的边沿借力,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是否饮酒?”
“未曾。”
柳枫不多言,解开他外层的厚袍,正欲探上那条裹紧的腰封,却被慕洵挡下。
“不,先回府。”
“迂腐!”柳枫忍不住责怨道,“现在不是你克己复礼的时候,慕凡矜,这样下去伤的不只是你一个!”
慕洵没有接他话的意思,反倒拽过袍子盖回身上,手掌覆在腰封前闭上眼。
柳枫弄不清这是哪一出,他慕洵向来温和风雅的一个人,弄成这般狼狈样子,不知在折磨谁,又是在同谁置气。
“慕大人现下是不想要这孩子了?”柳枫自认了解这位幼时玩伴,可当下却不知他的心思,只能咬着牙任他决断。
他不甘自己前两个月的努力付诸东流,不论是对医术的自信与忠诚,更有对这位竹马之交的痛心。
两月前他正在街口医馆行医,一管家模样的中年人突然急匆匆赶来,神色惊慌的请他出诊。当他背着药箱踏入卧房,见榻上面色苍白的病人竟是两年前先帝特设入宫的年轻太傅,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发小慕洵。
他望闻问切一番,心下大惊,立刻屏退左右,施针问道:“还请慕大人如实相告,此前是否与宫中男子云雨?”
他问的直接,只觉慕洵躯体一震,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答道:“是。”
“是天家人?”柳枫追问。
“……与此何干。”
柳枫手下的针颤了颤,慕洵的反问坐实了他的猜想。
“慕凡矜,念在你我竹马一场,这孩子我帮你保下。”柳枫看他面上生出惊疑,接着冷面说道:“事关天家子孙,不要再有下次。”
他不是不念旧情的冷血之辈,可自己也是正经读过书的,历史里各路王朝兴衰,天家无一例外满手鲜血,而作为身处局外的普通百姓,作为以行医济世为己任的医家子嗣,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力旁观。不近天家,或可避之。
慕洵平卧在榻上,手臂勾了勾,还是放回身侧。
如果他知道这病痛是那夜所种,断然不会将柳枫牵扯进来。
现下慕洵坐在车舆中,不敢抬头直面柳枫的凝视,只得垂眸望着他衣摆上留下的血迹,苦笑道:
“倘若这孩子撑不到回府,便也罢了。”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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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是从后门入的府。
柳枫直接将痛得脱力的慕洵抱回内寝榻上,知道内情的贴身婢女皎月见到慕洵这般状况,泪珠扑簌簌的往下掉,可也还是二话没说,强忍伤心,噙着泪轻巧迅速的给他换了干净衣裳,又帮他清理了下身血迹,最后哽着嗓子问慕大人情况。
柳枫一见他伸手往腹上移,立即挡下,让他痛狠了就抓紧被褥,这肚子千万按不得。他施针查了慕洵的下身,见出血还可控,马上着纸笔写了药方让皎月拿去抓熬,自己拿了帕子帮他拭汗。
针灸之术的效力毕竟有限,在等待熬药的过程中,即使是号称神医的柳枫也无法断言孩子的去留。好在慕洵也没有铁了心要把孩子拿掉,额上汗珠一遍遍地擦过,身下锦被一次次地攥紧,尽管坠痛不曾减缓,他也还是咬牙坚持着没作声。
柳枫坐在床脚蒲团儿上看着他,心揪的也跟着冒汗,他在心底把那些砍脑袋大不敬的话全骂过一遍,嘴上却只能嘀咕几句聊胜于无的安慰鼓励,大抵是“坚持住,会没事的”这一类,没什么用,但能让他自己的嘴唇没那么哆嗦。
屋内暖炉烧得很旺,可慕洵身上一直凉着,直到皎月端药进来喂他服下,慕洵方觉腹中坠痛渐渐缓了,一股温热的暖意自那微隆的弧线下往四肢百骸传。
柳枫见他呼吸匀长,已累极昏睡过去,尽管眉心还皱着,想来身上仍不大舒服,但终究是睡下了。
柳神医伏在塌前背酸腿麻,也怕慕洵再出什么岔子不敢就此离去,只好扶着床沿站起来,一瘸一拐的挪到圆椅上坐下。
他回想起这两个月的惊天变故,一时只觉胆战心惊,支肘托腮将慕洵一番打量,视线最终还是落在他腹前的被衾上,一声长叹。
若说两月前,他腹中这个还未显形又显然在预料之外的孩子,纵使沾上天家血脉也有办法悄无声息的拿掉,一切全凭慕洵的意愿。柳枫知他看似风雅温和,实则行事果决,也不多言,留下一碗落胎药就回了医馆。三日后掌事送了府牌给他,说慕大人身体今后还麻烦神医多加照看。
谁想后来会有兵变,先帝崩逝,九子上位,慕洵四月有余的身子撑出一道小弧,朝服腰封已改过一道,如今又紧了。如果柳枫猜得不错,几乎也不会错,自己这位竹马好友,当朝君主的年轻太傅,如今是身怀龙嗣。
慕凡矜,你算是把我拉上贼船了。
柳枫如此想着,盯着慕洵那罩着被子尚看不出异样的肚子,无可奈何地努了努嘴。
另一边的宫城内,陆戟刚领了张继去御书房议事。
张继刚在大殿前见眼前这位新君发了一通大火,匆匆赶来的一行医官脚还未站定,就被气头上的天子一番迁怒,之后又踏过寒雪灰溜溜被骂回去了。
他知道陆戟在担心慕洵的身体,只是这位新君太过年轻,没有受过正统的主君培养就仓促继位,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强作稳重的气质,丝毫找不出他之前能与慕凡矜那样的人交好的理由。
他此次回京是为了与陆戟汇报边关战局,事关国本,没成想遇上这事儿,此刻就坐在侧席上看着陆戟黑脸。
“恕臣直言。”为了打破尴尬,张继先开了口。
“你说。”
“之前平叛军还是慕大人给微臣传的信,臣不知二位有何嫌隙,陛下应念他一番赤诚,不要同慕大人置气的好。”
陆戟听完嗤笑出声,道:“不知嫌隙?张将军不知他杀了朕的六哥?朕不知这算什么清君侧的法子!”
“陛下重情天下皆知,可是陛下,”张继单膝跪下,低头抱拳,先行请罪道:“六王爷是什么心思,陛下比臣清楚,陛下不愿做那手足相残的恶人,慕大人替您做了,陛下理当善待……”
“够了。”陆戟驳道。
“臣斗胆!”张继军营里待惯了,胸膛里一股正气窜上来倒也没有顾虑宫里那些教化礼仪,举着胆子开口:“慕凡矜什么为人,天下人不懂,难道陛下也不懂吗?常言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在前治国于后,陛下别再闹脾气了。”
“你、你真是……胡言。”陆戟听他话茬,越听越不对劲,气势逐渐削下去,耳根倒是窜出红来,“你给朕起来!说得什么糊涂话,谁……什么齐家!”
张继见他跟个被捅破了心思的小孩儿似的,真是不知该怎么评价这位君主,遂起身直接坐回椅子上,悠悠张口:“陛下前些年在公学里托微臣送的书信,不巧有次被家父发现扣下了,臣当年可是挨了好大一顿家法。”
“行了,张继,给朕闭嘴!”陆戟不可置信的听他聊起往事,手边矜贵的绸册握得变形。
“过去替陛下送情书,现在又给陛下守边关,臣可真是陛下的好将军,真走狗啊!”
“奏报留下,将军不聊国事就给朕尽早回府!”陆戟被他扒了丑事,瞥眼见到立在一旁的小太监憋不住的笑,咬牙忍了好几回,憋出一句场面话赶他走。
“国事臣马上说,只是臣要陛下先给臣一个答复。”
“你倒是古道热肠,闲事管到朕头上了。”陆戟知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用力掰着御案梨木,终是长叹一声,道:“朕知道了,明日下朝朕与他说。”
张继说好,而后二人撇去方才流淌出的故友情义,待整理好心绪,正经危坐的谈起戍边大局。
时光纷逝,书房外的落绒飞了又停,直到二人商议停当,窗内已燃明烛,屋外天光昏暗,宫门将闭。
大雪好像很快的裹去了历史的残血,妄图以纯白掩盖杀戮,欺骗世人。手持狼毫的刀笔吏将一场场明暗调记录在册,五彩成灰的故事变成黑白分明的墨迹,让这些痛苦、暗潮、闲趣、无奈之举,全作喑哑。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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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洵昏沉转醒,见窗外天色沉的很,床脚却亮着一柄烛台,光色幽暗,皎月伏在烛台旁枕着胳膊睡着。再往桌前看,柳枫趴在桌上睡得正香,只是眉间还皱着,显然是担心他再出事。
他心生歉疚,锦被之下的指尖仍泛着微微凉意,但他还是循着单衣探了进去,手掌覆上那微隆的弧度。慕洵虽修长清瘦,前三月又多遭磨难,可如今腹中这团血肉到底有了些实感。
“大人醒了?”皎月睡得浅,睁眼朦胧间见慕洵凝视着床顶的雕花,不知在思虑什么。
“到寅时了?”
“大人多睡一会儿吧,奴婢派人去宫里告假。”皎月揉了揉眼,她昨日吓得不轻,流了满眶的泪,现下眼皮有些沉。
“不必了,”慕洵支肘撑起半身,“近日事多,不可耽误了早朝。”
“大人……”皎月绞着手站定未动。